雨依舊飄飛個不停，雜亂的響聲仍擋不住不該發生在橋上的囂鬧。
沒人料到區區服飾配件能如此暴戾的運用，雅致的皮帶在他手中化為長鞭，每一次靈活的蛇行皆擋下沉重的水勢，轉眼間便將凌厲的攻擊化為烏有。
一面得意的將水球擊破一面回首，尼緒卡游刃有餘的朝貴飴比了個勝利手勢。
「不要……妨礙我！」見進攻遲遲無法奏效，女子愈發焦慮，隨著她尖聲大叫，滿天雨水再度凝結，險惡的形狀趨近刀刃，尖銳的四散開來。
「咳、咳……長官……」貴飴使勁張嘴，出口的警告卻破碎不堪。「危險……」
「別擔心，這可是專櫃的舶來品‧小牛皮唷──唉！」倏然響徹的是皮帶的撕裂聲，尼緒卡一個閃神，險些沒躲過透明的飛刀。「……石頭沒用就換成剪刀？不錯嘛！」
抓緊變短的武器，他壓低身形，敏捷的在波光中穿梭，然而即便女子不如他善戰，源源不絕的水潮卻是她最強力的後盾。
「──喂喂！妳不是很愛惜這小鬼嗎？怎麼捨得就這樣啪的一坨砸下去？」令尼緒卡破口大罵的不是皮帶又被削去一塊，而是那差點刺進貴飴心臟的水之刃。
女子只是悄然垂淚，一言不發的擁抱自己，環伺在側的水刀卻不如她的姿態優美，閃爍著令人膽寒的銀光。
「這裡這裡！」見狀，尼緒卡高聲呼喊，實施打帶跑戰術，企圖將女子引至遠處。
水刀不愧他的期待，在空中轉移方向，四面八方的朝他襲來。
「很好很好！這才是乖女孩──」尼緒卡咬緊牙關，熱辣的鞭擊與刀雨抗衡，可擊碎了一把又成形了另一把，饒是驍勇如他也對一枚枚不定時炸彈漸感不支，不一會兒裙襬便被割得殘破。
和硬梆梆的冰不同，抽打揮擊對液體只有短暫的作用，反觀水流的力道之大，皮帶硬生生又被撕裂成好幾段。「該死！」扔下一塌糊塗的破布，尼緒卡從裙底掏出手槍。
砰砰砰砰的是流暢精準的雙手連擊，火光在他指尖噴發，然而在子彈到達之前，雨之屏障便擋在女子面前，將高速行進的火藥澆熄──「呃、呃？槍？」幸好，曾身為人的社會經驗使她畏懼，瞥見烏黑的槍管，女子害怕的退縮，周身的水刀也跟著萎頓崩解。「不要……好可怕……」
「您──您哪來的槍？」貴飴咳了好幾聲，遠遠的嘶喊。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啦。」顯然沒料到會是以這種方式奏效，尼緒卡也是一臉驚愕。「唔，解決完這女人後借你玩一下也不是不行？」
「不、不用了，您自己玩比較開心……」
儘管被拋得遠遠的，貴飴還是扶著欄杆一步一爬的靠近──沒問題了吧？姐姐看來已失去鬥志，勝負已分。
女子蜷縮在地，哀哀啜泣。
「為什麼……大家都要妨礙我……」她哽咽道，「我只是……想活著而已……」
她愈流淚，雨下得愈滂沱，轉眼間橋上瀰漫白茫茫的霧，積水沒過腳面，淹至腳踝。
「……咦？」見矯健的身影在雨中模糊，貴飴不禁大喊：「長官、長官？您在哪？我看不見您……」
適才還拳腳交加、槍林刀樹的天橋如今靜了下來，只有和水窪沾黏的腳步聲。
「長官？長官！」貴飴壓住咳嗽，一顛一跛的往伸手不見五指的霧裡走去。「您還好嗎？出個聲──」
打斷他，並且回答他的是滑至跟前的手槍，浸飽水的槍身反射著不祥的天光。
煙幕散開了。
水之兵器沒有極限，只要雨不停，無窮無盡的水便會凶狠的為女子所用──她微張著嘴，茫然又愉快的哼著小曲，尼緒卡使勁直起身，卻仍不敵壓在背上的巨大水球。
「長、長官！」
「別過來──好冷！」尼緒卡咬牙切齒，止不住渾身顫慄。「雖然我老家一天到晚在堆雪人，但這也太他媽冷、冷了……妳跟前陣子那冰棒小鬼是串通好的吧！」
「我我我、我馬上救您出來！」
貴飴拉扯著上司，試圖幫助他從晶瑩的水珠下逃離，可儘管一層樓高的液體如變形蟲般圓滑鼓動，其位置仍舊紋風不動，反而更加壓迫身下的人。
「──咕噗啊！」水壓得尼緒卡再也耍不了嘴皮子，然而沉重的不只是水分子──
寂寞、哀愁、灰心與不得志……好歹他也是個見識過風浪的中年人，這些負面的遺憾卻刺骨得彷彿要壓垮他，甚至侵入肌膚深處，徹底吸走所有精力。
「妳呀……」尼緒卡吃力的掙扎，指甲在地磚上留下刮痕。「到底要背負這些到什麼時候……妳已經不是這個時空的人了！」
「不，我和你們一樣。」女子淒涼的笑，在青白的唇上豎起手指。「正確確實實的站在這裡、正活在這個世界上啊──」
她的記憶快被雨水沖走了。
最初，她只是單純的想聽聽那孩子說些什麼。
畢竟他們有相同的、不被待見的可悲氣味，可以的話，她想試著安慰他，以過來人的身分敦勸他，就算她的話語可能會有所偏頗──她在那年輕的身影上看到青春、熱情、夢想……那些出社會後漸漸遺忘的情感，真是不忍心啊──若是讓這孩子因沮喪而做出錯誤的決定，她會更討厭自己的。
可是，為什麼在勸說他去爭取、勇於追求未來時，她的心卻莫名的懊惱？
能幫上忙不是好事嗎？她總算對那孩子有點用處了。
可她為什麼無止盡的後悔呢？
幸好人類的教育還是有其好處，她詢問了他，給了他機會。
到頭來，她終究忍不住。
為什麼？為什麼啊？
愈來愈寂寞，愈來愈悲哀，明明終於有人願意陪她，她卻也難受得撐不住了。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死了還沒有解脫？
雨夜的波動將此刻與彼時的景象重合，閃耀的水滴演繹著記憶的碎片，在三人的四周搖擺不定。「你……你懂我的吧？」望著自己的人生片段灑落滿天，女子輕聲嘆息，投去的眼神裡是滿滿的渴望和悲戚。「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人。」
「但這個世界早就不是妳的世界了。」否決她的是道哆嗦個不停、卻又過於冷靜的嗓音。「放開他。」
貴飴舉著槍，臉色慘白。
「……你要對我開槍嗎？」
「必要的話。」貴飴雙手緊握槍把，雖說經過訓練，真正實戰時他還是怕得不能自己。「妳、妳放開長官，我就不扣扳機……好嗎？」
重病讓他頭暈目眩，尼緒卡和女子的身影在眼中扭曲變形，但他知道此時絕不能放開這把槍。
眼見那槍管不住上下移動，女子還沒應聲，尼緒卡倒先搭腔了。「白痴……」他像隻快被壓扁的青蛙喘著氣，緊抓著地表的指尖隱隱泛出血痕。「快逃……」
「長、長官您再忍一下！」貴飴慌忙道，努力穩住雙手。「住手吧……姐姐，別再繼續下去了……」
「──為什麼？」覷向水牢下持續抵抗的阻礙，女子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神色慘白的質問：「為什麼你要站在他那邊？」
「姐姐，妳已經死了……」那無助的容顏讓貴飴心下很是難過，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可是長官還活著。」
輕輕的幾個字對女子來說卻是重若轟雷，「活著……」她喃喃自語，似是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是活著的又怎麼樣？
雨珠下羈押的人是誰很重要嗎？
不就是個妨礙她、不該存在的、無關緊要的人！
「我已經、已經……」掙脫了髮圈的亂髮如水蛇在風中作亂，女子終於控制不住情緒，失聲大喊。「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你還要阻撓我？」
與震撼大氣的哭嚎鳴動的是膨脹的雨之牢籠，晶瑩的球體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長大，深深的埋入地磚。承載過重的脊椎不妙的發出聲響，這下連呻吟都發不出的尼緒卡只能大吐舌頭，覺得氣血要從毛孔噴發，內臟快被壓成泥了──尼緒卡，泥緒卡，尼尼煎餅，尼尼泥──嗯哼，怎麼聽起來挺好吃的？
「……長官？住手啊！」
他該放下槍，去試著將長官拖出來嗎？可剛才不就失敗了？但如果繼續僵持，長官就要被壓死了！
完了，怎麼辦？本以為能夠勸說著姐姐回頭，結果──
何止陷入兩難，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貴飴緊握著槍，剎時間竟愣住了。
「不會……有事的……」
羽毛一樣的力道扯住褲管，斷了幾片的水晶指甲散落在周圍，他低下頭，正好對上那不合時宜的微笑。
「你……逃……」破碎得組不成句，即便如此尼緒卡仍勉力抬起頭。「快逃……」
「您說些什麼啊……」除了鼻塞，還有別的原因令貴飴無法呼吸。「您笑什麼笑啊！」
──這裡交給我。
──所以快逃吧。
糖蜜色的眼神正傳遞著令人安心的兩樣訊息，卻讓他覺得腦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貴飴驚恐萬分的看著豐潤的唇瓣滲出暗紅──他的腿突然失去了力氣，輕飄飄的跪倒在地。
感覺到肺裡的氧氣所剩不多了，尼緒卡擠出更大的笑容，拍了拍下屬發顫的手背。
「我……哪次……」在這樣悲慘的情況下，他的笑臉還是不至於太難看。「騙……你了？」
「……為什麼？為什麼又是這樣？」
為什麼又一臉視死如歸的叫他自己逃命去？
「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有辦法……」眼睜睜目送不久前還比雨景耀眼的大眼逐漸失去光輝，貴飴喃喃的懇求答案。「吶……回答我啊……」
時間彷彿回到豐收慶典，長官斷後，而他只能軟弱的轉身──除了地點不同，此刻與彼時有何兩樣？
原來他的覺悟終究是自以為是的笑話嗎？
「──我為什麼要住手？」見他淚流滿面，有那麼一瞬女子的目光閃過一絲波動，隨即恢復成停滯的水面。「因為這個人，我連最後的溫暖都要失去了。」
一剎如永恆，流連在橋上並不需要太多的力氣，時間消逝愈久她就忘記越多，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為何遊蕩……
以及自己為何而亡。
到底過了多久？每日每夜聽著令人煩躁的雨，她彷彿夢遊中人，日復一日的感嘆相同的遺憾。
與眼前孩子的談話，才是真正重啟記憶的鑰匙。
善意也好惡意也罷，生前的她沒有餘力琢磨這些，死後的她亦不再有思考的必要，只能抓著突然降下的、唯一一條蜘蛛絲──
而蜘蛛絲和冬粉並沒有相差太遠。
「爭論活著還是死亡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只要他不在了，你就會願意陪我面對吧……是你說不可以逃避的，不是嗎？」恰似哭泣的笑靨在女子臉上綻放，「所以我沒有停止的理由。」
沒了水珠下的搗蛋者，這孩子勢必會答應她，她知道的，這些日子的相處讓她清楚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孩子，是多麼表裡如一的善解人意──
為了抓緊僅存的一點溫暖，自然沒什麼好猶豫。
「別害怕，我不會拋下你的，只要我們不會孤單，不會寂寞──」她走近伏在地上的可憐孩子，溫柔的擁抱他，一如當初道出彼此的真心般。「──就不用再淋雨了。」
雨持續的下，持續的被絢麗的燈輝渲染出萬丈光芒，如夢似幻的替她歡喜──
砰。
創作內容
【末日伏特加】第六章──雨０８
末日伏特加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