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昇的旭日照亮了一碧如洗的空與海,卻連一絲微光也映不進龍宮城的天窗。
早晨已然來臨,龍宮城內卻仍舊萎靡,沒有半點盛夏該有的活力。住客們交頭接耳,你來我往的互訴昨夜的事件,各式臆測從門外衍生至大廳的濕腳印,在火辣的酷暑、在等待歸人的阿兵哥們心頭踩下冰冷的水漬。
海水的餘露沿著披散的紅髮四溢,在俊美的輪廓上勾勒出悲傷的淚河,錫丹的臉龐和他的髮絲一樣濕漓,梁梁也不遑多讓,總是紮起的瀏海亂糟糟的遮住眼簾,令人看不清神情。
「果然我還是再出去找吧!」錫丹抹了把臉,但他才剛跳下吧檯椅便被阻止了。
「給我站住。」龍太太雙手插腰,擋在門前。「危險的事情交給大人處理,小孩子乖乖待在家裡。」
「可我不是小孩!而且貴飴是我的朋友!好朋友!」錫丹裹緊毯子,踉蹌的想突破店門。「我怎麼可能放著他不管?」
「你才十九歲,不是小孩是什麼?」瞪著兒子,龍太太的語氣和表情同樣嚴峻。「平常就笨手笨腳,現在更滿身是傷,你的那雙腿別給人添麻煩就不錯了。」
母親的重話令錫丹又紅了眼眶,但他不服氣的死撐在門前,母子兩人的對峙使梁梁、阿溫和客人們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你爸爸已經組織左鄰右舍去尋人了,你總得在家等消息不是嗎?」僵持了好半晌,龍太太無奈的嘆息。
「可是我──」
錫丹還待反駁,阿溫已上前勸道:「聽你媽的話。」
「可、可是一定有哪裡是我漏掉、我沒察覺到的!」
環顧龍宮城,錫丹相信一定有辦法可以解救失蹤的好友──比如說,游泳圈?
如果駕著快艇,只要瞧見貴飴就可以拋出浮具……還是說釣竿?放得長長的線肯定可以把貴飴釣回來!為了這趟海灘之旅,梁梁不是特定買了新竿子嗎?如果──
「我去吧!」像是洞悉了錫丹的想法,梁梁自告奮勇的抓起釣竿。「阿姨說得有道理,但一昧枯等只會讓人更擔心!況且──」
在他一陣風似的背影後方,只留下勉強想打起精神、卻適得其反的玩笑話:「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聞言,錫丹再次淚如雨下。「你、你別亂說話!阿貴才不會死呢!」
溫純的青年如今是在波濤間沉浮,還是已經被海潮沖往偏遠的他方?
克制不住悲觀的念頭,錫丹亦不敢想像父親和梁梁捎回來的消息會有多淒涼,從小生長在海邊的他怎麼可能不明白,海難的下場一向是凶多吉少。
貴飴,你究竟在哪裡?
若能順著淚水的方向找出你的足跡,該有多好?
掛念下落不明的友人,又瞥見和自己同樣頹喪的阿溫,錫丹哭得更加傷心。好一陣子,龍宮城裡僅存他的啜泣,幾名房客受不了氣氛低迷,吃完早餐便匆忙離去。
「──說!你是不是笨蛋?」
宏亮的逼問如雷貫耳,瞬間劃破滿室消沉,將龍宮城內的傷感粉碎殆盡。
「旱鴨子還學別人玩水?吭?」
除卻突如其來的沙啞大喝,另一道年輕許多的嗓音唯唯諾諾、低聲下氣的認錯:「是、是,您說得是……」
「呆頭鵝!蠢菜鳥!鮪魚糖!笨地瓜!」
「長官,我愈來愈聽不懂您在罵啥了……」
隨著腳步聲愈趨明朗,最終到達龍宮城門口的是阿兵哥們朝思暮想的──錫丹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眨也不敢眨的呆望兩人走進店內。「貴、貴飴!」
才剛跨過門檻的青年沒料到會被如此熱烈迎接,仍在道歉的他嚇了一跳,隨即朝朋友漾起濕漉漉的微笑。
「──到處都找不到屍體!看來是死了!」梁梁氣喘吁吁的直衝回店裡,可還沒抹一把汗,他便被身前的雙人組驚得連喘息都忘了。「……你、你怎麼復活了?」
「貴飴!」將梁梁撞到一旁,錫丹難得身手矯健的抱住貴飴。「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是我沒錯。」貴飴親熱的回抱錫丹,「我很好,所以別哭了吧?」
「好!我不哭了!」錫丹破涕為笑,「可是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真的沒事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們真的好擔心你啊!」
「停停停,先讓他喘口氣吧?既然平安回來了還怕以後問不到嗎?」制止錫丹連珠炮的發問,阿溫眨著濕潤的眼,重重拍打貴飴的肩:「……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貴飴張開手,笑著和痛哭流涕的阿溫抱成一團。
甫進門的龍先生正巧撞見感人的一幕,欣慰的和妻子齊齊點頭:「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眾人噓寒問暖的關懷響徹店內,可貴飴卻沒有回答意思的顧著傻笑,直到身後傳來冷冷的問句,他的笑容才終於凝固。
「不是跳橋就是跳海,你到底是哪裡有問題?」
吹散了憂鬱的朝陽為龍宮城注入喜悅的生機,不過比起燦爛的晨曦,更令民宿內外為之屏息的是那明顯火冒三丈的男人。
乾燥花色的髮絲在光線折射下飽含更多金黃,也為圓睜的琥珀大眼燃起烈焰。
說起來除了公事,錫丹等人從未私下接觸過宮原上校,因此,除了雷霆般的怒容使大夥噤若寒蟬,那一身花襯衫和熱褲的搭配更令貴飴以外的人都掉了眼珠。
「天橋上的震撼教育難道不夠嗎?你是腦子浸水還是腦漿被做成沙丁魚罐頭了?竟然又聽信自然精靈的話?」
見貴飴張口結舌,尼緒卡繼續如機關槍似的追擊:「出來玩為什麼不邀請長官?」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瞬間都懵了。
貴飴呆了呆,半晌才哭笑不得道:「您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女朋友,我能用什麼理由邀請您啊?」
而且和上司私下出遊?怎麼想都是尷尬又奇怪,算了吧。
「……你的意思是這三個都是你女朋友囉?」尼緒卡環視阿兵哥們,冷僻的視線特別在阿溫臉上停留了一會。
「呃……不、當然不是!」
「那你倒是編個好一點的理由啊!」
「不、長官,我──」
上司的態度既強硬又難以捉摸,甚至可說是刻意找碴,這下貴飴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貴飴,不好意思打斷你。」瞧兩人爭得不可開交,一個氣得臉青、一個窘得臉紅,龍先生趕緊打圓場:「這位是……」
「啊!我忘了介紹!」見狀,貴飴順勢沿著台階下:「這位是北城營區的政戰主任‧宮原上校。」
「您好!」察覺客人來頭不小,龍先生忙不迭的清洗滿是水腥味的手。「孩子平時受您照顧了!」
「幸會。」沒等龍先生洗完手,尼緒卡率先握住那雙大掌,一改先前慍色的粲然回禮:「不過哪位是你兒子?」
「是、是我。」驀然被點到名,錫丹反射性的立正站好。
鬆開龍先生的手,尼緒卡掃視惴惴不安的四名士兵,朝錫丹瞇起眼:「唔,怎麼好像在哪看過你呀?」
「呃……每週的教育園地、搏擊戰技訓練和周陽醫官那裡……」面對扒皮似的灼灼目光,錫丹心下愈發忐忑,又想起平日嚴格的操練,嗓音更是逐漸細小。
聽見周陽的名字,尼緒卡飛快的抽了下眉,隨即滿不在乎的聳肩:「對你沒印象,看來是個乖巧的孩子呢?不錯不錯,繼續保持!不然會被我抓去輔導喔!」
等等,是誰剛才說好像在哪見過面的?
好歹記住長相吧?明明每週都會被你摔破屁股兩次──話雖這麼說,想到上司花了一個多月才把自己的名字記起來,貴飴就忍不住長嘆。
「幹嘛?在心裡說我壞話?打你屁股喔!」瞟了眼神色複雜的下屬,尼緒卡張牙舞爪的威嚇,絲毫沒有一介上校該有的穩重。
「長官,謝謝您救了我兒子的好友,若沒有您,只怕……」再度岔開話題的龍先生心有餘悸的啞聲,隨後勾住錫丹和貴飴的肩:「孩子們,讓我們來好好招待上校吧?」
「當然好!沒問題!」貴飴點頭如搗蒜,一面心想龍先生多慮了,上司是貨真價實的救命恩人,就算不詢問他也絕對會報恩;而一旁的錫丹跟著笑開了花,興沖沖的抓出水族箱裡的龍蝦。
「喔?正好我也餓了。」尼緒卡饒有興趣的觀賞起忙碌開炊的廚房,「說老實話,海岸線上的餐廳我已經吃過一輪,唯獨沒有踏進這家店。」他朝貴飴扔去問句,「猜猜看是為什麼?」
「為、為什麼?」貴飴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愣愣的複述。
「因為你們在休假,老子在上班。」重重哼了一聲,尼緒卡扭過頭,不再搭理貴飴。
訥訥的,貴飴不知該繼續幫忙處理食材,還是上前賠罪。
「不就是溺水嗎?你到底做了什麼惹他這麼生氣?」彷彿要將人盯出一個洞,梁梁狐疑的繞著兀自發怔的貴飴打轉。「難道……」
正當貴飴以為他要高談闊論,屏足了氣息乖巧等待後,從友人口中迸出的卻是比意料之中更加驚人的話語。
「阿貴,原來──原來你是水鬼!」
一手插腰,一手高舉,梁梁得意的大呈茶壺狀,指尖都快戳上貴飴的臉了。
驚愕過後是滿室的沉默,眾人啞口無言之際,阿溫終於按捺不住,掄起拳頭便往梁梁的頭頂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