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上篇>
這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
一個人在水裡的時候,懸浮感洗刷掉所有知覺,沒有踏實感。
想來也挺理所當然的。
再怎麼揮舞雙手都無法抓住什麼,再怎麼伸展雙腿都無法踩上什麼,這種感覺比任何狀態都要無助。
對了,還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也是這個狀態吧。
不過那時候羊水裡頭是有溫度的,我們偶爾可以聽到來自外頭的聲音,也知道有保護自己的人在,所以不會那麼慌張。可現在不是。
沒有臍帶就無法呼吸,沒有護目鏡就無法睜眼,水裡本來就不是人類該棲息的領域,硬是要待在裡頭,就只會痛苦而已。
說說結論吧──
我溺水了。
每秒鐘都在與腦死的期限競跑,缺氧的腦袋昏沉沉的比鉛還重,不過還是能大概回想起這件事的始末。
在外出差的爸媽難得回來一次,出於興致帶全家人出遊,轉眼間我們從正逢寒冬的台灣來到盛夏的澳洲海邊度假。
我不會游泳,所以靠著游泳圈在海上跟哥玩鬧。
『──跟上我吧。』
這時候哥還很常喊我的名字。
『等~我一下啦。』
眼看哥離我越來越遠,我不禁慌張了起來。
在水裡的手腳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身體,我還不習慣游泳圈的移動方式,哥就已經先游了出去。
就像一直以來一樣,我總是追著哥的背影。
我心一急,就什麼也不管地想辦法加速。但急躁使我弄巧成拙,不但追不上,還反而讓自己陷入困境──
出於水中活動的不熟悉,我不小心把頭栽到泳圈下,雙腳高舉,又因為泳圈的浮力難以撐起自己回到站姿。
遠看的話大概會覺得像是水中芭蕾吧?
只是掙扎的雙腿一點都不優雅就是了。
我拚了命地想要翻身,但游泳圈此時反而成了枷鎖。
必須掙脫才行。
我開始嘗試往水裡鑽,最後掙脫是掙脫了,我卻徹底浸泡在海水中,越是奮力掙扎就越是沉落,怎麼樣也浮不回水面,而我其實也在掙脫泳圈的過程中,耗盡了大部分的力氣。
無法睜眼便無法確定深度,漸漸地我越來越無力掙扎,只在黑暗之中隨波逐流。
每落得越深,便覺得身體被壓得更扁。我無從抵抗,只能任由水流暴力地侵入身體,就像被鬼壓床而無力翻身似的。
──明明,還有好多想做的事情。
要是自己提前學會游泳的話就好了。
這種被單方面壓制的感覺,讓人既無力又惱火。
──遭了,意識逐漸──被水壓……
不知道自己漂浮了多久,孤獨把這份痛苦拉到體感半世紀左右──
我依稀記得,在飄搖的終點處,我被誰緊緊地牽住了手。
『撐著點,等等就會有人來幫忙了。』
那是哥獨有的溫暖嗓音。
真是奇怪,天國裡也有哥嗎?
我睜眼,見到的卻是哥把自己扛在肩上的畫面。
海水搖搖晃晃,但哥的聲音卻如此堅定。
『我會帶你回去的!』
對了,這張側臉。
這是我這輩子絕不會忘記,也是第一喜歡的表情。
晃動逐漸加劇,我開始感到暈眩,彷彿正被搖著肩似地。明明就連溺水都沒這麼不舒服──
咦?
「沒事吧?」
不是哥,這次是阿秀的臉。
「嗯?」
我的雙腳結實地踩著地面,輕踱還有聲音。
「怎、怎麼了?」
「妳突然恍神,差點暈倒,還好我有接到妳。」
阿秀的雙手正抓著我的雙肩,看樣子是他把我搖醒的。
「……我昏了多久?」
「大概兩秒左右。」
意識到自己剛從昏厥中清醒,現實世界的資訊便像飢餓的蝗蟲過境般,我再次感到目眩,但相較於冰冷的海水,肩膀被人碰觸的安心感讓我踏實了一些。
不知不覺,雪莉亞的服裝,鏤空的背早已流滿冷汗。
我回過頭去,在哥的攤位,與哥交談甚歡的那位短髮女性──浮羽正準備坐進攤位。
本來的話,那裡應該是我的位置的。
每次跟哥一起參加同人展,無論是FF還是CWT都是,我總會在結束行程之後,坐在哥身旁的座位,看是要幫他顧攤還是一起逛都好。
但是被奪走了。
無論是哥身旁的座位、哥的目光還是哥的愛。
這太沒道理了吧?
為什麼是她?
浮羽一如我對她的想像,是很活力的女孩,簡直就像是真實世界版本的雪莉亞公主。兩人的互動雖有些生澀卻充滿歡樂,被她戲弄的哥少見地露出難為的表情。
她憑什麼跟哥那麼親近?
就是那張臉吧?哥就只是看中她的姿色吧?
越是在遠處看見他們親暱的互動,就讓我嘗到彷彿有人在對心臟使用刨絲刀的痛苦。
我看,把她的臉毀了算了。
沒有那張只會傻笑的臉皮,看妳還要怎麼勾引我的哥哥!
一股難以名狀的野火燃起,我不自覺地握緊拳頭,但卻怎樣都無法減緩胸口的痛苦。
我正準備朝前方邁一大步,但是阿秀拉住了我。
「放開。」
「……不行。」
「你還想幹嘛?」
「妳的表情太危險了。」
「連自己的戀情都沒有勇氣坦白的人,沒有資格拉住我!」
這話奏效了,阿秀的手掌顯得有些顫抖,我想趁著那個空隙甩開他。但下一秒他又把我緊緊抓住,這次是雙手。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吧?
為什麼你總是要阻撓我!
「這是最後一次了,放開!」
我再也無法壓抑音量,開始在周遭有微妙的雜音出現,但阿秀心意已決。
「我沒辦法看妳在我眼前做傻事。」
「那就從你開始。」
這次我不再用手掌了,而是改握拳。
我要在他那張臉上留下顯而易見的瘀青,好讓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但是,阿秀既不閃躲,也不迴避我的眼神。他只是誠懇地看著我,雙眼透著一絲悲傷。
突然間,我陷入了困惑。
──我在幹嘛啊?
這念頭讓我的拳頭懸在半空中。
──我還要辜負這個人的心意多少次才甘心?
無數次在身旁見證我與哥互動的阿秀,心中有多少不甘心與悔恨呢?但他仍然選擇明智地當個稱職的朋友,相較之下,我到底在幹嘛?
明明知道再怎麼發脾氣也無法改變事實。
明明早就知道哥不會多看自己幾眼。
「哼!」
可是沒辦法啊,我就是不被人需要的孩子嘛。
那怕哥只要多關心我一點,多注重我一點,我就會心花怒放一整天,但是他從來都不這麼做。
「哼……嗚……」
從小,我最討厭的就是動不動就用眼淚博取同情的女人了!
這種人通通都是賤貨!都是婊子!
但是、但是……
「……為、什麼……」
眼睛酸酸的,我的臉頰莫名濕潤了。
我立刻就遮起了臉,但是哽咽的聲音出賣了我。
「……不是我……?」
阿秀抓著我的手鬆開了。
他輕拍我的背,那怕上頭早已沾滿汗水也毫不避諱。
真討厭,這個人就是學不乖。
我意識到自己不該再占用他的好意,於是擤了擤鼻涕,開始往出口處折返。
「讓我靜一靜。」
阿秀朝我遞出一把淡藍色的傘,什麼也沒說。我遙望遠方,確實外頭的雨雲滲著陰鬱,跟我的心情一樣不安定得隨時都會下雨。
「謝謝,可是不用了。」
這個人值得我拿出真正的笑容。
推開看熱鬧而簇擁的人群。這群人裡沒有哥,他們大概還膩在兩人的小世界吧。其實這樣也好,我朝出口移動,打算到剛才休息的地方稍微整理一下心情。
才剛走出大門,夾帶濕氣的風就不留情地奪走我的體溫。
大概跟自己現在單獨一人,又穿著暴露不保暖的服裝有關,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涼意,忍不住顫抖身體。
滴、滴、滴──
雪上加霜的是,我聽到雨點打在地面的聲音。
──乾脆下大雨好了。
於是老天爺有求必應。唰唰唰──
傾盆而下的大雨,簡直就像是替我沒有結局的戀愛哭泣似的。
服裝被打濕,拖行著雪莉亞公主過長的下襬令我寸步難行,再這樣多淋一會回去就會感冒了吧?
可我沒有想要特地躲開大雨的意思。
我專情的大腦,還在擅自回想起小時候,哥哥照顧臥病在床的自己的事。
「呵呵……」
要是那樣也不錯。
要是可以回到小時候,總是被哥哥照顧的時光,那該有多好。
說起來,這段關係是在哪裡開始產生改變的呢?
是在身高拉開差距的時候嗎?
是在第二性徵逐漸明顯的時候嗎?
是在班上開始討論男女朋友的時候嗎?
不,都不是。
我想起來了,一定是自從哥開始愛上畫漫畫開始。
開始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後,哥就變得比以往還要成熟,偶爾會有超齡的表現,我也開始明顯感受到跟哥的距離。
──所以我就說了,我最討厭創作者了嘛!
雖然現在看起來是浮羽搶走了哥,但是一定早在那個時候,哥的心就被漫畫給奪走了吧?
在我面前的水窪,映出哥畫筆下的女主角──雪莉亞公主彷彿正在嘲笑輸家的我。
真是囂張。
明明就只是沒辦法呼吸,沒有人創作就無法活動的人偶而已。
明明我都已經盡全力去詮釋徒具設定的靈魂了。
可是沒辦法。
哥還是沒有多看我一眼。
其實我心裡也明白吧。
這份單相思,是該道別的時候了──
我來到了一個中庭躲雨。
見外頭雨還在不停的下,我明白一時半刻回不去會場了。
在暴雨的蹂躪下,別人替我做的我的角色扮演服幾乎半毀,一些精心製作的裝飾不是掉在路上,就是濕透而不鮮明。濕潤的布料貼著皮膚,若隱若現的模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煽情。
要是阿秀有跟過來的話,搞不好能拍出不錯的照片。
但是在這之前,還是得設法跟他好好道歉才是,戀情也好,友情也好。
因為有過溺水的不好回憶,只要是與水邊有關的場我都不會去拍。幸好風停了,這大概是我第一次不排斥身上的衣服沒乾吧。
嗯~要是有人替我拍張照片留念就好了。
──咔嚓。
「嗯?」
是哥嗎?還是阿秀?
我滿懷期待地轉頭,那臃腫的身影卻背叛了我的想像。
稍早向我搭訕的那名口罩男性,此刻正欣賞戰利品般盯著手機:
「穿成這樣是要誘惑誰啊,真是的。」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男性就突然靠了過來。拽我的手,一瞬間的功夫我已經被拖到冰涼的石板地上。
後腦杓與背後傳來陣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壓制,我下意識想推開壓住我的力量,結果就被賞了一記耳光。臉頰很疼,耳朵有點麻痺,更重要的是這份衝擊把我唬住了。
原來被打巴掌是這種感覺。
男性把體重壓在我身上,接著自己再慢條斯理地用手機拍下我錯愕的臉。
我這時才想到要掙扎,但他已經搶先一步放下手中的手機,跟傘一同,接著單手把我的雙手緊緊扣住。
「你幹什麼!」
「沒什麼,興趣而已。」
男性的語氣聽起來很平淡,但佈滿血絲的雙眼炯炯有神。
無視我的驚呼,他大力搓揉我的乳房。我使勁想要掙脫開來,但是怎麼樣都無法如意,好不容易掙脫,並紮實地在他臉上揍了一拳,但是沒用。
男性僅僅是稍微後退,口罩脫落。他不屑的嘴臉完全沒有要收手的意思。
「哼。」
接著我被掐住脖子。
男性雙手鎖住著我的咽喉,我不禁有種頭隨時會跟身體分家的感覺。缺氧的感覺一下就讓我的抵抗失去力道。
──該死。
儘管受了點皮肉傷,本來還有些混亂的我總算是釐清了整件事,於是燃起怒火。
──為什麼我非得在這裡被強暴,還要被毆打不可!
喉嚨被鎖住的感覺讓我一度以為自己會昏過去。
男性稍微鬆開力道。我感覺到有人在我的胯下游移,這種感覺令人作嘔到不行,但他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意志,手指強硬地塞了進來。
恐懼感終於來了。
身體一陣痙攣。我聽到來自身體的悲鳴,它彷彿正在替我尖叫,但面前的男性卻逕自露出喜色,像是在藉著征服感沾沾自喜。
這一連串的折騰下來,我那被不安、屈辱、憎恨揉合的情緒佔據的腦袋亂成一團。
──簡直就像那時候溺水一樣。
在絕對的暴力面前,我從來都無力改變些什麼,而這次,已經沒有了會在危難之中拯救我的英雄,無論是哥還是阿秀都不在。絕望感彷彿浪潮,令我缺氧窒息。
我開始放棄抵抗,不再掙扎尖叫,事實上也差不多耗盡了力氣。男性滿意地拍下我無力抵抗的模樣。
儘管我再怎樣心死,被不認識的人用手撐開的感覺,果然還是很噁心、很噁心、很噁心。男性亢奮地褪下褲子,我不禁緊咬牙根地閉上雙眼,然而預想的痛楚並沒有降臨。
猛然間,壓在我身上的重量一空。我睜眼,見男性倒在地上,在一旁是哥把淡藍色的傘扔到地上,緊握雙拳的模樣。
男性起身,接著就是一頓互毆,但顯然先體力不支的是已經跟我纏鬥過的男性。他被哥撲倒在地上,接著就是單方面的持續毆打。
涼亭持續傳來男性特有的悶哼聲。沒有叫囂,沒有虛張聲勢,就是硬碰硬,直到一方無法動彈為止。聽了都覺得疼。
「沒事吧?」
哥臉上的少許瘀青,顯得特別有魅力。
他將身上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伸手把我拉起來,什麼都不問,讓我自行整理衣著。確認我可以正常行走之後,再次朝我伸手。
「走吧。」
此刻我早已失去編織語言的能力。
我只是緊緊地回握住,那數次把我帶離險境,既溫暖又厚實得可靠的手掌。
※
醒來時,視線被雪白佔據。
我盯著這索然無味的畫面許久,才終於意識到那大概是片天花板,空氣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我討厭這股味道。
『還好嗎?』
哥的聲音比我記憶中稚氣太多,但我沒有辦法起身。
『抱歉,我不該強迫妳下水陪我游那麼遠。』
『不會啦。』
畢竟,想一直跟在哥的身邊,絕大多數都是我自己的緣故。
『妳有想要什麼嗎?』
『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是想賠罪而已。』
哥的聲音聽起來心意已決,看來是有做好心理準備才問這句話的。
陷入沉默。
其實我沒有考慮太久,答案老早就晾在那裡了,只是要過心裡的檻有點困難而已:
『我將來要當哥的新娘子。』
傳來了哥的輕笑聲。
『好啊。』
『說好囉!』
眼前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看不見哥的臉,只是聽見彷彿膠捲捲動的聲音嘎然而止。
宛如布丁底部般的焦糖黑,甜美地融化、滲透了虛偽的雪白,消毒水的味道漸漸淡去。頭很重,塞滿了回憶的腦袋沉重到怎樣都抬不起來,只有人潮的喧鬧聲隱隱從耳際傳來──
我終於還是抬起了頭。
嘴裡還搖搖晃晃嚼著睡意,眼皮不聽使喚,揉了好幾回才能夠正常睜眼。身旁的浮羽正與客人愉快地交談,發現我清醒之後瞪大了眼睛。
「妳醒了!」
客人隨意道別後退場,倒是浮羽緊緊握住我的雙手。她的雙手溫暖且真摯。
「還好吧?」
儘管剛甦醒的腦袋彷彿打過的蛋汁混著了白與黃,有一種鮮明的排斥感率先佔據了我的腦海,嘴裡含著一絲苦澀味。
──為什麼是妳?
「……嗯。」
要不是妳,我又怎麼會遇到這種對待?
大概是沒能察覺我的眼神,浮羽那有些天然的表情,正面承接我的視線。
「啊!妳還不認識我對不對?」
才不是!
我忍不住在心中尖叫。
「我叫作晴宇,網路上叫做浮羽。妳還記得我就是剛剛在廁所跟妳要合照的人嗎?」
「……我知道啊。」
「那就好啦,聽說妳被很糟糕地對待……」浮羽誇張似地左顧右盼,在桌面下偷偷塞給我衛生棉並小聲低語:「妳先去廁所補上吧。」
經她這麼一提醒,我才慢慢回想起那個男人的事。經過檢查,下面顯然少了一層,所幸暫時還沒有弄髒內褲。
「發生什麼事了?」
我明明記得自己牽著哥的手,走在傘下,突然在攤位清醒讓我很錯愕。
「妳好像昏倒了。畢竟正好是那個日子。」
她的眼裡盡是憐憫與關心,真是煩死了!乾脆真的賞她一巴掌!
「……我晚點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激動的關係,下腹部猛然傳來一陣痛楚。
走進隔間,替換動作,關上門離開。在梳妝鏡前,我再次見證了自己的狼狽模樣。要不是有哥的外套在,現在真的不能見人,畢竟雪莉亞的服裝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尤其胸前這塊幾乎已經失去遮蔽能力。
「啊,回來啦?」
「嗯……可以幫我解釋一下來龍去脈嗎?」
「當然啊!」
浮羽天真爛漫的笑容看得我心浮氣躁,我決定不看著她的臉說話。
若她的話語為橫,我的記憶即為縱,兩者經由大腦編織出而出的巨網將過去的場景捕撈回來,就大概能明白剛才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在我離開會場時,阿秀立刻來到攤位要哥來找我。
『這件事我幫不上忙。』
他把傘託付給哥之後,換成自己跟浮羽兩人顧攤,哥雖然有些不了解狀況,但還是接下了傘。這畢竟不是哥第一次替我擦屁股了,他很明白我時不時就會闖禍。
根據阿秀的提供的線索,哥找到了剛才我跟阿秀待的地方,在那裡聽見我的聲音,便循著來向追到了涼亭,正好目擊即將得逞的男性。
被哥痛毆的那名男性,癱在地板沒多久後,便趁著我們不注意冒雨逃走了。哥在我整理衣裳時檢查了男性遺留的手機,確定裡面沒有任何我的照片之後,我們便在雨中離開涼亭。
在路上,我們聊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對於過去在醫院承諾的新娘子約定,哥只是淡淡地推說那是小孩子的玩笑而已。
真是殘酷。
但還是有點高興哥沒忘記。
回憶過去的事讓我覺得內心充滿溫暖,可生理的體溫無法被照顧,我還是被雨中的低溫影響,在路途昏了過去,被哥背著來到會場。他交代浮羽替他照顧一下昏睡的我,自己跟阿秀要拿男性的手機去報案。
光是回想起那男性的臉孔,就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惡寒,但哥掌心的溫度把我拉回現實,待不適稍緩之後,我假裝平靜地開口。
「刪除照片之後,要拿來當證據不太夠力吧?」
「嗯……我其實不太明白阿學的想法,但他那時候很生氣哦!第一次看到他動怒成這個樣子,我也沒辦法多問什麼。」
這樣啊……
總覺得心裡有點開心。
明明都決定要正式告別這份情感了,我真矛盾。
「我問妳哦。」我朝浮羽開口。
「怎麼了?」
「所以你跟哥正式交往了嗎。」
冷不防的這句話,浮羽直接傻了,圓潤的雙眼眨呀眨的。
「咦──咦咦咦咦?……妳怎麼會這樣想呢?」
這個不打自招的舉動,掐息了我希望阿秀說謊的期待。
不過本來就是幾近確信了,阿秀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讓我意外的是,我還以為她會大喇喇地承認。
「我昨天在門口見到妳了。」
「那、那又怎麼樣。」
「我一問,我哥就很乾脆地告訴我了。」
「原來他是這麼不信守承諾的人嗎!」
……她很有欺負的價值呢。
從外觀來看,浮羽的年紀跟我差不多,甚至比我稍長,可她的舉止與天然的氣質,不難明白為什麼會受男人的喜愛。
就連我也是。
我仍然對自己的外表有絕對的自信,但我深知自己有很多彆扭、狡猾且瞧不起人,相較之下這個人簡直就是我的相反詞。
在哥的漫畫中便是如此。
身為女主角伴男主角一起冒險,貴為王國第三公主的雪莉亞公主,沒有兩位姐姐般公主的架子,是個喜歡夢想,熱情待人,卻永遠也少不了犯蠢的女孩。比起靠著衣裝還有假笑來扮演她的我,浮羽擔任這個角色一定更為稱職,她的存在完美詮釋哥畫筆下天真爛漫的雪莉亞公主。
意識到這點的瞬間,我就明白了。
雖然有些不甘,自己完全輸給了這位女孩。
既然如此,就只能瀟灑地離開了吧?反正我也在涼亭做好心裡準備了。
「浮羽……」
「嗯?」
「──」
浮羽一臉困惑地看著我,但我不聽話的嘴巴卻只是顫抖。
──祝福你們。
明明就只有這四個字,我卻遲遲無法開口。
我心裡明白,對她的祝福將會化為利箭刺穿我自己,更會成為無法分解的毒素反攻心臟。那是無可避免的詛咒,一定會犧牲誰的結局。
但是為什麼偏偏是我?
只是喜歡哥哥就必須受罪嗎?
為什麼不是妳笑著祝福我們?
這世界一點都不公平,明明我注視著哥的時間要長得多,為什麼、為什麼啊!
「哎呀。」
浮羽驚訝的臉,曾幾何時變得朦朧不清。
「……幹嘛啦。」
我用不斷用衛生紙擦乾眼角,眼淚卻彷彿來自水龍頭源源不絕的水,怎樣都無法阻止。
真是個笨蛋啊。
真是一副明顯是敗犬的模樣啊。
為了放棄對哥的愛戀,我的胸口挖出了巨大的窟窿,直通背部。體重驟減讓我無法適應,踏著地的雙腳沒有踏實感,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只有不具質量的悲傷不斷膨脹──
浮羽張開雙手,將無抵抗的我擁入懷中。
明明是我最大的情敵,卻在這時候像個母親一樣輕拍我的背,實在太狡猾了。
「我有個很大的缺點。」
浮羽慢慢鬆開雙手,凝視著我的臉:
「我這個人很健忘,忘東忘西還是小事,常常會忘記跟別人約定什麼的,阿學也很受不了我這點。」
我不明白她想說什麼。
是故意要提哥激我嗎?
「可是就因為如此,我很適合傾聽朋友的心事,因為要不了多久就忘記了,嘿嘿。」
原來如此。
她的坦率讓我忍不住笑了。
「妳要不要也試試看呢?」
她的笑容大概融化了我的某些堅持,我覺得心情平靜不少。
「嗯……」
那麼,要直接攤牌嗎?
我的腦中浮現無數字句,但即便全力運轉也很難拼湊出一句適當的話。儘管對方先打了預防針,我多少還是有些顧忌,最後只是曖昧地開口:
「我失戀了。」
浮羽顯得有些意外,但體貼的她只是靜靜地握住我的手表達悲傷。
「雖然早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對象,但我還是一直追在他的身後。最近他身邊多了一位好女孩,興趣相近的兩人互相吸引,很快地已經開始正式交往……」
浮羽輕輕點頭,鼓舞我繼續說下去。
「我明白自己比不上那女孩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又不知道該怎麼消化掉這份感情……只是這樣而已。」
「原來如此。」浮羽用語氣表示遺憾。
「其實世界上失戀的人何其多,這不過就是一段渺小的戀情,一個大笨蛋直到現在都不願意收手的悲劇而已。很可笑吧?我早就該停止這沒有意義的單相思了。」
浮羽沉吟苦思一會,溫柔地開口道:
「這件事,我再怎麼想像也沒有當事人清楚,也沒辦法找出一個耳目一新的意見。但我一點都不認為一心一意追著某人的模樣很可笑。」
什麼嘛,這是什麼避重就輕的回答?
為此我感到些許不滿,但還是靜靜地聽她開口,浮羽換了更開朗的語氣:
「明知前方只有失敗,卻執意前行的身影,我覺得非常帥氣。所以,我不打算輕率地給任何意見,只是希望妳明白,我會支持妳的任何決定。」
原來如此。
我笑了。
乍聽之下會覺得好像只是不負責任的話,但我卻笑了。
有多少次,我在聽見別人談心的時候,第三者的其他人總用不痛不癢的態度說些漂亮話。
每次我都想大喊,開什麼玩笑!
什麼該堅持,什麼該放棄,也許真的旁觀者清,但我覺得那種非黑即白的結論非常討厭。它忽略了所有當事人的心情,彷彿正嘲笑著煩惱本身並沒有意義──就像我過去的所有朋友,總一點也不想理解我的心情卻要我放棄。
但是她不一樣。
就算我最後的選擇是違背常理的、在一般人眼中是噁心的行為,她一定也會尊重我的苦惱而表示支持。
她的雙眼充滿了確信。
再沒有比這更讓人安心的事了。
「謝謝妳。」
我覺得豁然開朗,思路一下子清晰了起來,到頭來答案還是一樣。
見我收起了愁容,浮羽滿意地微笑:
「就跟阿學說的一樣,小螢很堅強呢。」
不,我一點都不堅強。
如果我夠堅強,我早早就該斷了這份執著,
什麼叫作「祝福你們」啊?
一點都不像我。
我壓根就不是這種角色。
在幾次呼吸之間,我重整旗鼓,就像平時拍照一樣,像呼吸一樣自然的笑容,並牢牢地抓住她的肩膀。
「我絕對不會放棄。」
就算妳才是真正的雪莉亞也無妨。
這是注定敗北的宣戰。
這只是單方面的情敵宣言。
「聽好了哦,我絕對不會放棄!」
浮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大概不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的心情已經鎮定許多。哪怕一波三折,哪怕前程崎嶇,我只是繞了遠路,再度確認了自己最深信的東西並沒錯而已。
打從呱呱墜地開始,我便始終注視著跟我流有同樣血液的哥。這份聯繫就連海水也無法沖淡,伴隨著每個呼吸循環,每分每秒都在滋養我的愛意。
或許這個故事的結局,並不能如我想像,但答案已經釐清至此,我不會再搞錯了──
就算絕對不會幸福,我也不會扭曲我的愛戀。
※※※
→→→
※※※
撕下十五張年曆,庸庸碌碌地四處奔波,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因為客戶的緣故在外頭跑了幾趟。大概因為鄰近中秋節的緣故,大家都想在休息之前把工作告一段落,搞得很多事情都落在今天,而且非當天解決不可。待終於可以準備回家,指針已經來到八點。
街道上到處都傳來提前烤肉的香味,我懷著飢腸轆轆的肚子騎在返家的路途,正巧遇上了認識的女孩在公園徘徊,便把她接了回來。
「啊,你回來啦?」
「嗯。」
「阿秀叔叔好。」
「嗯?」
剪掉長髮的阿秀原本坐在客廳看重播的電影,聽到意外的聲音回過頭來。
「小玲?妳怎麼會來?」
「我抓到她在公園遊蕩。」
在哥與小宇正式成為情侶之後,急性子的時間白駒過隙,轉眼間我從大學畢業,他們則早早就結婚成家,現在育有一對兄妹,其中的女孩便是姪女小玲。因為住得很近而常常結伴出遊的關係,我自認跟小玲的關係還不錯。
「好像是離家出走。」我走到阿秀身旁輕道,說罷便回到自己的房間。褪下裝備與妝的我覺得渾身一輕,回到客廳。
「小玲晚餐吃過了嗎?」
小玲默默搖頭。
「那跟我一起吃吧。」
我順手帶了兩碗飯過去。桌上有幾盤事先用保鮮膜封好的菜,都是阿秀先下班幫我煮的,因為我總是比他晚下班。
「我去睡囉?」
阿秀一直都是九點上床,做物流司機的他,一大早就要先去工作了。他的弦外之音大概是:「妳自己處理沒問題吧?」
「嗯。」
把碗推到小鈴面前,我逐一將菜上保鮮膜撕開,卻見小玲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我瞧。
「怎麼了?」
「姑姑跟阿秀叔叔什麼時候結婚啊?」
「我們不會結婚哦。」
那陣我無意打擾新婚的哥,開始在找房子租,正巧阿秀的室友剛搬走,我便答應了他的邀請。我不討厭跟阿秀待在一塊的感覺,釐清彼此不會有更進一步的關係,讓我跟阿秀之間的氛圍始終是純粹的同居者,他有空就下廚,我有空就換我下廚,彼此的時程碰不上就各自解決。
「為什麼?明明你們關係那麼好。」
「會嗎?」
我想只是因為長期合作而帶來的默契而已。
在結束那天,阿秀跟我的關係起了微妙的化學變化。我們大概有一個禮拜沒有好好說話,多虧這段留白的時間來喘息,阿秀跟我的感覺回到了事情發生之前。他在一個月後交了個男朋友,雖然只撐了幾個月,但我想我懂他的意思。
要是他在哪天又有了男朋友或女朋友,我就該認真考量搬離這裡的事情了,目前還沒有這種徵兆。
見我回應得隨便,小玲賭氣似地開始低頭扒飯,餐桌上總算是發出了該有的聲音。
雖然飯菜冷了,但我還是很高興不必拖著疲勞的身軀自行下廚。我擔心小玲會不會嫌東西不好吃,但見她專注吞嚥的模樣,大概是真的餓了。
「所以,發生什麼了嗎?」
小玲的筷子停了下來,用警戒的眼光盯著我瞧。
「啊,我不會去跟妳爸爸打小報告啦,妳想住在這邊一晚也沒關係哦。」
看來這個答案似乎不是她要的,小玲有苦難言的樣子。
「姑姑有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的經驗嗎?」
「有哦。」而且直到現在也還喜歡著。
小玲的眼睛一亮,像是發現救星般,但隨即又黯淡了下來,彷彿煙火般曇花一現,隨後只留下黑煙。
「我被爸爸罵了。」
「怎麼了?」
「因為我跟他說,我喜歡哥哥。」
原來如此……
現在聽到這種情節,我只覺得諷刺。
「他也真是頑固啊。」
儘管比誰都要聰明,但哥這種時候有些欠缺柔軟。什麼事不該讓步,在他的字典早就明確記載了,這一定也是讓他即使在百忙之中,也還是會抽空維持漫畫的進度的堅持吧。
「對吧!可是就連哥哥也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瞧!」小玲越說越氣憤,夾菜動作也粗魯了起來。
說的也是。
這樣的話,當然會感到難受。
「嗯……妳應該明白,為什麼不該喜歡哥哥吧?」
此話一出,小玲立刻就用彷彿被背叛的眼神瞪著我。
「妳先緩一下,我沒有要責怪妳,真的。畢竟有時候喜歡上就沒辦法了。」
拉長了一段沉默,她的雙眼正滔滔不絕地雄辯些什麼,最後才緩緩開口。
「姑姑知道這種感覺嗎?」
「嗯。我剛也說了,我也有這種經驗哦。」
「那……我該怎麼辦?」
方才那股強勢消失無蹤,小玲怯懦的模樣惹人憐愛。我總覺得在她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但說出這種話是不夠體貼的。
「我覺得妳要再想清楚一些。生物上有學過了嗎?近親容易生出畸形兒,或是患有疾病的孩子。但這只是個只要不生孩子就不會遇到的問題,妳更大的敵人會是整個社會根深蒂固的價值觀。」
顯然是被罵習慣了吧,小玲似乎覺得我的這種說法很新鮮,只是專注地聽我繼續說下去。
「只要妳有辦法克服那些閒言閒語,跟哥哥談戀愛,住在一起,都完全不是問題。但這個前提是非常困難的,不要以為自己有那麼堅強。」
「那……姑姑支持我的想法嗎?」
聽到這問題,我只能苦笑。
這就像是有人在問,你願不願意把我推進地獄一樣。
明明知道前途坎坷,還要笑著把她把她往前推,是很折磨的一件事。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要輕易否定這份心意。畢竟我就是這麼走來的。
我很幸運,遇上了阿秀跟小宇,他們讓我貫徹了對哥的喜歡,但我同時也很不幸,失去轉念的時機。小玲之後是否會遇到這樣的人,走上跟我一樣的人生,說實話變數太多。
心裡幾種想法天人交戰,最後我朝那引頸期盼的年輕臉孔回答:
「等妳二十歲,還是覺得哥哥無可取代的話,我就會站在妳這邊。」
「太好了!」
小玲大概沒有想太多。
小孩子總相信自己是特別的,甚至可以顛覆世界,但抱持幼稚的想法就注定會受傷,我只希望她不會摔得太慘。最好早早就捨棄這份心情,跟大家一樣找個差不多的男人談戀愛就好,不要步上我的後塵,那樣太痛苦了。
「對了,我都跟姑姑說我喜歡誰了,妳也要說說妳喜歡誰才公平!」
小玲一下就神氣了起來,跟剛才沮喪的人比起來判若兩人。
那麼,要怎麼回答才好呢?我想到一個壞心眼的回答。
「一樣等妳二十歲,我再告訴妳。」
小玲立刻鼓起臉頰,氣噗噗的模樣實在很可愛,尤其那雙眼睛真的很像她爸爸,逗得我哈哈大笑。
到時候,小玲大概已經忘記這個約定,甚至學會喜歡上別人也說不定,但是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我也沒想到我可以到現在還喜歡著哥哥。
看著小玲再度拿起筷子進食的模樣,我的思緒不禁飄揚,在心中自顧自地解答了她的問題,或許我就是一直在尋找可以傾訴的對象吧:
小玲──我親愛的姪女,你知道嗎?
我喜歡的人,他才貌出眾,並從不疏於打理外表。
步入社會的他打扮得更加穩重,卻不會讓人覺得太過死板。
做起事來總是拚盡全力,在公司得到上司的重用,卻也沒有因此犧牲生活品質。在部門間斡旋的經驗讓他更加圓融處事。
他是你的爸爸,也是我的哥哥,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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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本作的靈感吧,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本作的元素大多是我喜歡的作品,我把它們提取出來的,所以我朋友問我:為什麼小螢非被強暴未遂不可?我只能遺憾地回以:這是設定。
本篇的基調主要還是柴村仁的《海德拉的告白》其第二篇短篇,描述一位自信十足的寫真偶像,努力攻略木頭的故事。強暴喬段來自三浦紫苑《你是北極星》當中收錄的《我們做過的事》,我想敘述那種非常意外又無助的感覺,不過依朋友的論點來看似乎沒有(笑)。暫時只想到這兩部作品。
在命題的時候,曾經想過許多方案,像是「我的眼裡只有你」之類的,當然立刻就被朋友打槍了,他說有夠土。
之後又考慮了諸多方案,「目不轉睛」、「只能遠觀的距離」等等,答案逐漸收束到只剩跟眼睛、血緣、海的方案之中,朋友說乾脆當作三題故事發表,任性的我仍不同意。
最後,這篇篇名還是交給朋友取的,可能稍微抽象一些,但他提到的時候我眼睛一亮,真是謝謝他呢。
最後,希望本篇故事能在讀者心中留下一點什麼。
朋友只覺得遺憾,但我覺得這已經是相對正向的收尾了,可以的話我想聽聽你們的觀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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