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先頒布字數警告，這篇逼近一萬五千字，請斟酌觀賞。
//本文開始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語庭看著前方欲言又止的青年，猜到對方接下來將說什麼的她，只能暗自嘆息。
不該在這時候跟他見面嗎？還是剛才選錯了話題？語庭明白現在煩惱這些都已經無濟於
事，她只能裝作自己不明白似的，傾聽青年表明心意，就像一直以來一樣。
「因為我、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喜歡上妳了！」
雖與預想中的話語除出一轍，可語庭卻沒有半點猜對的喜悅，與青年緊繃的表情相比，她的臉上相當平淡，甚至還多了一絲自嘲的笑容。
──還是說出來了啊。
她並不是討厭戀愛情感。當看見武俠小說中英俊的俠客與情人確認彼此心意的時候，總無法停止胸口撲通撲通的鼓動，可同樣的台詞從朋友口中說出來，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有些人，再怎麼相處下去就只會是朋友。
接下來的對話，語庭已經記不得了，她只記得自己笑吟吟地扮演著心目中的好友，並委婉地延後了回答的時間。
不擅長拒絕的她，尤其容易因為這種事情受傷。
※※※
於是時光飛越。
半個學期與兩個月半的暑假說長也不長，想做的事情沒做完的很多，但大二的暑假一下子就過去了。
每當看見結伴成群的一年級生臉上洋溢著期待大學生活的笑臉，語庭總會覺得，明明還有很多事情都沒能完成，自己就已經匆匆地升上了三年級。一些新的必修課、新的老師都還不能適應，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個稱職的三年級生。
──真想回到一年級啊。
語庭很羨慕他們無憂無慮的模樣。一來覺得越來越多義務綁住自己，二來她對自己過去的生活並不夠滿意。希望時間倒轉什麼的，一定是每個人都有過的小小願望吧。
今天是雙十連假的第一天。放假前教授們彷彿串通好了似的，一齊安排了連假後的考試與報告，幸好大多都是不太需要複習的部分，小組報告自己負責的採訪也在上周末弄完了。沒意外的話，除了演出的團練與身兼的助教工讀之外，應該是能夠享受大三為數不多的假期──要是校內文學獎的截稿不是到連假為止的話。
雖然上次因為文學獎發生了很多事情，但語庭還是打算收拾心情重新參加。
這次就不打算全部類型報名一遍了，她將範圍縮小到平時會寫的散文，可寫起來總差在臨門一腳，少了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就好比喪失靈魂的空殼。每當意識到這種困境她就會只能休息，可若截稿在即還是得硬寫出來。這次的投稿對她來說意義重大。
雖然難得休假，語庭今天還是起了個大早。
平時常常哀怨睡眠不足的她，終究還是被生理時鐘喚醒，去喜歡的早餐店買些早點填飽肚子後，便在桌上翻起了書。
跟電影、漫畫等等以畫面作為載體的故事不同，小說既沒有緊湊的配樂，也沒有精緻的特效、分鏡演出，只能用想像彌補一切。語庭喜歡小說，但如果是平時起床等著上早八的片刻，或是剛上完一整天的課疲勞地回到宿舍的情況，就很難靜下心來閱讀一本書。這時候選擇翻youtube上的小短片、找找朋友推薦的少女漫畫，甚至翻點臉書上熟人的廢文會比較能得到樂趣一些。但倘若有時間能靜下來好好感受、咀嚼故事，語庭喜歡文字更勝過其他載體。
所以能認識一位為了她寫小說的男孩，本來應該是一件好事才對。
「妳好早醒哦。」
語庭的室友雅菁揉了揉睡眼惺忪的雙眼，接著戴上眼鏡。重度近視的她，拔下眼鏡就什麼也看不清楚，即使是課本攤開在眼前，她也看不清楚課文的標題。
「幫我買早餐。」
「我放那裡。」
裹著早餐的塑膠袋靜靜躺在語庭指向的桌子上。
「謝啦。」
雅菁又打了個呵欠才從床上爬起來，走進兩人套房的小浴室漱洗。
相較於早睡早起的語庭，只要是不用上課的日子，她都是晚起居多。雖然兩人作息時間有些錯開，但不影響另一方休息已經是共識。語庭其實挺喜歡這個各方面都有點懶散的室友。
「像語庭這種好女人沒人注意，我們學校的男生都瞎了嗎。」
「反正我也不想談戀愛。」
雅菁打開筆記型電腦，隨便點開youtube某網紅的影片，一口咬下吐司。有點冷掉了，她如此咕噥。
有些人即使不看電視或直播也不會關掉，習慣聲音的他們不擅長應付關掉視頻之後的冷清感。語庭曾經不喜歡雅菁經常開著影片或音樂卻不戴耳機的壞習慣，不過久而久之便習慣了。她不討厭這種有人在自己身邊的生活感。
「啊，對了，那個喜歡妳的小男生怎麼樣了？」
「妳是說他嗎？」
語庭搖了搖手機，雅菁點頭。
已經生活一年下來的兩人有著彼此的共同語言，像是買早餐還是關於那位青年──程文的事都是。
「其實啊，最近要跟他聊天，都很累。」
語庭漫不驚心地瀏覽與青年的對話紀錄。最近的內容都越來越無趣了，沒有像是多年好友般熟稔的感覺，有時候對方激進的態度甚至還會讓人不舒服。
「妳這個人就是太好心了。」
語庭當然也知道，自己或許不要再跟他有所來往會比較好，甚至好幾次下定決心要拉開距離──可每當手機響起，她還是沒辦法做出決斷。
她不擅長拒絕他人，至今為止即使是多麼無理的要求，她都將盡全力地實現。
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總能保有完美的笑容。
可以的話，她希望永遠都不要被任何人討厭。
※
敲打鍵盤與談話節目的聲音被夜色層層包覆，夾帶秋意的風吹進溫暖的室內。語庭又認真地盯了一會螢幕之後，終於從鍵盤移開了雙手。
──就先弄到這裡吧。
筆電螢幕上的不是語庭自己的創作。資料夾裡一字排開少說也有四十份文字檔，每份文件都標註上了名字，這全是她擔任助教必須批改的分量。這次的作業是詩，語庭要先將作品簡單分級，並打上自己的評論、評分等等方便老師批改。整體做法比較接近與老師共同批改，當然最終的決定權仍掌握在老師手上。
雖然語庭喜歡文字，詩集也讀過兩、三本，但在自己陌生的領域還是顯得手忙腳亂。對不擅長品詩的她來說，這是個需要時間去慢慢琢磨的工作。
「弄完了？」
「還沒，多著呢。」
雅菁瞄了一眼語庭的螢幕。
「晚餐，我幫妳買？」
「不用了，我正好想要告一段落，妳想吃什麼？」
「偶爾想幫妳也不讓我幫……」
雅菁有些不滿，但還是坦率地說自己要吃什麼。
「車跟帽子借我。」
「嗯。」
說罷雅菁便指向她凌亂的書桌，凌亂的桌上擺著瓶瓶罐罐，語庭從那當中抽出車鑰匙，正好此時，傳來手機震動的聲音。
「看來我終於能幫妳買一次了。」
語庭接過手機。見到螢幕上來電的名字，她便忍不住苦笑，把鑰匙還給持有者。
「我跟妳吃一樣的。」
「嗯。」
雅菁颯爽地拿了安全帽就走，反倒是語庭坐回椅子之後，開始盯著螢幕上程文的名字，不知自己該不該接。
──也想過鄭重寫一封信道別，可那遠比散文還難寫啊。
明知道對方只會越來越得寸進尺，但她沒有自信好好把話說開，就這麼一直維持這種不自然的關係拖到了現在。
語庭最後還是接通了它。
「喂。」
『喂，最近好嗎？』
電話另一端程文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似乎為了接通而感到雀躍，卻又謹慎地生怕說錯一句話。大概是成長環境導致的吧，語庭覺得程文常常把自己擺在太過卑微的位置，打從六年前認識的那天起就是這樣。
從小到大，圍繞在語庭身邊的朋友就沒有少過，生日的時候總是能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內容不外乎就是卡片、文具、可愛的飾品之類的，可她總會好好珍惜來自每個人的祝福，並滿臉幸福地回以笑容。
國二生日時，語庭收到了一個隨身碟。
「那個……語庭……這個給妳！」
舉止怯懦、渾身散發出「請不要拒絕我」氣息的男孩，謹慎地將東西放到她的手掌心，彷彿當中藏有什麼天大的秘密。
語庭認得這個男孩，他也是學校圖書館的常客。平日下課去翻新書的時候，語庭好幾次都跟他對上視線，可兩人未曾有過交談，這樣的人突然送自己東西，她自然感到困惑，同時也覺得他那副慌張的模樣很有趣。
隨身碟裡只有一個命名為木偶的word檔案，那是一篇類似小說的文章。他用拙劣的筆觸，淺略地描摹了一具有意識的人偶，不斷遭受忽視、無法與他人建立聯繫的寂寥感，彷彿那個木偶就是他自己似的，以不太適合那個年紀的文字敘述出孤獨活著的絕望。
當然，與語庭平時翻閱的小說相比，那還是太小兒科了些。不僅用字遣詞不夠洗鍊、整體毫無結構性可言──可語庭其實不討厭這有些笨拙的文章。
她在隨身碟裡留下了心得，開始與這名尚年輕的創作者的友誼。兩人就算畢業了也持續連繫、交流創作，直到半年前程文忍不住告白。
「還好呢，大概連假結束之後就要開始忙了。」
『我這邊也是，發生好多麻煩的事情……接下來的時間方便嗎？』
語庭明白，每當對方這樣問起，少說會講個半小時。他那多愁善感又容易躊躇的個性，雖然很適合創作，卻也容易把自己逼入絕境。
以這樣的對話作為開場白，程文提及許多日常瑣事，比方說接任社團幹部的不安，升上大二的茫然等等，每一樣都正好是語庭也經歷過的，所以她總感覺特別親切。
對語庭而言，程文就像是自己一個需要操心的弟弟一樣，要是他能夠滿意現在的距離，並稍稍減少來電次數的話，這段關係大概就能長長久久──
『哈哈，說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話呢。其實我打這通電話是想找人吐露更深刻的心情。』
聽到這裡語庭就暗自嘆了一口氣。
她想她知道對方想做什麼了。
『接下來可以「切割」一下嗎？』
程文是一個相當沒有自信的人。
大學開放的風氣與社團確實有讓他表面上開朗一些，但也只是看起來而已，只要多跟他深入交談就能明白，他仍懷抱著無法捨棄的自卑，不斷受傷。這時候他只能找語庭傾訴。
妳是對我而言最好的朋友，這點就算告白了還是一樣，希望妳能一直當我的知心朋友──程文曾經如此跟語庭說過。在那之後，他偶爾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希望語庭「切割」出一個好朋友的身分，聽他傾訴他的愛戀。
「……好。」
儘管語庭明白這不過是他在自欺欺人，但她無法拒絕。
就如同字面上程文所期望的一樣，她戴上匿名面具，扮演一名熱心的聽眾，同時私下將對方付諸的執念與愛當作詛咒承受。
『我好喜歡她。』
「是之前說的學姊嗎？」
『恩。在告白後，我一直沒有主動去問她的心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提起了，她卻說，她現在不想談戀愛。』
此時的語庭不能是當事人，她只能裝作真的在替程文揣測對方的心意。
「對方大概有自己的考量吧？比如課業太忙沒空談戀愛等等。」
『她真的只是對戀愛沒興趣嗎？』
「聽起來是這樣。」
不然我還能怎麼回答呢？語庭心想。
『有時候，我會夢到她躺在別人懷裡。』
「夜有所夢呢，你是投入太多感情了吧。」
『可是我很不安。在她眼裡，我大概就只是一個喜歡嚷嚷的小鬼頭而已，她要怎麼喜歡上我呢？』
「我覺得你沒有你說得那麼不堪。」
語庭頓了一下，緩慢地開口。
「或許你只是運氣不好而已。」
她不是沒有寂寞過，也曾經有幾段羨慕戀人的時間，尤其在雅菁不在，一個人突然靜下來的微寒夜晚，她總會希望有一個人能在身邊，給予些許的溫暖就足矣。
將程文當作戀愛對象的感覺沒有那麼糟，兩人已經很熟稔彼此的聊天模式，跟他通電話的時候總是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沒完，有時看完同一篇文章彼此交流時，會有與誰心靈相通的感覺。她想像過，如果就這麼順勢與程文交往的話，會不會幸福呢？
可是想清楚之後，那種感覺果然還是與戀愛沾不上邊。
「她可能是個比較善於忍受孤獨的人；有可能是這個時期她無法動心；也有可能你在她心中已經定型了。或許你佔據了一個特別的位置，而那個位置剛好只能是朋友而已。」
即便語庭已經分析了幾個具體的理由，那仍不是程文所追求的答案。他的下一句話，令氣氛開始凍結：
『那我六年以來的戀情該怎麼辦。』
語庭有幾秒說不出話來。
『一直以來都是我愛別人，從來沒有人肯愛我，這太不公平了吧！』
程文似乎忘記了自己定下的規則，他的發言變得不像只是在跟朋友聊天。
『我明明只是想要被誰愛著而已。』
他沒有發現，這樣的發言不僅帶給語庭更多的壓力，也將把她心中自己僅有的好感消滅殆盡。
「……我覺得，你要先搞清楚你想要什麼。」
『我只想要跟喜歡的她在一起。』
「你希望對方答應交往，僅僅是因為同情嗎？」
『當然不是啊！』
程文的聲音有些顫抖。儘管已經察覺到即將崩潰的氣氛，不成熟的他還是無法遏止如噴泉般湧上的情緒。
『我只是想要妳喜歡我而已啊！』
情況已經失去控制。
讓人心碎的沉默降臨。
電話兩端懷著各自的悲傷，任由沉默輾壓這份原本純粹的關係。
沒有共識的兩人，分別位於訊號不良的心緒深谷，就算用電波也無法傳達彼此對這件事真正的心意。
語庭開口：
「……我差不多該繼續改作業了。」
『抱歉，我失態了。』
「不會，人偶爾都會情緒失控，下次別這樣就好。」
儘管語庭覺得對方不會輕易改變，她還是盡可能用溫和的語氣，用好朋友的身分退場。她實在太溫柔，也太習慣體貼別人了。
『嗯……』
「我掛囉？掰掰。」
『掰……』
耳邊終於靜止，卸下笑容的語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她無言地盯著螢幕，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卻連下一篇新詩的標題也讀不進去。
※
接下來的兩天語庭過得跟平時上課一樣，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休息，一下子就來到國慶假期的最後一天。
到了連假才能專心動工的作業堆積如山，又是助教的批改作業，又是社團演出的團練，最後還有不少小考範圍要複習。多虧這整整兩天的時間，語庭已經把大部分的作業與連假後要小考的範圍準備完了，除了額外增加的團練以外，只剩下散文要寫的今天應該是能夠過得輕鬆些的。
抱持這樣想法的她，正抱持著享受最後假期的輕鬆心情，從臉書上卻傳來兩件倉皇的委託。
第一件是連假後的報告，群組裡的某人這樣說了：
『抱歉，因為家裡出了點事情，有人能幫我完成PPT嗎？』
那人是小組裡原訂要最後整合資料的人。當初因為對方很多行程都卡到，沒辦法撥出時間一起討論、採訪才分派給他可以獨立製作的工作，沒想到還是開天窗了。
通常小組活動遇到這種情況，負責收拾的人都是語庭。基本上，她在旁人眼裡是個樂於助人的熱心人士，常常不計自己的付出承擔大多數責任。
於是語庭身邊想藉著她的好心佔便宜的人層出不窮，但她並不在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來就是各取所需。除了已經成為嚴重困擾的人以外，語庭依舊熱衷於扮演善於照顧、幫助別人的角色。
『不然，我來做吧？』
儘管腦裡閃過截稿日的壓力，她還是把事情接了下來。
群組馬上傳來了感謝語，還說下一次肯定不會再犯什麼的，可語庭並沒有放在心上，她隨即點開第二個通知。
另一件委託，是來自在班上交際廣泛的女孩。
『我晚點可以去你那裡打擾嗎？想一起讀書！有好多書還沒念><』
她常常在小考前來跑來求助。如果是有事先找出問題逐一解決倒還好，可那人卻總是希望語庭從頭到尾把重點講一遍，即便做過家教的語庭教起人來得心應手，一來一往下來還是要花費相當多時間。
那個當下，語庭少見地猶豫了。
加上剛才安插的作業量，今天已經有點危急了，要是再接下這個請託就會過得跟前兩天一樣忙碌。
『拜託啦！這次我真的沒有時間準備QQ』
但是，一被這樣催促，她就不得不做出回應。
『好啊，不過要等我團練完約五點過後哦。』
『謝謝庭庭，最愛妳了！』
『不會啦。』
語庭傳了一張笑臉的貼圖，希望自己也能總是常駐笑容。
她厭惡這樣裝作濫好人的自己，此刻的表情也說不上輕鬆，可她對顛覆自己的形象感到惶恐。她想要盡可能成為大家眼中的好人，不要被任何嫌惡的眼光注視，為此無論將多麼犧牲自己都無所謂。語庭往往把別人的評價看得比自己重要。
「怎麼了？妳臉好臭。」
雅菁察覺到語庭的臉色有異，暫停正在收視的電影靠了過來。昨夜通宵到今天的她精神已經很差了，沒想到語庭的臉色比她還遭。
「沒。」
雅菁瞄一眼談話記錄，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記得是今天截稿吧，沒問題嗎？」
「應該，可以吧。」
語庭其實自己也沒有自信，不過她還是關掉構思到一半的word檔，轉為新增PPT文件，同時將組內雲端的資料撈出來，由於當中有一半的資料出自自己的雙手，她很快就進入狀況，從標題開始下手。
雅菁見語庭已經進入工作狀態，便不打算再打擾對方。她回到自己椅子上把音量調小，隨即拋下一句話：
「妳有時候真的該多為自己著想一些。」
儘管只是雅菁無心脫口而出的話，語庭還是被打亂了思緒，操作鍵盤的手一度凍結。
※
語庭倉促地套上襪子，將外出要帶的東西檢查過一遍之後，便準備走出家門。
「真的不一起吃嗎？」
「嗯，因為快趕不上團練了，要速戰速決。」
「好吧。」
雅菁打消了念頭，回頭繼續把沒看完的電影看完。
幾分鐘前，語庭把要報告的簡報弄好上傳了。專注作業的她沒有注意時間，回過神來距離排練剩沒多久了，只好慌張地開始收拾。
距離排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學校只有徒步四分鐘的距離，拿一分鐘當緩衝的話，總共還有五分鐘可以吃午餐，這讓本來還想吃飽一點的她打消去便當店的念頭，最後只去超商買顆飯糰墊墊肚子。
雖然起因是為了完成簡報，但語庭還是對於遲到這件事感到恐懼，她在路上不斷檢討排除這種情況的方法。
好比說，可以提早出門，不一定要一次把簡報弄到好。
好比說，在寫PPT的時候不該有任何分心去滑無關緊要的事。
好比說，對方在群組發言的時候，就跟其他組員一樣裝作沒看到就好──光是想到這個可能性，語庭就感到不可思議，那應該是以前的自己壓根都不會想的選項。
語庭想要成為別人眼裡有價值的人。為此她盡可能地展現微笑、盡可能地成為大家眼中的好人。只有被人用笑容肯定的那瞬間，她才有自己真的很優秀的實質感。可感覺大多都會隨著時間劣化，所以她不斷追求著被人認同，見人有難就會伸出援手，彷彿只有在那個瞬間才能安心似的。
所以她對於遲到才會如此惶恐。
她害怕別人看自己的眼神會變，所以全力與時間競賽著。
待語庭趕到排練場地，時間已經來到開練的一點，大部分的人員與器材都已經就定位，不過周遭還是環繞著平時排練不會有的懶散氣氛，差點遲到的語庭並沒有被太多的人注意到，她為此鬆了一口氣。
距離演出只剩下一周，八首曲子卻還有兩首沒有完全練完，擔心進度的老師昨天希望社團自行在禮拜天排練，也遺憾地表示自己會因為有事無法到場。指導老師不在，再加上是額外增加的練習時間，社員們顯得沒什麼幹勁，只有社長堅定的聲音在主導整間教室。
「總共少了五個人嗎……沒關係，我們先開始練習。」
教室開始響起彼此樂器試音的聲音。
和許多希望兒女不凡的雙親一樣，語庭小時候嘗試了各種才藝，最後只有國樂持續到現在。隨著自己邁入三年級，熱鬧的社團生活也將邁入尾聲，她有時候會想，自己不曉得從社團引退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拿起笛子。
一般社團在二升三時就會交接完畢，好讓大三的學長姐好好充實學業，可這屆比較特別，初次招生的情況並不理想。現任社長希望學長們至少陪新生表演完一次，所以才會變成這種特殊狀況。
對於這個決定，語庭可以說是喜憂參半。不能趁著連假回去老家休息有點遺憾，不過能跟新的人合奏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要是能遇上神手就是撿到寶了。
樂器這東西，每個人的演奏都有自己的味道，尤其是那種從小練到大，舞台經驗又豐富的人，那悠揚的旋律就夠她享受的了，要是能跟這樣的人合奏，並發出無音準失誤的和聲，那一定是最讓人幸福的事。喜愛國樂的她其實還想參與更多演出，與更多的好手相識。
不過，看來這一屆並沒有語庭期待的高手，音準也是個難以掌握的東西，練習不足的話是很難有什麼出色發揮的。
「剛剛那樣不行，再來一次。」
──看來這次排練也不會順利到哪裡去。
語庭一邊在心中嘆息，一邊再度舉起梆笛。
※
由於情況比想像中還糟糕，社長執意把大家留了下來。
『排練可能會延長到七點，抱歉。』
『沒關係啦！我只要庭庭方便就好。對了，要不順便約晚餐？』
『可以啊，我大概七點十五分會到○○便當，妳在那裡等我。』
對方傳了一個手上比著OK圖示的貼圖，語庭看了之後反而備感壓力。
──其實是希望她直接放棄的。
排練的進度實在不甚理想，社長強硬地希望至少從頭跑過一次活動流程。當過前任幹部的語庭知道指導老師對演出水準的要求有多挑剔，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即便這個方式可能欠妥，她也不好站在前輩的角度說些什麼，其他的三年級生也是同個情況。
基本上，寧願多撥出一天排練，也要盡可能避免一天過長時間的練習。越漫長的訓練時數越容易讓氣氛變糟，疲勞亦會讓人表現失去水準。語庭就在後面幾次排練犯了沒多少人會察覺到的小錯，這使得極度在乎別人觀感的她不由得再拿出更多的精力來吹奏。
最後一次的表現仍然不好，但好歹是把老師交代的進度給追到了，社長只能裝作大家表現得很好似的，一邊謝謝撥出時間練習的大家，一邊與其他幹部開始復原教室。趕著回家享受最後假期的人很多，一下子原本滿座的教室少了泰半，放眼望去只剩下少數三年級生與幹部群，還有無數無人收拾的樂器。
「……我也來幫忙吧。」
深知收拾這些樂器有多麻煩的語庭，自告奮勇的上前去幫忙。就在收得差不多的時候，有人朝語庭搭話。
「學姊……」
「嗯？」
社長──曾經是語庭後輩的學妹朝她搭話了。
「我有事情想跟妳商量。」
語庭覺得自己比想像中疲勞。一回想起回家之後的預定就忍不住憂鬱，她無法自然地以微笑回以後輩，也不想碰上更多事情。尤其被這麼慎重的詢問，感覺就不是三言兩語能交代完的事情。
那麼，該怎麼辦呢？語庭把自己跟學妹放在天平上衡量著。
從語庭二年級與這位年輕社長相識開始，她就有種親近感，覺得這個人跟自己很像。別人委託的事情全都悉數完成，責任感很強的她不容許任何交到她手上的事情有所差錯。
不過，越是這樣認真的人，就越容易陷入自我厭惡。語庭果然還是不能拒絕眼前的學妹。
「妳想商量什麼呢？」
回過神來，語庭已經擺出了微笑。她就像是無時無刻映照對方期望的鏡子一樣，總是擺出對方期望的表情，說出對方想聽見的話。
「當社長……比我想像中要累得多呢。」
──沉重的話題呢。
當初在決定下任社長人選的時候，見沒人自願，學妹便自告奮勇地接下社團，並在學長姊面前誇下海口，自己將把社團運作地更好。
雖然大她一輩的人都知道，在國樂不再盛行的風氣裡，社團只會越來越難營運，有人主動站出來想要當社長固然是一件好事，可接下來要面臨的困難大概不是她所能想像的吧。語庭真心覺得社長交給她很讓人放心，但還是會忍不住會去擔心，要是她跟平時一樣努力過頭，遲早電池會耗盡的。
「是啊，尤其是行政上的事物。不過我想如果撐過去了，一定會是很棒的經驗哦。」
「可是我撐不下去了。」
語庭暗自嘆了一口氣。
「有太多與國樂無關的事情要跑了，我只想安安穩穩地吹笛而已。然後明明我們在背後做了這麼多，把環境都準備好了，新生卻又那麼不上進。這不是我想要做的社團啊！」
「……我想，我能體會這種感覺。」
每個人都很自私，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有自己想要自由運用的時間，這種任性在新生身上尤其明顯，語庭完全明白這種心理不平衡的憤慨感，當初在帶學妹那屆的情況其實也是這樣，只是沒有人會把話說白而已。
看著快被搞垮的學妹，語庭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幫她一把，殊不知接下來她的請求竟然是如此：
「所以，我希望學姊妳幫我接下社長。」
「啊？」
語庭不由得發出了驚嘆。
「學姊很厲害，總是笑臉待人，一定比我還要更適合待在社長這個職位。我已經累了。拜託，我不想再當社長了！」
學妹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先不論學校那邊嚴謹的行程，除非有重大事件，現在要變更社長不是容易的事。學妹的意思是多半希望語庭替她負擔一切社長的工作，只因為語庭看起來比她適合──開什麼玩笑！語庭在心中大吼。
正因為已經做過一年，語庭已經深深感受到社團背後的幹部群有多辛苦，更遑論還是當中最麻煩的職務，這實在對三年級的她太過強人所難。語庭開始後悔答應這場談話，才會逼得自己到這種地步。
那麼，要拒絕嗎？還是只能答應這種幾乎是亂來的請求呢？
此時語庭已經陷入焦慮與混亂，臉上的表情也不再自然。基本上，她最不擅長的就是拒絕別人，尤其是還被學妹如此認真的請求。
最差的情況，就算是答應了，學妹也不會完全把工作都推給自己吧？或許在這邊先答應，後面再慢慢把工作分配清楚，自己就以社長的協助者再進入社團。
縱使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請求，語庭還是在心中大致擬訂了可以做到的範圍。
──只能……先答應下來了嗎？
就在語庭開口的前一個瞬間，某名男性的聲音插了進來。
「別這樣啦，社長。這要求有點過頭了呢。」
是現任的副社長，他叫立德。語庭還記得，他是程文的好朋友。
「真的做不到的部分我也會幫忙，何必要學姊回來呢？」
「可是……學姊她比我還要──！」
立德用輕輕地用食指蓋住學妹的唇，學妹驚到說不出話來。
「乖啦，回去再好好聽妳說，今天妳要說多晚都行。」
說完立德便輕拍學妹的頭，看似不服氣的學妹最後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聲應答。
「嗯……」
「妳先回家等我，我跟學姊還有事情要聊。」
「咦？怎麼可以！」
學妹馬上就鼓起臉頰。
「妳又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要處理正事。」
「我剛剛的事情就不算是正事嗎！」
──他們……是情侶吧？
兩人這番互動看在語庭眼裡，她怎麼看都只有這個可能。
「學姊。」
待學妹氣呼呼地離開之後，立德又喚了她一聲，語庭才終於回過神來。
「怎、怎麼了。」
他用與剛剛截然不同，無比慎重的語氣開口說道：
「關於程文的事情，我想跟學姊聊聊。」
這句話令語庭再度備感壓力。
※
夜色很濃。
抬頭便能見到未滿之月，空氣乾燥而涼爽，要不是身邊有人的話，是個適合散心與沉思的夜晚。
在出發之前，語庭已經簡單告訴立德她在晚餐有約，但立德卻表示只需要在路上說明就足夠了，不會多占用時間，所以才會演變成不熟稔的兩人並肩同行的情況。
因為正逢連假，街上許多店家都拉上鐵捲門休息，也有幾戶已經提前在吃下禮拜中秋的烤肉，街道沒有平時簇擁學生的熱鬧氣氛，多的是另一種與家人團圓，久違地相聚彼此寒暄地安心感，語庭突然有點遺憾自己沒能趁連假回家好好休息。
她與立德用的樂器本來就不同組，平日除了偶爾的招呼以外幾乎沒有與對方交流，這樣的人突然找上自己令語庭感到疑惑。語庭其實想要藉口有事先走，可畢竟對方替自己解決了學妹的事情，她覺得自己至少得聽完他想說些什麼。
「學姊知道我跟程文的關係吧？」
「嗯，有聽他說過。」
立德是程文少數的同性朋友，這件事語庭是一年前從程文口中聽到的，要說除此之外她對立德最大的印象，大概就是平時有一點輕浮，但做起事卻是意外認真的類型。他會巧妙地避開絕大多數麻煩的事情，但每次都能夠圓滑地化解尷尬的氣氛，令周遭對他不會有什麼負面評價。語庭其實很羨慕這種處世方式。
──要是自己能跟他一樣，大概就能輕鬆一些吧。
但是不一樣，兩人終究有著一段不小的差距。語庭時至今日，仍很少找到真的可以自在做自己的團體，她那宛如順應人心的魔鏡般的舉止，反而隔絕了絕大多數人，真正理解她的心聲、焦慮的，就只有雅菁與以前高中的幾位朋友而已。
「放輕鬆一點啦。」
立德擺出人畜無害的微笑。
「學姊也知道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吧？不會對妳有什麼非分之想的──我想聊的是那個對妳有非分之想的男人，我的朋友。」
「想聊什麼？」
「妳對程文怎麼看。」
一提到這個話題，語庭就忍不住皺眉。
「他就只是我的一個要好的朋友而已。」
並不是說程文沒有具備任何魅力，而是比誰都要了解他的語庭，更加明白他究竟有多麼不成熟。真要說的話，她理想的對象身高要比她高半個頭，而且性格穩重，不能像他一樣老是撒嬌才行。
「即使他已經為妳寫下了數十篇小說？」
「嗯。」
語庭覺得程文是個有才華的人。
要是換個生長環境，他的性格也可以再樂觀一些，並且在適合的時機遇上對的人，程文肯定會成為一個更有影響力的人。那時候的他，肯定能寫出遠比現在還要豁達、深遠的故事來吧。
──可他只遇到了我。
語庭對自己的評價不算高，她比誰都要明白自己軟弱的地方，有時候也會覺得為了迎合大家的自己擺出的笑容很噁心。
──像我這種自身難保的人，不可能再給予他更多。
語庭常想，要是換個平行時空，或許她真的會仰慕創作不輟的他，並在交往期間彼此砥礪，寫出更棒的文章來。可劇本已經翻閱至此，實在沒有什麼轉圜的空間了。
「妳有想過，如果妳離開了他的身邊，他會變得怎樣嗎？」
「……」
面對立德的問題，語庭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這確實是現階段最讓她擔心的問題。
在距離現在有點久遠的過去，語庭跟程文才剛開始熱絡的時候，對方三不五十就因為在學校被霸凌的問題想不開，常常像個孩子一樣嚷嚷著要自殺，好讓欺負他的那群人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每次一到那個時候，語庭都要費好大的勁才能勉強讓他打消念頭。
雖然這種狀況已經隨著年齡增長慢慢消失，可還是阻止不了他灰暗的思想。語庭很擔心萬一自己不能成為他的傾聽者，這名才正要綻放的創作者就只會成為社會新聞的小小一個版面。
「學姊，我想要鄭重拜託妳一件事情。」
立德的話把語庭拉回現實。
「為了程文，我希望妳做出一點改變，這可能很困難，但……」
──請妳跟他交往。
「別鬧了！」
語庭憑直覺填上了立德未說完的話，在他開口說出之前便大聲喊叫了出來。
「拜託……拜託……別鬧了啊啊啊！」
即便聲音引來周遭的側目，可她已經沒有餘力去管其他事情。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又是我啊？為什麼我非得扭曲自己不可？」
今天已經發生了太多事，每一次不合理的請求都是一顆小小的火種，每個人都想把她當作工具使喚，其中又屬這次最為過分，已經到了完全忽視她的情感的地步。她當然應該要生氣，於是導火線引爆了所有的火藥。
「為什麼我只是想要跟所有人都好，就這麼困難呢……」
其實語庭明白，她總是很焦慮。此刻她便是被「希望完成別人的期望」卻又無法實現的焦慮給壓垮的。
無論她多麼被朋友依賴，無論她被多少人說「我喜歡妳」，她還是覺得這一切很虛無飄渺，好像輕易就會被推翻，好像很快就會被忘卻。
她總無法自信地認同自己的價值，非得透過他人輾轉獲得不可。
所以必須更加被喜歡才行。
必須更加被依賴才行，必須總是當個好孩子，採取正確、溫柔的行動才行，語庭一直如此堅信並存活至今。明明不是善人卻持續扮演善人這件事常令她感到迷惘。
──或許，這就是報應也說不定。
被人看見自己的醜態了，被人看見自己骯髒的部分了，被人發現我其實不是無所不能了。語庭突然覺得很想睡，她希望睡醒就能夠把一切都當作沒有發生過，可無論是掠過的風、痠痛的小腿還有喉嚨的痛楚都在提醒她，這是現實。
「學姊真是個好人呢。」
然而傳進耳裡的，卻是完全相反的話。
即使明白這大概只是恭維的話，但語庭還是無可救藥的想要被誰稱讚、被誰認同。
「妳活得比誰都要辛苦，就因為妳總是將別人的請求照單全收，沒有過濾的關係。」
這些話語宛如暖泉般充盈語庭的心裡。
「那……咳咳，那你說啊，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查覺到自己哭腔的語庭趕緊恢復平時的語氣。
「學姊應該知道，這尤其在笛子類最明顯。要是樂譜上畫了一連串又緊湊又高揚的連音不讓人休息，會怎樣呢？」
「吹奏者要自己找空檔換氣，不然遲早會把氣用光。」
「嗯，就是這個。學姊你需要一個休止符換氣。」
語庭有種被雷打到的感覺。
其實也不是什麼新穎的道理，但這確實就是現在最適合她的說法。
「我剛剛話都還沒說完，學姊妳就擅自誤會了，真是的。」
「我誤會了？」
「我還是先道歉好了，前面其實只是在試探妳。一旦確定妳對程文一點戀愛感情都沒有的話，我就能夠心安理得的這樣拜託妳了。」
「什麼意思？」
語庭感到意外的同時，也不忘追問立德。
「請妳把跟程文的關係下休止符吧。」
「什麼？」
語庭發現自己一直在發問，可沒辦法，追根究柢還是因為立德太愛賣關子。
「再繼續相處下去對你們兩人來說都是折磨，既然沒有機會，就乾淨俐落結束掉這段關係吧，這樣那傢伙也不會再因為妄想而受傷了。」
「可是……萬一因為我不理他了，他要是想不開的話該怎麼辦？」
這原本是立德的問題，語庭想反過來聽聽看他的答案。
「我會陪在他身邊。」
立德所說的這句話實在太露骨，語庭忍不住連想到一些比較深層的意義，但隨即就被立德搖手否定。我是異性戀啦，立德如此補充道。
「別看我這樣，我跟他的孽緣也不短哦，雖然比不上妳來得重要，我有自信在朋友的意義上陪他到他能完全自立為止。」
「……這樣啊。」
是無懈可擊的答案，語庭自認這遠比自己模稜兩可的想像要明確的多。
「那個笨蛋就交給我了。學姊不用擔心，傷口會逼迫他成長，我也受夠那傢伙的幼稚了。」
平時立德也無數次的受到程文情緒炸彈的轟炸，其中最頻繁的類型，便是源自於對學姊的感情得不到回報，因此為此抱怨、消極處世等等。他明白程文的感情經驗壓倒性不足，尤其欠缺跌地遍體鱗傷的慘痛教訓。
世界上單戀未果地人何其多？固執地陷入自卑情結，藉以憐憫自己可憐的戀心，這絕對不是好方法。站在朋友的立場，他希望程文能多少成熟些，於是便有了這次請求。
「嗯……我知道了。」
雖然與其他瑣事無關，少了心頭這個大石還是讓語庭覺得輕鬆不少。
「事情說完了我就先走了，家裡還有個大小姐要處理呢。學姊也是，已經到囉。」
立德指了指前方某處，語庭朝她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便當店早就到了。
「希望學姊不要再把太多事情攬在自己身上。」
立德覺得儘管像語庭這樣的生活方式很美麗，卻也很容易自取滅亡。站在後輩的立場，他希望這個學姊能夠多少學會減輕負擔。
「掰掰。」
語庭看著立德走遠的身影，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約好的時間要到了，她沒有留在原地的理由。
待行人號誌由紅轉綠，語庭逕自走進便當店。
※
在櫃檯點好想吃的配菜與主菜之後，語庭端著盤子尋找空位，一下子就注意到有個目光一直興趣盎然地盯著自己。
「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就猜到妳會來吃這間，所以就先來了。比起這個──」
雅菁靠了過來，用悄悄話的音量說道：
「剛剛那個男的是誰啊？」
「就……朋友？」
「為什麼連妳自己都不確定啊！」
語庭在雅菁旁邊坐下，並大致說明今天排練結束之後發生的事情，雅菁似乎顯得很失望的樣子。
「我一開始還以為妳在告白呢。」
「啊？」這神奇的話題轉向讓語庭不由自主地開口。
「因為妳一開始就滿臉通紅地大聲嚷嚷，接著又擺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我還以為妳終於找到真愛了呢。」
「……從這裡看起來是這樣嗎？」
「嗯，是特等席哦。」
語庭突然有種把內用餐盤換成外帶便當，趕緊跑開的衝動，直到雅菁的下一句話吸引了語庭的注意力：
「啊那個說要跟妳吃晚餐的人呢？」
「不知道。」語庭翻了翻臉書也沒看到新的消息：「要是吃完這碗飯她沒來我就當作她爽約了。」
「如果來了怎麼辦？」
「那就，乖乖教她囉。」
「妳是不是忘記妳還有散文沒寫完啊……」
語庭當然沒忘，可是已經答應人家的事情不好反悔。正當她困擾之際，她想到一個換作以前的她絕對做不到的方法。
「這樣吧，等等如果她來了，陪我演一場戲。」
語庭大致告訴雅菁她的計畫，雅菁抱著複雜的心情，最後還是笑著接受。
兩人就這樣邊吃邊聊，還以為計畫將無疾而終，正好在喝湯的時候，女性友人從店門口走進來，身後還帶著幾名跟班。她們總是這樣，仗著語庭不會拒絕，一開始先約一個人，接著一窩蜂假日不想讀書的人就全湊過來了。
「嗨，庭庭！這些人可以一起過去嗎？」
「咦？」
語庭裝作相當吃驚的樣子，背地裡汗流浹背，雖然是為了自己，但還是會多少因為心虛而不安。
「我還以為妳們沒有要來了呢，因為都七點半了，怎麼辦啊……」
「怎麼了嗎？」
接話的是雅菁。
「語庭以為妳們不來了，就跟我約要去看電影，現在票都買好了，我們準備過去了呢。」
「真、真的嗎？」
「嗯……抱歉。」
語庭裝作十分內疚的樣子，對方似乎不太能接受。
「哪有這樣子的啦？不是說好了嗎？才遲到幾分鐘而已。」
女性友人身後的跟班七嘴八舌，像是在不滿女性友人。
「妳們別這樣子嘛，我原本已經說好了啊。不然這樣子，我們有帶課本，庭庭妳稍微提一下那些地方會考就好，到電影開演之前幫我們這點小忙。」
女性友人還不死心，畢竟事關她的面子。
「拜託，就一下子就好。」
如果是以前的語庭，光是與對方懇求的目光對視就會屈服，可此刻的她卻不知哪來的勇氣，具體且明確地說道：
「……抱歉，我真的不方便。」
人跟人之間真的很奇妙，有時候僅僅幾句話也能產生某些化學變化。要不是有了從學校來便當店一路上與立德的交談，恐怕語庭還會一樣無視自己的意願也說不定。她已經有很久沒有憑自己判斷事情的做或不做了。
「欸，走了啦。」
終於，有人澆熄了這緊張的氣氛。
「人家沒有要教就算了，我們去找別人吧。」
一位比較矮小的女生如此說完便轉頭就走，其他人也紛紛起了轉身的念頭。
這話令語庭聽了很刺耳，沒有人會希望自己能夠任意被誰取代，但她什麼也沒能說出口，也什麼都沒有資格說。
「好吧。掰掰，庭庭。」帶頭的女性友人總算是放棄了。
「嗯，掰掰。」
尺寸不一的足音不斷退場，目送這群人完全離開餐廳之後，雅菁輕拍語庭的背，再緊緊握住她的手。
「妳很棒了。真的、真的。」
自從認識語庭以來，雅菁對她的好感早就超出了普通朋友。
無論是多麼麻煩的燙手山芋，她從不推卸，也不會因此影響了份內的事，還總是笑容滿面，那份奮不顧身，雅菁覺得已經足以被稱為勇者了。
過去有好一段時間，她以為語庭天生就是完美的人，直到一起同居才逐漸明白，她是跟自己一樣會嘆息、會抱怨的一般人，這令她感到更親近，也更打從心裡心疼。雅菁早就猜到語庭總有一天會因為自己的責任心崩潰。
──要是有她再也撐不下去的一天，我會成為她的夥伴。不知何時開始這樣的誓言已經存於雅菁心中。
所以，比誰都要重視語庭的她，才緊握住語庭不安的手掌。
不知道就這樣經過了多久，店裡人潮來來去去，牽起手的兩人分別沉入自己的深思世界。
找了個恰當的時機，雅菁開口：
「回家吧，妳還有散文要寫呢。」
「嗯。」
一路上，兩人手牽手不曾放開。
※
夜晚，滲入夜色的寒意卻帶不走手的熱度。
雅菁進門沒多久便躺上床，近兩天沒睡的身體終於顯露疲態，但語庭其實希望她至少換件衣服。她是屬於沒洗澡不會隨便上床的類型。
看了一下時間，還有四個小時可以寫稿，但語庭首先著手的卻不是創作。有根刺已經札了太久，她非得要趁著現在意志仍堅決的時候畫下句點不可。
『這六年以來，非常謝謝你的陪伴。』
『或許，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彼此的距離，請靜下來聽我幾句，好嗎？』
以像熟稔的好友般開場，語庭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文字詳細記載了六年以來她對於這位朋友的所有感情，並在祝福對方事事順心之後，鄭重且謙卑地，希望對方能接受暫時斷開這份彼此折磨的關係。
本來還擔心會在信上花太多時間，但思緒比預想中要更清晰，很快就完成了被名為「休止符」的文件，並點開對方的對話視窗。
語庭再一次瀏覽對話流程，說也奇怪，本來覺得乏味的內容卻不由得讓她懷念起來。這可不行。語庭趕緊搖搖頭，她已經決定不要再為此動搖了。
於是，文件丟上了對話框。
明明語庭為此困擾許久，上傳檔案卻不用到一秒，而對方也是秒讀，這讓語庭忍不住緊張了起來，即便她知道她沒有任何慌張的必要。
要是擔心對方持續騷擾自己，那麼就只要黑單他就好了，但語庭沒有那麼做。在她心目中，程文還是自己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只是她現在賦予自己無視對方的權利，並強硬地拉開距離而已。
所以要是哪一天對方說自己想清楚了，說想恢復朋友關係，或許兩人就可以再像老朋友一樣，當作這份疙瘩不存在，聊聊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那一定會是相當愜意的一段時光。
──好了，總算可以開始動工了。
這一天的下來折騰了不少事，但總算是回到了起跑點，語庭大幅度伸展變得僵硬的肩膀之後，便開始著手構思文學獎的參賽稿件。
儘管寫了一封漫長的信，但腦細胞卻比平時活絡，正不斷躍動出新的詞彙與發想，語庭自己知道，今晚的她處於最適合創作的狀態。
不合時宜的手機震動卻響了起來。
在拿起手機之前，語庭就有點預感了。
隨後，螢幕上的來電果然應證了她猜想，是幾分鐘前送信後已讀的程文。她偷偷點開臉書，一看見滿滿的訊息就立刻關掉瀏覽器。
──果然，你還需要更多時間冷靜啊。
嗡嗡嗡的手機震動不斷作響，語庭沒有打算接通，也沒有打算直接拒接，就這麼讓它震動下去。她希望至少在這一點上不要完全切斷他的後路。
──你會察覺到，手機另一端的我跟你一樣，都為了這通來電而煎熬嗎？
──如果你發現的話，就請不要再打過來了吧。
理所當然的，語庭的心聲並傳不過去，手機又響了四、五遍，她都認真地傾聽那宛如昆蟲振翅的嗡嗡聲音，並且每過一次心意就更加堅定。
終於，手機的聲音在夜色隱去。
只留一盞燈照明的房間裡，像是要揮散整個夜晚的寂寥似的，敲打鍵盤的回饋音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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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首次嘗試使用第三人稱，實驗性質濃厚，我還不能完全掌握第三人稱的靈活性QQ
同時它也是《圈外》的續，也是它的結束，我下了相當多的感情去寫，而且也不是走我喜歡的HE，但總而言之，它對我來說是篇意義非凡的作品，有看過前作的或許可以看見一些巧思和劇情連貫，沒興趣看的就當作沒有彩蛋這回事好了。
對我來說，創作小說真的是一件需要努力的事情，要是空有幹勁沒有感覺，就常常會寫出味同嚼蠟的敘述，這點在趕稿的後半段應該尤其明顯，尤其是在感冒狀態下趕稿，真的是，快死了(升天。
首頁我喜歡的作者一欄裡，有人注意到我悄悄增加了河野裕這位作者嗎？
上一季的動畫《重啟咲良田》便是出自他的手，先說，我超喜歡那部動畫，不服來戰（？？
平心而論，其實《重啟》動畫的結構非常糟糕，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很喜歡，無論是超能力組合的橋段，抑或探討人的內心，作者總能將其獨到的見解講得淺顯易懂，就像白開水一樣淡，卻每每都引起我的共鳴。他是個很溫柔的作家，尤其擅長編織溫柔的謊言，本文不過是拿他的其他作品──《即使那是片虛假的潔白》（階梯島系列之二）的其中一個角色的心境，結合現實世界我對於「學姊」的想像，寫出來的第三人稱。
平心而論，其實《重啟》動畫的結構非常糟糕，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很喜歡，無論是超能力組合的橋段，抑或探討人的內心，作者總能將其獨到的見解講得淺顯易懂，就像白開水一樣淡，卻每每都引起我的共鳴。他是個很溫柔的作家，尤其擅長編織溫柔的謊言，本文不過是拿他的其他作品──《即使那是片虛假的潔白》（階梯島系列之二）的其中一個角色的心境，結合現實世界我對於「學姊」的想像，寫出來的第三人稱。
我很喜歡那本書，喜歡到每次看到特定橋段都會淚流不止，或許純粹是他的書特別對我胃口而已，但我還是想推薦這位作家。
說個題外話，我跟「學姊」和好了，現在正在慢慢熟悉彼此。
不過現在我也沒有那麼執著了，所以才會有這篇小說。
程文與語庭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我只是想寫出這個結局的寂寥感而已。
各位，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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