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銀八坐在地鐵車廂，想起了去橋田上班頭一天也是個雨天，他分了一半的草莓巧克力給那素未謀面的孩子，還記得看見她鼻涕積得人中根本撐不住，黏答答的液體就這麼滑進嘴巴裡。
那孩子看上去跟小夜子差不多大，或許小夜子更大一些？也或許比他當年脫離哭鼻子小鬼的年紀要大？而無論如何猜測，那孩子都只會是他人生中一個毫不相干的過客，記得那麼清楚幹什麼？銀八會說，如果他有選擇的權利就好了。
當年那個停止哭鼻子的小孩很早就知道，記憶帶來的好與壞，他沒有選擇的權利。
他唯一能選擇的是對記憶的詮釋。比如遞給小孩半片的草莓巧克力是一種溫暖關懷，而非對周遭冷漠大人們的無言抗議；又比如，選擇踏進夢境科學是為了更好地了解自己，而非亟欲完成什麼人加諸他身上的期待；再比如，選擇找一個值得信賴的師長談談，而非等到滿腹心事爛在肚子裡飄出腐敗味，才知道自己是該好好理性自我分析一番。
這個值得信賴的師長，抱歉不是從小帶他到大的魏森海教授，而一直是他短暫中學生活裡認識的松陽老師，細水長流的情誼至今天也剛滿十年，銀八日子記得也很清楚。
一開始是也並非誰找上誰。而是還有中學可念的那一年，他在洗臉檯前搓著手，直到有個聲音呼喚他「同學，你在想什麼呢？」才曉得原來自己已經搓了兩三分鐘的手，也就這麼與松陽老師結緣。如果他哪天無聊問松陽老師記不記得？大概能想像老師笑著搖頭的畫面。只是也許松陽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其實因為這個緣故，他打從一開始對銀八的印象就是「老在走神、杞人憂天」的孩子。
總是擔心著沒有發生的事，因為擔心、因為思索著，所以每每都會走神，所以沒有比松陽這八個字更好地註解坂田銀八這個人，至少銀八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否則他無法解釋自己如此在意夢境裡的黑髮男人，是出於什麼原因。
要說他是被不斷自殺的畫面嚇怕了也罷，要說他是受不了男人眼神裡銳利如刀的絕望也罷，要說他只是不堪記憶帶來的重量也罷──但無論出於什麼緣故，他都必須終結那個優柔寡斷的自己。否則他豈不是要被自己的性格絆住一生？總是擔心著無可名狀的事物，又哪裡會記得十來歲該是不顧一切往前衝的年紀？
銀八深吸一口氣。這就是了，按下松陽老師家的門鈴吧？這次下定決心要做改變，總該拿點勇氣出來的。然而，這按門鈴的第一步根本連提起指頭大小般的勇氣都不算，但銀八的手就是硬生生停在半空中，距離門鈴一公分左右的位置。
「我知道你來了，銀八。」
銀八嚇一個，愣眼看著替他開了門的松陽老師。說不出話的表情徹底把松陽逗樂，但這位溫柔的老師沒藉著這事作弄銀八，只說道：「你昨天主動打電話來說要改到今天碰面，我就知道你會比預定的時間提早來。」
還真是未卜先知。若是銀八此時腦子裡沒一直轉著等會要和松陽老談的事，八成會這麼想吧。
「客廳裡稍坐──」
「老師。」銀八皺起眉閉眼，強硬又尷尬地打斷松陽老師，「今天希望跟您討論一直以來，困擾我的惡夢。」
松陽老師先是微微瞪大了眼，隨後便笑著說了「原來如此」。他拍了拍銀八的肩膀說：「看來今天到這裡來有原因、有目的，畢竟這麼單刀直入的你，非常少見。」他接著雙手又捏了捏銀八緊繃不已的左右上臂，說：「可你現在這麼緊張，不是個適合說話的狀態。老師準備好了波士頓派，你要不要先嚐嚐？」
神奇的是，松陽這番話點醒了銀八。看著銀八鬆軟下來的肩膀，坐下，松陽也滿意地走進廚房捧了甜食和水壺出來。
「其實這是學生家長送的呢，說是要感謝我帶他們班，讓他家孩子成績終於全科及格了。孩子的父母是開烘培坊的，手藝也算是附近小有名氣的店家，所以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松陽說，「只是我好像也沒特別做什麼，總感覺這蛋糕有些平白送上門？」
銀八笑了出聲，說：「老師已經習慣把自身的正能量散發出來影響周遭，讓每個人都變得很積極吧？自己反而沒察覺到發生什麼事。」
「啊，是這樣嗎？」松陽認真思索了會，隨後釋然而笑，「不過算了，有蛋糕能吃就好。誰介意是什麼原因得來的呢？」松陽眨了眨眼，又切了一塊催促銀八吃。
「來老師這總會被堂而皇之地塞了很多好吃的東西。」銀八說。
「不過看來你是個令人羨慕忌妒恨的傢伙呀，也沒瞧你怎麼變胖。」松陽說，「銀時就不一樣了，這些東西我可不怎麼敢讓他多吃。」
「老師，銀時的體重一直都跟我差不多喔，他跟我都不是易胖體質。確定不是老師記錯？」
「欸，是嗎？」松陽認真地摸摸下巴，「難不成是銀時那套『孕婦裝』給我的衝擊太大了？」
銀八總覺得自己聽見了不得了的東西，表情扭曲著驚呼：「那什麼呀？」
「好像是他跟人體育課打賭輸了被罰，在學校肚子整整大了一禮拜。」松陽見銀八表情不太對勁，搖搖手便說：「不是啦，應該是綁了衣服之類的東西在肚子前面。而且每天有他們同班同學盯梢不准拿下來，所以印象特別深刻。不是真的懷孕喔，銀八。」
「知道啦！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銀八有些哭笑不得。
「但我果然還是很在意，為什麼我印象中銀時亂吃東西會發胖呢？」松陽喃喃自語。
笑談之間，銀八來時那種憋在心裡不好受的感覺也已消了大半。他不是傻傻啥都沒察覺，但松陽老師的「故意為之」總是那麼自然，對比起剛才無禮打斷對方，銀八此時想找時機謝謝老師，卻竟然不知如何插話。
「唉，十點了？不知不覺就浪費了你一小時時間啊，真抱歉。」松陽看了手錶略顯驚訝。然而昨天他們說定的時間其實正是十點，銀八自己提早了一小時到。
可松陽老師這麼說，卻一點都沒有要移駕書房的意思。
「今天我們就在這吧？反正話匣子都開了，也不拘接下來在哪聊。」松陽面帶微笑，給銀八倒了杯水。看起來筆記本是早就準備好放在身邊的，所以松陽也不必要轉身回書房拿。
銀八心細如髮，不免心中嘆道：「是不是被老師察覺自己有異狀呢？」但松陽還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倒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在照顧銀八的情緒。
松陽先是看了看自己拿出的筆記本，又看向銀八，說：「昨天我看了個很有趣的談話節目，在聊『眼見為不為憑』這件事，因為想跟你分享，所以我拿來這邊抄寫筆記的本子被我落在這裡。」
銀八聽得心中一驚。然而松陽不以為意，笑了笑繼續說：「即便已經有很多科學根據說明了『眼見不能為憑』，可為何人們還是直覺相信親眼所見的事物？」停頓一會，卻見松陽歪頭看向銀八：「怎麼了？感覺你似乎又緊張了起來。」
「不是，我……」
「銀八，不說出來的話，老師不可能會知道的喔？」松陽溫柔地笑了，「這話老師從以前總是在告訴你吧？要自然、放鬆、清楚地說出來，這些都是需要練習的，記得嗎？」
怎麼可能忘？只是他如果早能辦到，也就不用總往松陽老師這跑了吧。
前一秒還在說話，後一秒卻如同尊雕像，松陽靜靜坐在沙發上，看來銀八不說話，他就會這麼一直等下去，一如往常。銀八眼前片刻飛過夢裡黑髮男人的模樣，眼神被絕望填得漆黑一片；接著土方先生凌厲的目光瞪走了黑髮男人的面貌，嘴上那句「你這樣真的行嗎？」像根針扎進銀八的心窩。
銀八握起拳頭，直到指甲彷彿掐進了肉裡，便說：「老師，我想談談關於最近一直困擾著的惡夢。」
「水都準備好了，你就安心說吧。」
「其實也不只是最近……」銀八說，「自從我知道自己錄取橋田的工作後，陸陸續續都做著相似又不太一樣的惡夢。」
「也就是……從好幾個月前……？」
「嗯。有時頻繁到我半夜不敢睡，有時又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完全不會出現。」銀八說，「每一晚，我都在擔心會不會夢見一個黑髮的男人不斷在我面前選擇自殺，而我……」
松陽擔憂地皺起眉心，變換成前傾的坐姿，本還想伸出手按住銀八的手背安撫，可停頓了一下，又悄悄握成了拳頭，放在大腿上。
然而全神貫注在說話上的銀八並無發現異樣，接續道：「……而我知道一切，可總是無從阻止。」
「銀八，你知道一切，是因為記得了從前的夢境？」
「不太……算是。我知道『那個人』會死，不只是因為我曾經做過關於他的夢，而是……」
那股打心眼裡翻騰的噁心感又鬧了起來。銀八接過松陽遞來的水杯，卻因為手抖而沒能接穩，喀啦一聲砸在自己的腳上，便又在地板上碎成許多片陶瓷。而掉了杯子，本人則是後知後覺地「欸？」了一聲，瞪大了雙眼看自己的腳。所幸因為要穿球鞋，所以他剛好穿上了襪子，並沒有因為碎片而流血。
「銀八，你沒事吧？腳沒受傷吧？」松陽說，「我去拿掃把來，你今天就先講到這──」
「老師，讓我繼續說完吧。」
銀八此刻雙眼直視前方，只有嘴巴微微張動，儼然一副嚇傻的樣子。可松陽聽他咬字相當清楚，又不像是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便問：「你真的要繼續？我們可以休息個半小時再說。」
「現在不說，恐怕半小時後，我就說不出來了，老師。」銀八說，「你知道我有說出這種事的困難，對吧？」
松陽微微點頭，「那好吧，你可千萬別太勉強。」
「我之所以知道『那個人』會死，是因為夢裡的我十分熟悉他，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也知道他一心尋死的想法。」
「他把自殺這件事當成一次次跟我玩耍的小遊戲，找到他就會進入下一輪關卡，找不到他小遊戲便會結束。」銀八閉上眼，「可遊戲結束之時，都正好是夢醒時刻，我就在腦袋幻想的鮮紅畫面與腥味中醒來。」
「然後你一直無法原諒自己，對嗎？」松陽問。
「可老師，你不覺得為沒辦法拯救一個不存在的人而愧疚，很可笑嗎？」銀八睜眼看向松陽。松陽沒笑，但銀八自己倒是先笑了，說：「為一個夢裡的幽魂死活而苦惱，這天底下有什麼比這個更滑稽的事呢？」
「你覺得好笑嗎，銀八？」
「客觀來看，這就是擔心沒有用的事吧？」銀八說，「只是身為當事人，我自己笑不出來。」
松陽沒多說什麼，低下頭把碎片收拾了，進出了廚房一會，又回到客廳。
「給，草莓巧克力。」
銀八看向松陽的微笑，表情奇怪，問：「老師，我打破了你家的杯子……」
「這件歸這件、那件歸那件，巧克力是恭喜你把心事說出來，這可是很大的一步。可別以為我會這樣放過你，記得給我賠一個新的杯子啊。」松陽嘴上怪罪，但表情卻挺開心的。
「銀八，有件事問你可以嗎？」
松陽在送銀八出門時，突然問了這麼一句。銀八疑惑，歪頭說：「請說？」
「為什麼今天才想來聊聊你的夢呢？」
「因為在課堂上走神了，我不希望自己這麼差的狀態會麻煩到土方先生。」銀八說。
「這位土方先生，是你之前提到橋田的『土方十四郎』？」
銀八點點頭，「我因為給橋田製造了麻煩，沒辦法待下去，土方先生還是給了我另一個機會，在立川教書。所以我不能再給他添麻煩。」
「即便他長得很像夢裡那個人，我也不該把他們混為一談……」
最後這一句銀八是用呢喃的口吻說的，彷彿能被風帶走一般的呢喃。這陣風恰巧吹向松陽，使松陽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啊？」
「總之，松陽老師，我沒事了。」銀八鞠躬，「這次真的很謝謝你。」
松陽微笑，「沒事就好。回到家記得給我傳個訊息啊！」
tbc.
FT：久違到炸的更新((ry 照這個速度，我大概很難提早寫完ㄅ......
創作內容
【銀魂 / 銀土】《沉睡方程式R：共犯結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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