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夜空悄聲墜下一顆流星前，土方凝望著被電纜線切分成一塊又一塊的群星，「呼」地一口菸氣噴出去破壞寧靜，然後像個孩子一樣被自己逗得格格發笑。倚在陽台欄杆邊上玩這個小遊戲總是不膩。
忽然聽見後面有滑軌開門聲響，土方轉頭，看到三葉正低頭換上室外的拖鞋，便出聲喚「三葉」，順手把菸頭按在冰涼的鐵欄杆上捻熄。土方的小動作卻給三葉瞧見了，笑說：「我其實一直都不在意你抽菸。」
「你不在意，小玉可是恨死了。每次只要聞到我身上有味道，就會用她那很機械、沒啥感情的聲音又給我科普一遍菸害。」三葉聽自己的解嘲一顫一顫地掩笑，土方也忍不住莞爾，接著繼續放軟語氣道，「況且，你跟小夜子的身體都太差了，本來就不該聞到這東西刺激自己。」
三葉一把從背後抱上土方，悶著聲音說：「但如果這是十四郎的味道，我就一個都不想放過。」
土方這時卻突然皺起眉頭，問：「難道是今天複診時，醫生跟妳說了什麼嗎？」
三葉沒想過土方反應會這麼大，「咦？」的一聲尚不理解土方怎會有此疑問。但聰慧如她很快想通原因後，又把土方抱得更緊，笑出聲音說：「我今天去複診是好消息喔，說情況愈來愈好。」
土方隨後搔搔頭，笑說：「這樣就好。你偶爾突然說這麼肉麻的話，真有點……嚇人。」
「怎麼會？」三葉眉毛委屈地掉成八字狀，「十四郎不喜歡？」
「無關喜不喜歡，就是會擔心反常的行為有反常的情況。」土方說。
「就是你常說的『事出必有因』？」看著土方緩緩點了點頭，三葉接著說道：「我今天去看醫生，託我媽媽幫忙照顧小夜子，我去接孩子的時候，她問起你。」
土方印象裡，三葉的媽媽似乎並不怎麼喜歡自己，雖然不太明白是什麼原因。只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三葉媽媽不斷問他年紀多大？結過婚嗎？怎麼看上我們家三葉？一連串的問題，讓土方應付不來。甚至有一回問土方事不是覬覦他們沖田家的財產？從此土方就極力避免在三葉媽媽面前出現。
「她想到我什麼了？」土方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她還是很在意為什麼我們在一起時間已經不短，為什麼我還是姓『沖田』。」三葉說，「我自己知道是我拒絕十四郎，然後又這麼貪心想把你綁在身邊……」
「沒關係，妳對我不用說這些，我明白妳的顧慮。」土方說，「而且如今就算真的沒結，也跟結了婚差沒多遠，何必拿一紙契約再束縛什麼？我這輩子的後半生是要拿來謝謝妳的，三葉，所以也早就脫不開了。」
「不要每次都說這種話，我不愛聽。」三葉道，「十四郎本來就好得我無可挑剔，給了我這麼多，又從來不要我的什麼，我都感覺每一天能跟你在一起都是偷下輩子的福氣。」
「可是三葉，我確實欠妳一命。能走到今天，而不是從某個樓頂上跳下來作結，我──」
「十四郎！」三葉喊住了土方，待土方緩下口氣，才又柔聲說：「我知道過去很多事情也都壓在你心上，但那些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
土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自嘲：「今天是怎麼了？我們怎突然那麼自暴自棄？」深呼吸一口氣後，又說：「不提這些了。小夜子睡了嗎？」
三葉點頭。過一會又問土方：「明天能不能拜託你下課時間幫忙接一下小夜子？」
「明天應該沒問題，下午沒課，我本來還正打算約坂田討論之後開課的問題。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明天有個遠道而來的朋友約見面，小玉也會去。」隨後三葉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說明天會跟坂田君碰面？」
「我們是約了在我辦公室，但這跟小夜子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們家小夜子說『之前那個頭髮捲捲的大哥哥在哪裡？』啊。」三葉笑了，「她好像很喜歡坂田君，有一次還脫口說出『我以後想嫁給那個頭髮捲捲的大哥哥』。」
土方下巴整個像脫臼一般掉下來，「那個見到陌生人就要躲十公尺之外的小夜子這麼說？」他可記得兩人總共才見過一次面，這麼快心就被擄走了？三葉倒是笑得開心，回土方：「說不定人家小小年紀就懂什麼叫『一見鍾情』呢。」
如果不是隔天下午親眼見到，打死土方也不會相信，那個第一眼先把別人當作仇人，後面才願意跟人慢慢拉近距離的小夜子，第一眼發現銀八在辦公室門前等待時，反應不是逃跑，而是撲上前去尖聲大喊「是頭髮捲捲的大哥哥！」
耳膜受不了小夜子這麼尖銳的喊聲，銀八忍不住縮了縮肩膀，但笑容溫和燦爛。他也蹲下來跟小夜子打招呼：「你好啊，小夜子。」
土方倒是後知後覺，甚至錯過了對孩子糾正稱呼的時機，只能表情尷尬，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這孩子怎麼回事。她以前很怕陌生人的。」
「沒事，小夜子也不是第一個這樣的小孩。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挺有孩子緣的。」一邊說著，銀八接著就「唉呦」一聲，被小夜子推倒在地上，屁股發疼。土方正要出聲責備小夜子粗魯，卻見那孩子自己就趕緊去扶起銀八，連聲道歉，銀八也摸摸她的頭回應。
土方突然笑了。這個溫馨的場景裡，自己兇巴巴的樣子才是多餘的存在呢。
「先進辦公室裡吧。」但土方還是得對這一大一小喊個暫停，「對了坂田，喝點什麼嗎？」
「土方先生準備什麼，我跟著喝就行了。」銀八說。
「小夜子要喝紅茶！」小女孩舉起雙手，跳個不停，深怕土方沒看見似的。
想來銀八跟自己挺有緣分的。一開始總感覺這孩子有點畏縮怕人，有話憋肚子裡都不說，思考邏輯也奇怪得很，嚴格來說土方並不喜歡。但回想起這孩子偶爾不經意的貼心，還有他談起夢境科學時，眼睛裡悄悄發光的樣子。
泡著紅茶，土方也隨著搖晃茶壺，搖頭嘆氣。況且在他不曉得的情況下，別說小玉共事過的對他讚賞，連三葉提起也印象良好，更別說連小孩子他都能收買，看來銀八確實有些連本人自己都沒發現的魅力在，也許教起書會是那種特別受學生歡迎的類型？長相也挺好看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哪都沒歪。
「小夜子，紅茶會燙你慢點喝，杯子拿好。」
小夜子捧著畫著酷企鵝的專屬防燙茶杯，就安靜地縮在書櫃旁邊的小椅子上喝自己的茶。銀八謝完土方的茶水，拿出筆記本要與土方討論正事，卻看見土方又笑了。他以為是自己臉上有什麼東西，摸了老半天找不到，便問：「我怎麼了嗎？」
「作為她的『十四爸爸』，本來這小女孩的視線都該在我身上，結果現在她的小眼神都黏在你這都不走。我難道不該有點危機意識嗎？」
這幾回相處下來，銀八發現土方似乎特別喜歡調侃自己，彷彿對於他困擾的表情樂在其中。但他回頭看小夜子，糟糕的是小夜子並沒有大聲反駁，反而是把紅通通的臉別開，但又自顧自地傻笑起來。銀八求助似的回頭再看土方，對土方邪笑與惡意聳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更難相信土方接著說：「三葉告訴我小夜子說長大想嫁給你，坂田你就二十年後挑個黃道吉日準備一下──小夜子，十四爸爸幫你安排得可好？」
「不──要──」小女孩雙手把臉都遮起來，尖聲尖氣地嘻笑道：「小夜子想嫁頭髮捲捲的大哥哥要自己說！自己辦婚禮！」土方看回銀八臉上，還帶著「你看吧我沒說謊喔」的笑意。
然而銀八也不是省油的燈，靈機一動便對小夜子說：「妳十四爸爸說，二十年後妳才能嫁給我，可到時妳十四爸爸就老得走不動了，怎麼辦呢？」
「你都跟小孩說些什麼呀！」土方忍不住吐槽道。
但小夜子卻考慮得相當認真，傻傻笑，把頭靠在椅背上滾來滾去，張開嘴巴還能看見缺了的兩顆小門牙。隨後她說：「那我自己跟頭捲捲大哥哥結婚就好！十四爸爸不要來了！」
這時銀八再一臉挑釁地看向土方，已經能見到他頭頂冒煙，取得勝利了。
「坂田銀八，我們開始講正事。」土方恨恨地咬牙，只能以這句話作為兩相胡鬧對峙的結束。
【？】
很久沒有下起這樣的滂沱大雨，兩個星期以來新聞中鬧著的旱災大概會有緩解之象，也有可能因為這次颱風反而鬧起水災。果不其然，十四看著電視，開始抱怨菜價又要漲了。
我看著這個畫面，突然感覺自己從前期盼的歲月靜好、有人相伴也就是這樣，不必再多了。就算偶爾出差到了別的地方，回到「家」有十四、有金時、有小金，對那個曾經失去一切的我來說，這樣就夠了，夫復何求？
近年來，在十四的要求下，我們兩個「老人家」每年都會定期乖乖做身體檢查。從前那如影隨形的咳嗽病，曾咳得我靈魂都要出竅，近年已經不怎麼發作。醫生說，我的身體保養得愈來愈好，而我知道自己只是不必再為許多事耗費心機而已，談不上保養不保養。
如果說有擔心什麼事，那多半是金時開始注意到日記的存在。我倒是不擔心這小子會發現什麼驚天動地的真相，只是他的個性總是有從前「那個人」的影子，也許他愈看會愈跟「那個人」的靈魂合拍，這是我不樂見的。
但我還是放任著讓他看，即便這事的風險合走鋼絲沒有不同，我還是想賭一把。
我想讓金時將日記看到最後。我相信如果是那孩子一定能明白，日記裡所載的一切並不是一段什麼太光榮的歷史，註記了很多悔恨，或許還有不甘心。最重要的是，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轍，希望有些改變的可能。
我偷偷開了他房間一個小縫，金時手中還捧著日記，像讀小說一樣專心，而沒有發現我的存在。退出門去時心跳得很厲害，這樣做是對是錯？我並不知道。也許幾本書金時就只當是故事看，我也沒必要那麼緊張。
「阿銀──！」突然聽見十四喊我的聲音。
「怎麼了，喊這麼大聲？」我小跑步來到客廳，看見十四手裡拿著話筒。
「一個姓富坂的女人打電話要找『坂田銀八』。」十四皺起眉頭，「我想……這交給你處理比較妥當。」看見十四提起那個名字，十年如一日，臉上盡寫著哀傷，我的心跟著沉了下去。
我接過電話「喂」了幾聲，腦中一邊想著「那個人」應該沒有姓富坂的學生才是。
「喂，我是坂田銀──」
我話都還沒說完，那女人便開口搶去我的話，問：『銀八先生嗎？我是富坂──啊不對，這樣自我介紹您大概是不認得的──』
那女人雖自稱姓富坂，日文聽起來卻帶有點英文口音。我想乾脆讓她把話說完，否則她大概也不會好好聽我到底要說什麼吧？
『以前我都叫你「頭髮捲捲的大哥哥」，還記得嗎？』
我一楞，手差點沒握住話筒。
「小……」
我應該先冷靜下來，告訴這個女人這世界上並沒有一個叫做坂田銀八的亡魂，但我卻只想起女人那個令人熟悉不已的名字，以及她打這通電話的目的是什麼？
『太好了，看來您還記得。』富坂在電話的那頭說，『我丈夫也有事要往日本出趟差，我就跟著一起回來。一直想著有機會到日本就要去找您，情急之下就從美國打了越洋電話。不知道我後天到國內，能不能跟您約見面呢？想知道您最近過得好不好？』
「那個人他……」
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一直以來只要避談「那個人」就可以說話自如的我，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不是舌頭打結，而是噁心感忽然又湧現──我說不出話來了。
「銀八……先生？」
我深吸一口氣，皺著眉頭強按胸口，用盡全力對著話筒的另一端，柔聲道：「富坂小姐，您回來日本的時候可以再打這支電話，有想要聊的我們可以談談。還有──」
告訴自己冷靜，就像十多年前那場爆炸後躺在病床上，對十四說出同樣意思的話。
「我是坂田銀時，是銀八的雙胞胎弟弟。」
tbc.
創作內容
【銀魂 / 銀土】《沉睡方程式R：共犯結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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