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聽見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不斷從手機傳來,我有一種自己正在墜落的錯覺。
嘟──
每響起一聲,就會陷落到更深的地步。
嘟──
每響起一聲,就離摔得粉身碎骨的未來越來越近。
嘟──
在這被絕望鑿開的深谷,只有妳的聲音能夠成為救贖的繩索。
嘟──
所以拜託妳,快接起我的電話吧。
※※※
然後,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轉接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如不留言請掛斷,快速……」
……
我輕觸屏幕上的紅色圖示。
等待數秒,螢幕由亮轉暗,沒開燈的房間失去唯一的光源,再度回歸純粹的黑暗。
這片黑暗既令人心碎,也同樣讓人安心。
沒能和學姐通電話讓我有些灰心,但仔細想想,這也挺正常的。
現在是期末考周,和與高中課程重複度高的大一相比,大二的課業肯定繁重許多,何況學姐還額外修了輔系。
和提早考完的我不同,學姐此刻肯定正處於報告考試兩頭燒的地步,這種時候沒有注意到我的來電也很正常。
我把手壓在胸口,催促自己吐出苦悶的鼻息。
看來今天是沒機會了,等等去洗個澡準備睡覺,改天再找機會告訴她得獎的消息吧。
我很擅長等待的,所以沒關係。
※
隔天,我與損友約在有一段時間沒去的咖啡廳見面。
拜平時晚睡習慣所賜,我清醒時已是下午一點,由於時間差不多了,收拾好要帶出門的東西之後,便出門前往會合地點。
昨天只急著把行李從宿舍搬回來,沒有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現在悠閒地走在這座城市才發現,明明街道都與記憶中大致相同,我卻微妙地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究竟是這座城市變了,還是我自己變了呢?
我品味著這個問題,不再專注於觀察街景,不知不覺,咖啡廳已經出現在面前。
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清脆的銀鈴聲與溫暖的咖啡香撲面而來,因為是個悠閒的午後,館內的客人不多,損友當然也不在。
那傢伙果然不會準時來……
隨意地跟櫃台點了杯熱卡布奇諾後,我找了個顯眼的位置坐下,並從隨身背包翻出小說打發時間。
我喜歡小說,自己本身也有在創作,故事的魅力一直都令我著迷,一但翻開書就很容易忽略時間的流逝。
當我讀到正精彩的橋段時,損友氣定神閒地出現了,一點都不像遲到的人的態度。
「你來得真早。」
「我就知道你會遲到……」我將書本闔上。
「現在才剛放寒假耶,一定要睡到醒啊。啊,不過如果對象是女孩子的話,我肯定會排除萬難趕過來!」
他故作誇張的說著,臉上掛著輕浮的笑,同時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入座。
損友雖然大多時候都是這種輕佻的調調,但遇上該認真的事情還是會認真完成,比如社團的事情。
「國樂社寒假應該也有排練吧?」
雖然從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難以想像,但他確實是有認真拉二胡的時候。
「對啊,所以我的寒假直接就砍一半,明天下午還要回去開會什麼的……可惡!明明好不容易以為可以脫離團練的!」
「學姐也是?」
「當然啊,已經人手不足的我們,找人都來不急了。」
「是哦。」
之後與學姐通電話的時候,可以用到這個話題。
正當我的腦袋擅自浮現這個念頭時,損友別有深意的凝視著我的眼。
「你啊,該不會還喜歡著學姐吧?」
「……咦?」
話題往我預料之外的方向發展,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損友的笑聲打斷思緒。
「你也太專情了吧?已經六年了耶!你身邊難道就沒有更吸引你的女性出現嗎?」
「……要你管。」
自從國中認識學姐以來,我便決定今生再也不從她身上移開目光。
因為她的存在,我才能從自己建造的監牢中抽離,逐漸成為一個可以正常交際的人,與損友的真正開始熟識起來也是在認識她之後,甚至可以說,沒有學姐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可惜自己卻因為高中沒有考好,進到程度很糟糕的私校就讀,經過高三一番努力,才總算是晚學姐一年,與損友一起進到現在的大學就讀。
「先聲明,我說你專情可不是在稱讚你哦。」
「什麼意思?」
「有時候,太過專情並不是優點,反而是讓你遍體鱗傷的理由。」
難得的,損友一本正經的說道,我頓時語塞。
「不過我也沒有要阻攔你的意思啦,只是以前輩的看法給你建言而已。」
確實以感情上的資歷來說,他可以算得上是我的前輩,可是很臭屁這點完全消除了我想要尊敬他的意願。
「啊!對了,賣你一個情報好了,這杯咖啡你請。」
「你先說說你的情報我再決定。」
「今天學姐的車約六點回到火車站的樣子,你就順勢約她吃晚餐吧。」
「……這樣會不會打擾到她啊?」
見到我的反應不太積極,損友更加強硬的把話給接了下去。
「你只要把她當作好朋友般邀約就好了,平常心,平常心!越是意識對方是異性,只會讓你的動作更加扭捏哦。而且……」
「而且?」
「最近學姐似乎有心事的樣子,期末開會的時候還挺明顯的,你看!這不就是個拉近距離的好機會嗎?」
損友一臉自信地如此提議道。
※
在那之後,損友又多管閒事的提了一堆自己關於感情的見解。
不過,正因為他的個性是如此直率,聽到他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熱戀時期的事,其實還挺愉快的。
要是我也能跟學姐靠得那麼近就好了。
從咖啡廳離開後,我遵照損友臨行前的叮嚀,對自己進行改造計畫。
根據他的說法,我平時的穿著就像個中年大叔般邋遢,衣服看起來大多都皺皺的,鬍子從不刮,頭髮也完全沒有整理,是第一次見面就會被女性過濾掉的類型……稍微有點受傷啊。
「……這樣應該就行了吧?」我朝鏡子裡的我咕噥。
鏡中的我換上新衣服,將多餘的鬢角與鬍子都刮掉,頭髮也重新吹過,這樣看下來,真的有種自己脫胎換骨的感覺。
匆匆抵達火車站時,手機顯示時間也才四點半,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慎重過頭了。
明明只是個單方面的搭訕,連對方的意願都還沒有徵求同意,甚至連是否遇得上都還是個問題,我卻還像條忠犬般在這守候,期待規劃好的不期而遇。
因為害怕正式的邀約被拒絕,所以想製造偶然的我,是不是有點太看輕自己了?
我搖搖頭,別這樣想。
這樣的情境也不是第一次,我應該早就習慣了。
為了與相差一個年級的學姐相遇,我常常會在這些她必經之路守候,比如說現在這個出車站的入口,或是在學姐家門口。
「我很擅長等待的,所以沒關係。」
每當我快要被寂寞壓垮的時候,我總是用這句話來催眠自己,讓自己焦躁的心能稍微平靜些。
學姐偶爾會覺得奇怪,怎麼會常在車站巧遇我,而我則是用各種理由搪塞……應該還沒被發現我的心意吧?
能遇上她的日子,我就會因為搭上話而開心整天,相對地遇不上的日子,我便會消沉好一陣子。
像這樣把自己的價值建立在別人身上的我,大概很病態吧。
為了能夠在更適合的位置注意門口,我移動到位於火車站對面,一個遊樂器材都荒廢的公園長椅上。
在這裡的視野很好,正好可以捕捉每一個往來於門口的身影,又因為沒什麼人靠近,可以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見時間還很充裕,我便翻開隨身攜帶的小說打發時間。
※
翻過印滿一百五十三頁的文字,我總算是在告一段落的情節中回神,時間來到五點四十二分。
從書中的世界抽離到現實世界,這個轉換過程當中感受到的不協調感,我直到現在都還沒習慣。
就像是剛從睡夢中甦醒那樣,腦袋一片空白,重新想起自己是誰之後,才慢慢地恢復思考的能力。
差不多該開始注意出入車站門口的人了。
我用書籤紀錄自己閱讀的進度,闔上書後忍不住喘了一口氣。
即便自己已經放下書本,腦細胞卻還在雀躍地汲取記憶裡的一字一句,建構出不屬於真實世界的奇幻樣貌,在那個世界冒險的經歷是很有趣的故事。
有機會的話,也推薦這本書給學姐看吧。
車站的人潮比我想像中要多。
大概是因為此刻正好來到下班的尖峰時期,與我剛來的時段相比,目測人數多了一倍以上。
在一旁觀察的我發現,於車站門口流通的他們,即使每個人的相貌都不盡相同,卻都頂著差不多疲憊的臉孔。
嘴角向下的弧度,兩眼黯淡的神情,像是負重幾十公斤的沉重腳步都是,這群人悶悶不樂的模樣,讓車站成了低氣壓的集中地,每一口呼吸都能聞到宛如裝滿鉛塊般沉重的空氣。
抬頭一看,冬日的太陽早已落下,剩下逐漸被染上夜晚的天空,烏雲密佈。
我在人影交錯的此處,尋找她的身影。
迅速掠過一張又一張的臉孔,與記憶中她的模樣比對,不吻合就找下一個。
枯燥的篩選持續了十幾分鐘,我才終於從群眾當中找到學姐。
為此,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嚴格來說,她的眼神也和其他人一樣黯淡,但我就是能夠區別,那惹人憐愛的容顏,與銀鈴般清澈的嗓音,不知道拯救了我多少次。
雖然已經不像國中時那麼頻繁,每當我失意的時候,只要打電話給學姐,她總是會安靜地聽我說話,在話筒的另一端靜靜地陪著我。
無論敘事技巧多麼拙劣,無論我的煩惱多麼愚蠢,她都會聽到最後,然後給我最溫柔的回答。
這麼說好了──她就是我的太陽,能夠照耀我那灰暗的世界。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在原地呆愣了一陣子,終於冷靜了些,而此刻學姐已經轉身準備離去。
在還能夠追上她的距離,我下意識地,再度追逐她的背影。
※
話語消失了。
「還真巧啊,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上你。」
「嗯……」
腦袋一片空白。
「最近怎麼樣?大學生活應該跟你想像得不太一樣吧?」
「是阿……」
明明在腦中做了無數次預演,在與她四目對視的瞬間,事前準備好的理由全都化為泡沫。
「你的性格很容易吃虧,不要又都躲在宿舍不出門啊。如果你想寫更多故事,就更應該更積極的去經歷人生不是嗎?」
「嗯,我也這樣認為……」
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振作點啊。
先來整理一下狀況。
現在的我正與學姐面對面,坐在車站對面的麥當勞二樓,桌上擺滿速食。
對於我唐突的邀約,學姐沒有多想就答應了,但因為我無法決定該去哪吃晚餐,支支吾吾的,學姐才提議乾脆就吃麥當勞。
「今天本來就要在外面吃,有遇上熟人是額外的收穫。」我的腦海裡還記著幾分鐘前學姐的笑容。
天啊,我到底在搞什麼……
「嗯?在想什麼嗎?」
學姐的話中斷了我的回顧。
明明是冬天,兩頰卻沒來由地燥熱,毛細孔搔癢難耐。
「啊,沒事,只是在發呆而已。」
「是哦。」
學姐喝了一口可樂。
「學姐,大二的課程如何?」
「很累啊,又是報告又是考試,幾乎都沒有休息時間了。」
「寒假呢?國樂社的團練密集嗎?」
「其實還好,只是我還有家教要上,這個寒假應該閒不到幾天……那個死小鬼真的有夠白目,功課都不做只想著要打電動。不過,之前生日他有準備小卡片給我,想到這裡就覺得他其實挺可愛的。」
聽到她聲稱其他人可愛的時候,胸口微妙地有種沉痛感。
「對了,你昨天有打給我吧?那時候我剛好在洗澡,沒有接到你的電話。」
「哦……沒有什麼啦,只是想告訴妳一聲,我得到這學期校內文學獎的首獎而已。學姐知道嗎?我自己都挺驚訝……」
講到這裡,我發現學姐的臉色有點難看,但發現我的目光之後,學姐又自然地露出笑容。
「……我知道哦。」
「咦?妳知道嗎?」
「因為我也有參加,所以當然知道。」
「是這樣哦?可是……我記得我在典禮發的決審手冊上,沒有看見學姐的作品耶。」
學姐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是當然的,因為我連初審都沒有通過啊。」
那就像是在閒話家常的語氣,但我卻能發覺其中的不自然。
稍作思考之後,我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擅自誤以為學姐如果有參加,一定會通過初審擠身決審,這種理所當然的期待傷了學姐。
「……抱歉,我神經太大條了。」
「不會啦,這又不是你的錯。」學姐笑容依舊,但那張笑臉卻越來越模糊,直到完全消失之後,她再度開口:
「只是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很沒用而已。」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學姐出現明顯失落的情緒。
在我的想像當中,學姐一直都很堅強,面對任何困難都以笑容面對,這樣看來,是我誤會了。
「當初跟你也是因為小說才開始熱絡的,看見你在創作中投注的熱情,我總想要督促自己,開始下筆,但到最後都沒有做到。」
在崎嶇的路上一路走來,沒有人不受傷,大多數的人都早已遍體鱗傷。
「隨著時間遠去,我也漸漸得不再在意那些,但就在這個時候,我收到你獲獎的消息。」
學姐再度勾起微笑,只是那個笑容太過刻意,可以看見嘴唇底下的牙齒正微微抖動。
「老實說,我曾覺得就憑你根本沒辦法堅持下去,搞不好在哪次挫折之後就放棄寫作了,但你就像是在斥責我似的,不斷把自己的作品拿給我看。」
「抱歉……」
學姐的嘴唇緊抿。
「你很喜歡道歉這個壞習慣也一點也沒有長進,明明沒有必要道歉,那只是徒增我的罪惡感而已。」
「……」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但我覺得你有天分。就這樣抱持著夢想前進的身影,我很喜歡,卻又忍不住拿來和沒有長進的自己比較。」
「喜歡」兩個字彷彿鼓錘似的重擊我的胸膛。
我想說出來。
看見學姐如此消沉的模樣,而且原因還是自己,我就有種衝動想要告白一切。
我應該是很擅長等待的……
在我原本的計畫裡,等到我真的成為一名獨當一面的男性,並且有明確的未來規劃後,才會向學姐表明心意。
轉眼間六年已經過去了,原本應該還要等更久才行,至少等大學畢業當完兵過後,我才打算一決勝負,但是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想顧慮那麼多了。
──我啊,其實根本就不擅長等待。
「學姐,我可以說一件事嗎?」
「什麼事情?」
「我想說的話,可能會對妳造成傷害,但是,我還是想要現在告訴妳。」
「……你說。」
「我能夠堅持創作到現在,全部都是因為妳。」
「……」
「我想要更接近妳,也為了創作出更多能讓妳喜歡的故事而努力著。」
學姐終於抬起視線,與我四目相對。
「因為我、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喜歡上妳了!」
沉默。
重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突然覺得雙頰宛如被火燒過似的,冷汗自耳旁流下,頭髮傳來陣陣的搔癢感,非常不自在。
……啊……我真的告白了……天啊……
與完全陷入呆滯狀態的我不同,學姐笑了出來。
「我早就知道了。」
「咦?」
「那麼明顯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咦?啊?」
「國中時,你拿給我看的日記小說,除了作為主角的少年以外,戲分最多的那名少女,很明顯就是我阿,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
「嗯,你白緊張了。」
學姐擺出惡作劇般地笑容。
即使是陷入窘境而無地自容的我,仍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顏吸引,忘了呼吸。
「謝謝你的心意。」
她面帶溫柔的微笑。
「我真的不知道,會有人想要為了我創作。今後我會更加珍惜你的故事,也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然後,她收斂起笑容。
「關於這個告白的回應,給我一天的時間,我明天告訴你。」
※
當天晚上,我徹底陷入失眠。
時間放慢了腳步,像是怕被發現的小偷悄悄踮起腳尖似的。我在這步伐溫吞的夜晚,反覆地想著學姐的事。
告白就像是將自己赤裸的心交給對方評價。究竟會被收下還是丟棄,只能懷著被掏空的胸口等待,任時間膨脹不安與焦慮。
為什麼喜歡一個人,非得要弄得那麼辛苦不可呢?
依稀記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答案,但卻又在不久後被夢奪去。
……
……
……
待再次張開眼睛,已經是隔天下午的事情。
清醒的瞬間,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沉重的腦袋彷彿被灌進了水泥似的,全身上下都充斥著不願起身的倦怠。
但這種隨時都可能會再躺回被窩的狀態,卻在回憶起昨天種種的瞬間,睡意徹底消散。
我幾乎是從床上跳了起來,拿起手機就打開螢幕,果然看見一通未接來電,有種翻開期末考卷的絕望感油然而生。
完蛋了,竟然錯過學姐的來電……
雖然不覺得這會成為決定性的因素,但我還是忍不住感到擔憂。
要就這樣等學姐下一通電話嗎?
……不,昨晚已經等得夠多了,現在就回電給學姐吧。
我已經不想再等待了。
在連續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之後,優柔寡斷的食指才終於輕觸冰涼的屏幕。
然後,我從手機聽筒聽見了。
那聲音伴隨著某種摩擦的聲音出現,我覺得自己胸口的洞被鑿得越來越大。
嘟──
嘟──
嘟──
這六年來我撥給了學姐的無數次電話,其表示等待接通的提示音,宛如噩夢般,讓我不自覺地耳鳴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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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各位好,這裡是潛水一年的墨染。
這篇算是復健作,所以如果覺得傷眼還請見諒。
最近遇上了許多對於未來的迷惘,和這名「學姐」失去連絡的現在,有點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繼續創作下去。
希望有朝一日,那位「學姐」能夠看到這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