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公路上揮舞著雙手的警示假人
我們住在一個被瘋子統治的世界,還沒發瘋的人都夢想成為那些瘋子。──無名氏
理查打開家門,深藍色眼珠在黑暗中化為兩潭深邃水窟反射著窗外霓虹燈。
音樂聲?
關節分明的手指探進風衣尋找手槍。
樂聲來自客廳音響,但廚房燈卻是開著的。
薄唇揚起一抹冷笑,似乎猜出不速之客的身份。
有名乘客逃過槍戰並留下了記號。
他謹慎地踏入廚房打開冰箱門,裡頭有顆用真空袋包裹的女人頭顱。
「我早該猜到那是你的傑作。你本來想順道向我炫耀,卻被意外打亂了計畫,所以才會留下嬰屍作為記號。」理查對窩居廚房一角的黑影說道。
「花這麼久才猜到?難道你的判斷力生疏了?」黑影從角落走出。「這不像你,理查,還有房子也是,品味真差。」
「屋主的問題。」理查無視真空袋的存在將牛奶從冰箱抽出。「至少唱片收藏不錯。」他指指客廳的方向。
「我挑的專輯也不錯。」黑影隨著旋律擺動腦袋。
「不得不說你在挖苦人這方面非常優秀。」
「如果你是理查‧萊特,我就是你的月之暗面。」黑影緊盯他手上的玻璃瓶。
「我們的名字沒有意義,帖木兒。」他伸出舌頭舔舐沾染上唇的乳白色。「我們只是被豢養的獵犬,隨主人高興叫什麼就叫什麼。」
「獵犬不是該對主人忠誠嗎?」帖木兒走向他。
「我的忠誠無可質疑,獵殺目標外的對象才大有問題。」他瞄了冰箱裡的頭顱一眼。
「那婊子懷孕了。」
「所以呢?」
「她是巴勒斯坦人。」
「上她的人可是你。」
「我沒預料那東西會懷孕!」帖木兒揪住他的領子。「跟你這賤種相比她可能還稍微高尚一點!」廉價威士忌的氣味立即充斥鼻腔。
「你們需要我這賤種才能完成任務。」令人生厭的冷笑沒從臉上消失。
「那就快點完成不要拖延!」帖木兒惱火地放開他。
「值得花上時間,目標會帶來豐沛漁獲。」
「你這野獸餘孽還真貪心。」
「不敢直呼畏懼之人姓名即是承認自身的怯弱。」他收起笑容。「晚安,還有請把戰利品帶走。」
「如果你肖想變節會死得很難看。」帖木兒把頭顱草率塞進提箱。
「我何必這麼做?」
「你流著海德里…海…幹該死!那隻野獸的血!誰知道你會不會!」
理查在不速之客離開後關上音響,唱片破裂的聲音從手中傳出。
可惜了這傑作,但髒手摸過的東西還是不要留著比較好。他為好音樂的逝去默哀片刻,之後便拿出手機撥號,模糊不清的沉重工業節奏伴隨過度滑溜的德語來到耳邊。
「所以那幫猶太豬的槍手當時也在公車上?」德語的主人急切地發問。
「沒錯。」
「我們的人都被他給…」
「帖木兒是不可輕忽的危險人物,我當時只能保護亞歷克斯。」
「你做得很好,我們果然沒找錯人,血脈定會繼續茁壯不受干擾。」德語的主人聽起來嗑了不少藥。「帝國萬歲,新元首萬歲。」
「萬歲。」他笑著掛上電話,下一通來電馬上接踵而至。
「理查!!」亞歷克斯歇斯底里的聲線從手機爆出。
「怎麼了,亞歷克斯?你不是已經回…」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馬上…馬上想到要…找你…我不知道…」亞歷克斯哽咽道,話語被劇烈的顫抖扭曲。「…救命。」
(布宜諾斯艾利斯,半小時前)
亞歷克斯拿起保溫杯想喝口咖啡,懊惱地發現已經沒有半滴,只好嘆口氣繼續握緊方向盤往回家的路上行駛。車內喇叭播放著稍早錄下的新聞廣播,來自大千世界的紛擾不斷撞擊鼓膜。
戰爭從未停止。爭權奪利的醜態天天在華美面具底下上演,就連以各種名目屠戮異己的暴行在此等偽善面前都僅是小菜一碟。馬克思的失敗追隨者依然高傲地身披紅旗展示著會讓先烈痛哭流涕的噁心謊言。法西斯主義的幽靈仍不斷借屍還魂恫嚇人間。
世界一如往常地瘋狂。他哀傷地想著。抑或比過去更加瘋狂?
長久以來,他相信他的工作是嗅聞死去已久的過往找尋其中隱晦的腥臭,從無人膽敢挖掘的墓土撬開腐朽棺木,重新勘驗當年無能申冤的慘劇。
他是偵探,也是盜墓者,因為挖掘過去(換言之即經常被過度簡化而稱呼的名詞,歷史)往往不被世人苟同,人們總說讓悲劇重見天日只會徒增仇恨。
事情都過去了,人都死了,為亡者找回公理意義何在?
但他深信唯有將模糊不清的過往從墓土掘出,冷靜分析悲劇之所以形成的每個環節,無論這些環節多麼令人膽寒與不捨,無論所謂的惡行能激起多強烈的血債血償慾望,他的首要任務仍是要確認證詞是否為真,使謊言不攻自破。找尋被遺忘棄置散亂的屍骨拼湊其原貌,強迫世人看清其原貌,看清這世界的醜陋與殘忍,看清這世界無法治癒的瘋狂。
看清自己的醜陋與殘忍。
看清自己無法治癒的瘋狂。
最後,人們或許仍有機會阻止悲劇重複發生,倘若有人願意如此深信。
道路前方浮現一個裝有維修標誌的路擋,被燈泡纏繞的假人揮舞著手臂告示來車留意前方障礙物,然而亞歷克斯卻看到假人數量越來越多,從路障背後與路邊圍欄探頭而出。
「拜託…不要現在…我正在開車…」他試圖無視那些擁有相同平板笑臉的假人,但這些不是時候的該死幻覺仍然成功迫使他放慢車速,狼狽地停在路障前無法前進。
擁有相同笑臉的假人圍了過來。
他終於發現那全是他自己的臉。
成群假人戴著有他笑臉的面具將車子包圍。
假人伸手用力拍打車窗。
「讓我們膜拜你!」
「元首!新元首!」
「元首萬歲!」
「帝國萬歲!」
不明所以的囈語侵占聽覺,拍打車窗的手掌越來越多。
他本能地踩下油門,假人在撞擊下紛紛倒地。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但他聽見骨頭被輾碎的聲音。
當他終於無法繼續駕駛時,熟悉的路標已出眼前,他衝出駕駛座朝家門狂奔,甩上房門摔回沙發縮成一團,馬力歐在腳邊緊張地跳來跳去尖聲怪叫。
他看見掌心沾有血跡。
「這都是…真的?」
劇烈顫抖從指尖蔓延,他只能用僅存的力氣從口袋掏出手機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