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送克爾坦離開以後，艾洛也趕緊回到自己被分發的帳棚裡去。
掀開帳廉時，艾蜜莉早已坐在那裡，睜開朦朧的睡眼望著自己，儘管沒多說什麼，但艾洛內心裡依然感到一絲絲歉疚。只是現在不應該去煩惱這些，人類已經來了。
他抓下了原本放在模型上的褐色皮甲，套進去後艾洛稍稍活動了下自己的身子，以確保它們不會影響到自己，接著在把劍插入腰側的皮帶裡時，艾蜜莉悄悄地走到自己身旁，手上拿著一雙手甲。
艾洛一愣，聽她靜靜地說：「你出去的時候我就醒了，雖然來不及，但至少這手甲我稍微幫你擦了一下。」
他抿起下唇，帶著感激的心情接下了手甲。「妳就──」
「留在這，我知道。不過我覺得你們這些男人應該要好好相信我們，女性也是能上前線的。」艾蜜莉聳了聳肩，故作無所謂地說道。「六年前我也是這樣。」
「我知道，而且我也很相信妳，真的。」艾洛在把手甲上的皮帶束緊以後溫柔地說：「所以我才希望妳好好保護朵拉，她對我們兩個來說同樣重要。」
艾蜜莉瞅了他一眼，用手肘輕輕頂了艾洛的胸甲。「好吧。」
「委屈妳了。」艾洛伸手抱住了艾蜜莉，語氣中充滿不捨。
「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艾蜜莉抬起頭，然後輕輕地在艾洛雙唇上留下一吻。
艾洛放開了艾蜜莉，笑著說：「走了。」
「小心。」
艾洛走出了帳篷，然後邁步朝向營寨的大門跑去，那裡充斥著裝甲與其他人說話的嘈雜聲。他穿過了各隊的間隔來到最前方，克爾坦閣下和開會時所見的軍官們全部都在這裡。
而在矮人的軍前，艾洛瞧見了那立於荒地上的不速之客。他們身著破爛衣物，雙腳沒有長靴，且因為長途跋涉而磨破了腳皮，鮮血在土地上流下了名為報應或憎恨的軌跡。他們各個面容憔悴且纖瘦不堪──難民？
在看見矮人軍以後，他們張手大喊著什麼，艾洛明白那是達莫奈特語，但從這種整軍狀態來看，要不是矮人根本不懂這種語言，就是直接忽視這些人的發言。
「閣下。」艾洛來到了克爾坦閣下身旁，儘管他沒有騎馬，但身高依然比騎著狼的矮人們還要高。
「你來了。」克爾坦用下巴指了指那群從遠方走來的難民。「這群人看起來不少，從哨騎回報的目測數量來看少說有兩、三百人吧。」
艾洛抓著腰側的劍柄。那些難民看起來楚楚可憐，在這場流血革命中他們或多或少都受了傷，而且在想起先前於樹巷遇見的那群人，想必他們在這場戰爭中也是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吧？
「請救救我們！」人類如此喊著。
「我們是從地表堡出來的，只要能給我們食物和水……我們什麼都聽你們的！」
「拜託你們，裡面的人都瘋了，請幫助我們或這些孩子。求求你們！」那其中甚至還藏有女人的聲音。
加上先前爆發衝突時的那些武器與殘破的裝備──艾洛抿著下唇，人類這場革命根本沒有意義，他們只是在無端地徒增歷史上的流血衝突，這種事必須被根絕，鑽石條約本應該徹底解決這些事的！
「我們沒有多餘的食物去供給這些人，大人。」矮人的聲音流入了艾洛的思緒，他往旁望去，是昨天於軍事會議中提議應該先理解敵人作戰模式的金髮矮人。「而且他們很有可能是間諜，我們要不是拒絕他們進入，否則就必須處理掉他們，避免這些難民用各種手段試圖竊取我們的情報，或是人類用這種方式來加速消耗我們的糧食。」
「我也覺得殺光他們比較好。」光頭矮人說道，儘管那天會議上他跟金髮矮人的意見相左，但這次卻有志一同。
克爾坦回過頭去看著那穿著黑戰甲的軍官。「你呢？」
「殺了更有利吧。」黑甲矮人眨了眨眼，他面無表情地說：「我也認為必須如此。」
艾洛緊握住長劍，以力道來宣洩自己內心的憤怒與懊惱。在這場軍事會議中，他是沒有任何立場可以去插嘴的，追根究柢這是屬於矮人的戰爭──是人類挑起的戰爭，他們的確應該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但難民說到底也只是……普通人啊？艾洛咬著牙，如果克爾坦閣下下令衝殺，那自己是從？還是不從？
「如何？」克爾坦靜靜地問：「你有什麼想說的嗎？洛索達人？」
艾洛睜大了雙眸，他扭頭看向坐在狼背上的克爾坦。手持銀槌的矮人就這樣望著自己，靜靜地看著，等著自己的答案。
他作客於此，即使不從矮人的命令也應不至於受到任何處置才對。但先前他們曾在林中寨合作過……即使表面上不會有任何問題，但心理上呢？是否會造成不必要的裂痕？或者更嚴重，造成種族間的嫌隙？
「閣下，他們已經進入到弓箭射擊範圍了。」金髮矮人說。
也許有可以拯救他們的方法吧、也許他們有方法可以自救吧。艾洛望著遠方的人類。只是他們選擇用血來編織自己的未來。這樣的話……
「請下令吧。」艾洛咬牙抽出了自己的劍。
克爾坦點點頭，然後看向其他幾位軍官。「攻擊。」
＊
他把劍插在被染成深黑色的土地中。
嗅著鮮血、屍體和汗水相互交織而成的惡臭，他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個手無寸鐵的難民，他不知道自己迎面正視了多少雙無助的眼眸。他只知道自己就像個劊子手一樣，在這裡展開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
這些人類叛軍都必須為了自己當初的選擇而付出代價，就像他們當年蹂躪矮人的領土一樣，這都是人類必須血債血償的地方。
艾洛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矮人們清理這些難民的遺體。若以殺傷比來算，這豪無疑問是一場大勝，但矮人們臉上並沒有笑容，每個人都跟自己一樣面無表情。
跟惡魔一樣。
「艾洛。」
他回過頭，望著那名手持銀槌的矮人……那槌子同樣染上了腥紅。他們的所做所為簡直比戰爭還要殘忍。
如果鑽石條約是這種虛假的誓約，那它又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如果鑽石條約並不能給予和平，那種族又要為了什麼而去遵守它？
克爾坦來到了他身旁，把手握的銀槌插在地上，然後抬頭望著遠方正在清理屍體的其他人。
「鑽石條約本應該遏止戰爭的，對嗎？」艾洛靜靜地問：「它不就是為了這個而存在的嗎？為了保護受戰爭所累的人民。」
「戰爭從來不會停止，停止的只是人們實際上的暴行。」克爾坦語重心長地說：「你以為一條鍊子能綁住餓獸多久？」
艾洛心有不甘地回應：「也許我們有另一種接納他們的方法？像是……提供保護，然後讓他們自給自足？或者是把他們抓住當做人質什麼的──」
「別說了。」克爾坦並沒有大吼，反而以低沉的嗓音制止艾洛。「年輕的洛索達戰士，你我當年面對人類時的處境不同，因此我們現在看待人類的角度也不同。」他搖了搖頭。「你剛剛那番話是在褻瀆我們那些在在戰場上死去的靈魂，現在矮人對人類只有憎恨，只要人類一天沒有根絕，我們的恨就不會停止。」
他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激動地說：「但這樣只會死更多人！」
「難道人類當初引發戰爭時會在乎死多少人嗎？」克爾坦抬頭望著艾洛。「如果我選擇原諒了人類，那人類又要如何償還那些早已失去的事物？又有誰願意承擔那些年來所有悲劇的重量？你有信心去面對那些戰士們的遺孀嗎？你能承受那些夾雜著絕望與憤怒的雙眼嗎！」
艾洛頓時無語。他發現自己在面對這些話題時往往會逼得無法開口，不是那些人的經歷，或者是他們有多聰明。
而是那無解的現實逼自己閉嘴。
因為他真的不知道答案。
「你這些言論是在慢性的殺死你自己。」克爾坦忽地冒出這句，讓艾洛心頭一震。「在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中苦惱、後悔、難過，然後陷入無底洞裡。醒醒吧年輕人，這不是你一個人能夠解決的。」
克爾坦拔起銀槌，驅狼離開了艾洛身邊，開始吆喝著指揮那些無精打采的士兵們趕快把這邊整理乾淨。艾洛並沒有加入整理的行列，但腦海中卻不斷重複著克爾坦剛剛所說的話。
艾洛脫下了一支手甲，望著手上的傷疤。曾經，他為了拯救法圖林，結果送上了一整支隊伍的性命，而且還換來這身傷……這甚至很有可能是會伴隨妻子一生的慘痛記憶。
「我們的榮譽……到底又算什麼？」艾洛抽出了方才被自己插在一旁的寬刃劍，望著劍身上的鮮血，他內心仍感到一絲噁心和歉疚。
走吧、走──走啊！艾落在內心裡喊著。不前進的話，榮譽、現實什麼的，我就真的什麼都不了解了。而我什麼都不了解的話，法圖林跟文許他們可不會原諒我。
他把劍收回鞘中，然後看向克爾坦閣下和其他矮人們。艾洛邁開步伐，朝著他們跑去。
「請讓我一同協助整理吧。」他如是說。
克爾坦往回瞅了艾洛一眼，挑眉，然後舉起銀槌往旁一指，那裡放了台推車，矮人們正齊心協力地將遺體往上面堆，準備集中到一個地方火葬。那上面甚至有小孩子的遺體。
艾洛有些遲疑，但還是點頭，往推車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自己曾對裴蒂說過「即使是敵人，也會滿懷敬意地送上死亡」，但當初他未曾想過自己也有處理平民屍體的時候……這場屠殺他也有罪。
而做為一個屠夫，他希望自己至少也能目送這些人最後一程。就像前陣子面對人類死士一樣，他必須負責。
「閣下！」
在把附近的屍體都處理好以後，他抓著了推車的木桿子，準備把它拉往下一個地點。但一名矮人騎兵從前方騎狼跑了過來，他面容緊張，而且渾身浴血……艾洛停下了腳步看向他們，只見克爾坦的臉色愈來愈凝重。
半晌，克爾坦高舉銀槌。「所有人立刻停止手邊工作，撤回大寨！」
撤？艾洛皺眉，難民的遺體可還沒完全排除啊？
伴隨著內心的疑惑，一道足以陣天的吶喊從不遠處傳出。艾洛回頭朝地表保的方向望去，看著那漫天塵土的模樣，還有最前鋒的士兵──是人類，憤怒的人類。
「撤、快撤啊！」矮人們喊道，他們紛紛拋下了手中的工作，往大寨方向跑去。
騎著狼的矮人兵們還好，但步行的士兵們速度卻較為緩慢，而且有的人甚至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回收那些被弓箭射死的難民遺體。他們可能回不來了。
「發什麼呆？快走啊！」克爾坦的聲音傳來，艾洛發現他身旁聚集了一群矮人騎士，他們看起來沒有逃跑的打算。
他先看著遠邊的人類，在望向克爾坦，艾洛大吼：「閣下！那軍隊人多勢眾，您也趕快撤退吧？」
「不用管我，如果全部的人都背對敵人，那誰也逃不掉。」克爾坦將銀槌指向人類，他吸了一口氣大吼：「我是克爾坦‧銀槌！『矮人王』梵爾海默‧烈火鐵鎚親自提拔的將領。人類！讓你們見識見識矮人的憤怒，我們上！」
「是──！」他周遭的矮人騎兵們喊道。
艾洛目送著不到百餘人的部隊向著那憤怒的人類軍團跑去，看著遠方的塵土，從地表堡殺出來的人類肯定不少，還有那震天的戰吼都在在的證明了他們與先前的死士不同。
但到底是什麼激起了人類如此高昂的鬥志？
「小哥，發什麼呆？走啦！」
艾洛被一名矮人抓著胳臂，往矮人營寨退去。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