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唰——唏唰——」
由蓮蓬頭上眾多細小孔洞所灑下的潔淨水液正捎來文明與健康的氣息;由人工的細雨衍生出的陣陣白煙,伴隨四周潔白的磁磚,建構出一片潔白夢幻的國度。
在白煙中,隱約可見一席格外耀眼的金黃色;即使因為水液帶來的附著力和重量而無法顯得飄逸,其整齊平順的線條、以及線條下端呈現的,那白皙透亮、吹彈可破的肌膚,兩者搭配起來仍散發著優雅的氣息。若再添加上一雙可和金黃色完美調和的藍色透亮眼瞳,這三個元素便足以調配出使人如癡如醉的視覺迷藥。
但如此天賜之禮的擁有者在轉過身背倚著磁磚牆時,眼神中卻沒有一絲享受,反倒是有著驚嚇所引起的些微呆滯,以及更多的,關於心中某些記憶帶起的沉思。
在繪里的思緒中,她最敬愛的親人——也就是她的曾祖母,在固定每年某個飄著靄靄白雪的日子,總會像平常一樣,坐在屋外簷下的搖椅,微微地搖晃著,同時哼著輕快而柔和的旋律。
唯一和平常不同的是,在特定的那天,奶奶的手上總會捧著一個木製相框。
小學前仍住在俄羅斯的繪里,想當然會對那相框感到好奇。但初次撇過那張黑白照片時,見到的卻大多並非自己熟悉的面孔。除了後來證實是奶奶年幼階段的金髮小女孩外,還多了幾張外國臉:黑髮的壯年男子、金髮的成熟女子、黑髮的青年,以及一位同樣是金髮,歲數看起來卻比奶奶大一些的女孩。
起初,繪里總會纏著奶奶,想知道更多照片後的故事,但奶奶在特定的這天,卻只會靜靜地看著屋外,靜靜地搖著椅子、然後沉默不語。即使轉而向母親打聽,也只會得到「今天不要去打擾奶奶,給他一點時間靜一靜」之類的答覆。
在奶奶異於常日的舉止中,繪里印象最為深刻的,莫過於奶奶的眼神。清澈的藍色瞳孔中,卻隱約遮蔽著什麼。既不是純粹的悲傷,也並非單純的思念。
那對眼神並沒有破壞繪里對於下雪天的美好想像,卻總會留下一種未解的疑惑。
直到剛剛經歷過在冰原上發生的一幕,重新連結了在繪里腦海中的這段記憶。
走出淋浴間的同時,她也稍微拼湊出了一點線索。
當自己的摯友們面對凶暴的掠食者時,她們的眼神,和當時奶奶所呈現的表情,不知為何有點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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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還因為風雪顯得狼狽的少女們在踏出各自的淋浴間後,恢復亮麗髮色的彼此彷彿煥然一新般。美中不足的是,原先展現各自特色的繽紛打扮,此時卻統一被單調的軍綠素色T恤和黑色長褲抹去各自對於青春和美感的體現。
「哇——洗過澡好舒服呀,大冷天洗熱水澡最棒了!」
當然,有人此時並不在意衣著這種小事,例如像充飽電的遙控車般,隨時準備好全力向前衝刺,活力十足的穗乃果。
「穗乃果!虧妳還笑得出來!妳好歹擔心一下我們該怎麼回去吧!!」
「嗚……海未醬好兇……」
頭髮仍然凌亂的海未一馬當先賞了穗乃果頭頂一記手刀。而穗乃果在鼓起嘴表達不滿的同時,也察覺到眾人雖然投向自己的視線十分喜悅,卻也隱藏著不小的擔憂。
「真的……很謝謝大家……」
穗乃果垂下了頭,不單單是想答謝這份遠超越友誼的信念,更是表達自己的愧疚。
「還有……真的很謝謝……」
穗乃果稍微抬起頭的同時,眾人也順著穗乃果的眼光望向位於走道盡頭的正廳,此時正坐在寬大桌子前,單手抬著下巴,側對著她們的里奈。
「洗好澡了就過來吧。」里奈的臉部除了稍稍垂下的眉頭外,其餘的部分就和她的口氣一樣,絲毫感受不出情緒起伏。
少女們面面相覷,隨後由穗乃果領頭走向桌子。若非有著昔日的領導者在前,里奈的面無表情或許比大發雷霆更容易讓她們緊張。
桌子周圍已經備好了十張椅子,連桌面上也多了十個裝著清水的玻璃杯。Μ's的成員們隨意挑了位子坐下,卻沒有人有勇氣抬頭,紛紛像懺悔般低頭面對桌面,像極了因為闖禍而讓家長被約談的學生,連玻璃杯都不敢伸手去碰。
「希。」
「啊?!什……什麼事?」
被直接點名的希頓時嚇得差點跌下椅子;像是預料到如此反應一樣,直到希重整姿態後,里奈才再度開口。
「拜託告訴我,你已經通知大姐頭了。」
希稍微抬頭望向里奈,罕見地發現里奈透露出和自己夥伴不相上下的擔憂。
「是……是的。」
「那就好。」
里奈聽到答覆的那一剎那,臉上的擔憂隨即一掃而空,將憂慮轉化為空氣並丟出嘴外的同時,表情又重新回到原來不露生色的模樣。
「你們現在應該有一堆事情想問吧,先休息一下,慢慢來。」
里奈的下一句話奇蹟似地沒有責備的意味,但眾人依然維持原本的動作。過了許久,眾人的眼角才瞄到穗乃果緩緩舉起來的右手。
「那些黑色的東西……」穗乃果戰戰兢兢地問,語氣完全少了眾人公認的招牌活力。
「我都叫他們黑狼,那並不是屬於我們世界的生物,他們的來歷說起來也蠻複雜的……所以,我就挑重要的地方說吧:他們很快,還有他們很不友善。」
里奈泰然自若地說著,平淡的口吻輕鬆得像是在回答自己午餐吃了什麼。
但看似簡單的資訊,在低著頭慎重聆聽眾少女們耳裡卻像芒刺在背,就連吞個口水也得費一番心力。而讓氣氛再度陷入膠著的,是里奈回答完畢後再度搬出的沉默。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真姬鼓起勇氣抬起頭,醒目的吊捎眼直瞪著里奈,字正腔圓地提問。
「用……某種特殊力量創造的異空間,希大概也跟你們提過了,這裡並不是我們熟知的那個世界,而是一片杳無人煙的荒蕪之地,所以想出外求援的話,最好別抱太大希望。就目前來看,我們只能夠靠自己了。」
「什麼!?」
身為發問者,真姬的反應遠比其他人還要明顯;她的紫色眼瞳和嘴巴像是說好了一樣在同時間遽然睜大,隨之而來的,是如傳染病般開始在臉上散開,隨後也一併開始侵略其他人臉龐的驚恐和慌亂。
「那⋯⋯那我們還有辦法回家嗎?」小鳥問出了或許是眾人心中最擔心、卻又最怕受答案所傷的問題。
一談到最為關鍵的部分,少女們接二連三抬起頭,將目光全數集中在里奈臉上的同時,也彷彿將救贖的機會寄託在她身上。
「有辦法,只要等冷卻時間結束,黑門就可以再次被召喚出來,回去的路同時也會開啟。」
「真的嗎?!太好了喵!」
凜率先將心中想法化為毫無虛假的話語及行動,有那麼一瞬間,大家記憶中活力四射的過動貓似乎又回來了。
但也只是那麼一瞬間。
「那麼那扇門什麼時候會出現呢喵?」
「一個月後。」
「……喵?」
所謂的一瞬間,指的就是上個問題和此時這個問題中間的間隔。
彷彿像在附和凜那句毫無意義的語助詞一樣,眾人的表情同時轉為呆滯。
「什麼!?」
然後轉為情緒爆發的能量。
「不!不行!不可以!妮可怎麼可能待在這裡一個月!?可可蘿、可可亞和虎太郎還在等我回去!你騙人!這不過是在做夢!對吧?對吧?」
最先失去理智的,是雖然仍緊抱著真姬左臂,仍不忘對著里奈大聲叫喊的妮可。
諷刺的是,這回輪到里奈低頭不語。
「妳說話啊!!妳只是在開玩笑,對吧?如果現在承認的話妮可我還能考慮原諒你!!還不快點老實招來?」
我不能待在這裡,就連在內心深處,妮可也在對自己大吼著。
我必須趕快回去。
整整兩年的孤獨、堅持、與痛苦。
整整一年的努力、羈絆、與綻放。
達成夢想的那瞬間固然美好無比,但若沒有年幼的三道身影、若沒有他們最純真的微笑、若沒有對他們許下的承諾,所有一切的努力和光彩,都會顯得黯淡無光。
而現在妮可瞳孔中所映出的人影,其因為頭低下而顯得暗沉的眼部,卻宛如將她心中那份黯淡實體化。
像是骨牌效應般,妮可的情緒反應開始牽動一連串激動的反應。
「開什麼玩笑!!妳這傢伙以為這樣很好玩嗎?妳要是不馬上讓我們回去的話小心我要妳好看!!」
「這是什麼意義不明的情況啊!!!妳快點我想辦法!!」
「凜想回家啊喵……」
「誰……誰可以救救我……我不要死……嗚嗚……」
「雪穗……媽媽……爸爸……」
「媽媽……還在等小鳥回去……音乃木阪的大家也是……」
「亞里沙……對不起……奶奶……對不起……都是我不好……真的很對不起……」
「……」
哀嚎聲、哭聲、拍桌聲、斥責聲此起彼落。唯有一人和慢慢抬起頭的里奈對上了眼。
希。
手仍舊靜靜擱在大腿上;完全沒有激動的情緒,只是以一種參雜憐憫以及內疚的眼神看著此刻再度成為眾矢之的的替死鬼。
「雖然說是一個月,但我剛剛也說過了,這裡是異空間,所以換算成現實世界的時間,其實也不過兩三天而已。」
面對眾人無止盡的躁動,大概是看到某些人手上準備招呼過來的水杯,里奈總算再次開口。
里奈的水汪大眼像是蘊含梅杜莎的詛咒,任何人和她對上眼的同時也不自覺愣在原地,唯一不受影響的只剩些許止不住的啜泣聲。
「妳說的……是真的嗎?」
依然是妮可。
「……希,那天,妳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麼時候?」
再度被直接點名,希這回顯得冷靜許多。
「那天嗎……咱記得是……早上上學經過時,也就是大概……八點左右?」
「後來再見到我呢?」里奈閉著眼,放鬆似地拿起水杯往嘴起灌。
「傍晚下班時……七點多左右?」希努力地回想,深怕一點錯誤會讓此刻的處境更加艱苦。
「當時大姐頭要我進來這鬼地方十天左右。」里奈放下水杯,改為拿起自己那頂黑色軍帽,用食指轉著把玩。
「你們相信也好,把我當瘋子也罷。妳們現在所要擔心的,不應該是到時候如何回去。」
黑色軍帽停止轉動,再度回到了主人頭上。
「而是該怎麼撐到能回去的那時刻。」
椅子被拉開,桌子前端的水杯也被拿起。
「至於我是誰……我目前沒什麼心情解釋,所以就直接講重點吧。」
玻璃杯中的水被一飲而盡。
「我不是妳們的敵人。」
里奈稍微撇頭看了仍在消化資訊的眾人,丟下最後一句話後,頭也不回地朝正廳另一頭走去。
「那個!里奈醬!」
穗乃果八成又直接跳過思考這個階段了。
「你要去哪裏?」
里奈沒回頭,只是稍微停下腳步。
「吃飯,我很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