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02、蒙灰的青春與死之軀體(上)
在審訊室裡看到的光景一直揮之不去。
就像是程式碼崩潰一般，記憶開始回溯。只要閉上眼，天抉便能夠回到高中時期，在司令台上初見她時的景象。黑色秀麗長髮及腰、嘴角總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仙子一般的容顏，帶有與生俱來的領袖魅力。
尊貴而自信的前輩啊，在自治會長交接儀式過後，私下把他約了出來。
「從明天開始你就是會長了，好好加油啊。」彷若母性慈愛的叮嚀，同時拍了拍天抉的頭。而他垂著眼，被動地接受這份溫柔敦厚。逆光之下，她的面容就像天使一樣，就算看不清楚，卻是如此地令人尊崇。「或許這期間你會覺得痛苦，想做的事情卻窒礙難行。尤其你的身分又比我更加敏感，對你有所偏見、意圖批評毀謗你的人會更多。但天抉，你永遠要記得，從來沒有人可以影響你的選擇、沒有人可以阻礙你成為不凡。」
她的話語天抉始終銘記在心。
現在想想，那或許是間接影響他未來的、一段關鍵性地對話也說不定。
「天抉人緣不錯，我相信你會有很好的團隊可以輔佐你。如果覺得累了，就回頭看看，你的夥伴會是你最強而有力的靠山。」
「那學姊呢？之後怎麼打算？」
「……爭取和平的過程還沒結束。」那一抹笑容似是虛無。沒有悲傷、沒有喜悅、也沒有任何期待。就只是靜靜地描述關於她對未來的一份虛無縹緲的想像。「我會讓我們有尊嚴地活下去。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
清晰的對話過程，此刻再回想起來，竟成了訣別。
Sandra，曾任自治會長，也是渡鴉成員的重要成員。優良的成績與聰穎的智慧，不管在哪個團體中都是焦點人物，卻在一次反動中失利，遭到警方緝捕。
而今幾年不見，曾經令天抉仰慕的堅定黑眸，因為受到了嚴刑拷打變得萬念俱灰，就連淚水都像是結凍了般，被層層枷鎖禁錮在軀體之中。
木然的身子拒絕著外在一切的消息，沒有乾啞的呻吟、也沒有哭泣求饒，就只是頹然坐著，扭曲的姿態彷彿背負著難以計數的無名之罪。
天抉發現自己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但在Jasmine的監視下，他終究沒有做出任何舉動，當然沒有。即便下次見面很可能就是永別，表面上身分不同的兩人，著實無話可說。
作為在兩對立間遊走的他，早就學會不去為了他人事情而煩惱，過多的同情只會阻礙了思考，甚至影響了自我的自主性。只不過她曾經美好的容顏，和現在淪為階下囚的模樣簡直不能比較，如此強烈的對比頻頻佔據了他的腦海，思緒無論如何都無法明晰。
……那就是違逆政府的結局。
窗外夜色逐漸降臨，黑暗籠罩了都市。
天抉輕聲嘆了口氣。下班的他一樣搭車回去。此時已是夜晚時分，艾麗榭爾仍然靜不下來，大樓的燈未盡熄滅，閃爍的光線就像是暗夜裡發光的螢火蟲，靜滅地頻頻發出不易解讀的訊號。
而最大的蟲子莫過於懸掛於大廈外的大型電視牆了。現在正撥映著凌曦首相的專訪。天抉轉移了視線，不自覺地被內容吸引了注意力。銀白的頭髮因為屏幕藍光而顯出異樣光彩、不帶一絲皺紋的面容、還有鏗鏘有力的發語。明明按照年紀推算，他至少有五十歲以上了，那所謂年邁體衰等形容，在他身上卻見不著半分半毫。
偉哉艾麗榭爾的生化科技，就跟Jasmine一樣，透過殺害他人取得永生，不是嗎？
「服從才是至高無上的美德。透過人與人之間的合作，艾麗榭爾才能贏來今日的和平。如今外邊世界依然陷落戰火之中、伴隨著飢荒、欺瞞、與數不盡的罪孽，透過艾麗榭爾的支援，才得以『救贖』外邊世界的居民……」
看似偉大的言論卻無法撼動人心。仔細思考就會發現，那只是洗腦式的愚民教育，滑稽而愚蠢的自圓其說。但，多數人其實是買單的，至少對生化人而言，這日以繼夜地聲波洗腦是非常有效。
「服從是美德，要服從誰則是智慧。盲目的服從則是奴隸僅存的自由。」出自於18世紀自由思想家盧梭之名言，真以為已經失傳了？有種倒是把話講完整啊。
天抉在臨檢點再次遇到了K。
「前輩剛下班啊？」習慣性地做個問候。天抉放下車窗說著。
「是啊，累死我一把骨頭了。」為了表示疲憊程度，K一邊抱怨著一邊轉動僵硬的肩膀，軍警制服此時被他隨興地披在手上，看來對於總算能下崗這件事情，已經期待很久了。
原本清晨預計開放的交管，卻是一路延期到晚上才解除。這之間相差甚遠的工作量，光是用想的就讓人覺得辛苦呢。
「送您回家嗎？」天抉隨口問著，動作倒是早一步，開了車門邀請K上車。
「呦，你挺貼心的嘛。那就麻煩你載我一程吧。」
「不會，小意思。」他知道，像K這種人是不會拒絕好意的。
開啟導航並詢問K的住家地址之後，重新設定路程，交由自動駕駛來引路。這一路上天抉假裝望著窗外，為了不讓K發現他正在觀察著，也就只是利用眼角餘光偷偷地瞄著他的行為。
他看起來真的很累，歪著身子靠在車窗沿，雙眼瞇成一線，就要沉沉睡去。制服被他隨意地披在大腿上，顯得髒污不堪，甚至連菸都沒勁抽了。
「您很年輕，感覺不是舊世代的人物。」
「嗯？這怎麼了嗎？」見得他突然被聲音所驚醒，天抉連忙道不是──他並非故意要吵醒他的。
「對不起吵醒您了。」
「沒事兒，你繼續說。」
「啊，我的意思是……為什麼呢？這明明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您應該有更好的工作可以選擇。例如政府部門的內勤、或是軍武研發等技術單位……為什麼偏偏選擇了晴空塔、偏偏想要當警察呢？就我的認知，會在晴空塔裡工作的人，大多是在三戰時期建功的人才，具有一定的專業與忠誠，才會在這工作，但您感覺起來……似乎，並不是如此。」
「啊咧？我看起來不像人才嗎？」K笑了，那笑容有種說不上來的神祕。
「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我只是想知道前輩選擇了這份危險工作的理由。」
「鬧你的鬧你的，別太認真啦。」K拍了拍天抉的肩膀，試圖讓他放鬆。說起來妄想這傢伙開得起玩笑是他的誤判了。「我們家是軍官世家，一家子人都參與三戰，在戰爭尾聲收到邀請，輾轉來到艾麗榭爾。因為家裡的人都是做軍警這行，所以我也就跟著做囉。這樣的理由或許不夠說服你，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如果你想問更私人一點的原因的話，嘿，就只是因為很帥啊。難道你不這麼覺得嗎？」
意外單純的理由。
「確實不錯。」穿著制服出去人見人怕。
「記得總長也是三戰時期有名的軍官啊。但跟他國籍不同，不知道他當時的確切階級多大就是。不過能夠被凌曦賞識、還直接提拔升官的人，恐怕是個狠角色吧。」
「這我倒是沒聽過父親說。」要說到凌首相上任之前的故事，他鮮少從父親口中提出。那是自然的，他畢竟也是需要被洗腦教育的受眾之一，可能危害到統治者的資訊，當然是知道越少越好。
但K彷彿完全不在意這點，也不管天抉是否了解，逕自討論起了關於艾麗榭爾的過去。「我在老一輩傢伙的口中也聽過不少關於艾麗榭爾的歷史故事。有時候也會想啊，創始者龍雨恩當初想建立的艾麗榭爾，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地方？依照謠傳的，她那理想主義者的性格……」話語暫斷，他望向窗外持續洗腦的視頻，若有所思地輕聲唏噓：「再怎麼樣都不該是現在這樣子的吧。」
天抉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咚地沉了下去，伴隨而來的是驟然湧起的酸澀感，一時間害得他無法呼吸。真是奇怪，他明明鮮少意氣用事的，此時卻被K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觸動。
「我從那一顆核彈就可以銷毀上萬人的年代，一路逃啊、殺啊、爭啊，僥倖活到現在。來到艾麗榭爾之後，本來以為終於能夠休息了，但是，在那短暫和平的日子，我赫然發現，我生來便成為了殺人機器，如果沒有紛爭的催化，我甚至沒辦法明白活著的感受。就像你所說的，警察的工作很累也很難受，但這是我唯一能夠勝任的工作了。」K深深地嘆了口氣。「對不起啦。」
「……為什麼要道歉。」
「跟你講了很嚴肅的話呢。你就當作沒聽到吧。」
沒關係。他應該這樣回應的，但天抉卻發現自己開不了口、無法釋懷。
他確實知道艾麗榭爾的病態，卻同著父親的指令殺害生化人，只因為那可笑的生存本能作為藉口？
無奈、憤怒、還是怨懟？天抉不知道該如何詮釋心中複雜的情緒。他有那麼多的問題想要問前輩，卻又隱隱覺得這些尖銳的質問並不該由他說出口，直到最後，他只能直勾勾地看著K。只見他莫可奈何地笑了，轉移注意似地對著起霧的車窗比劃圖案：火柴人們列隊手牽著手的和諧場景，大概也只能在這渺小的一瞬再現了吧。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每個人都能安樂活著，外部也是、內部也是。」
雖然沒有明說，但天抉知道，那才是他做警察的最初目的。
「是啊。」這句話是出自真心的同意。但天抉覺得自己已無法再說更多。
K的住家意外地距離晴空塔有些遙遠，而且還是位在艾麗榭爾的貧民區。那棟房子看來年久失修，破碎的磚瓦經過日曬雨淋，產生了龜裂縫隙，要是突然產生地震等天災的話，最先坍塌的肯定就是這種違章建築了。
真沒想到前輩居然是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依照他目前的階級與薪資，照理來說是可以搬家到更好的地方，沒有考慮過這個打算嗎？
他的小兒子一聽到機械引擎聲，便興沖沖地跑出來，開門迎接的一剎那，彷彿還可以聽到妻子擔心地叨嚷。天抉坐在車內觀察著，看著K溫馨地抱起年紀尚小的孩子，用他那帶著鬍渣的下頷廝磨，親吻臉頰，問起了今天做了些什麼？而童言童語懵懵懂懂，聽不太懂，沒關係，K隨興地將他抱著旋轉，而孩子依於他可靠的肩膀，歡快地享受著微風。
天抉停下來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與K視線意外交會，才連忙開車離去……
該說是羨慕嗎這種奇怪的感覺？在科技進步、人際疏離的現代，家庭已經失去了功能，能夠像K著樣與家人和樂，真是一件少見的事。他一直以為溫暖的親子關係已經只能從書中文字去想像。
……雨越下越大了。
開啟車窗上的反作用力場，搧去了來自天空的淚水。並且透過光源校正，讓外面的景色依然清晰。瀰漫在霧雨中艾麗榭爾，別有一番朦朧的美。
說起來，他確實喜歡艾麗榭爾。這畢竟是使他存在的溫柔都市。不喜歡的是制度、不喜歡那自說自話的統治者、還有某些幫著政府做事的傢伙。
「初始的艾麗榭爾……嗎？」
他不知道過去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天蒼進入艾麗榭爾的契機是什麼。只知道他並不像K一樣是全家遷移。在原本的家族裡，大概只有天蒼一人選擇進入艾麗榭爾，同時捨棄了家族姓氏、改姓為刑，與家族做出明確的分隔，開始全新的人生。
當然，天抉從來沒有聽過父親提起家族的事，過去就這樣被刻意掩埋、被刻意忘記。在他眼裡看來，父親徹頭徹尾都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成為背棄歷史與道德的人。
一個人的故事總會交叉著其他人的故事，但天蒼的故事卻是那麼純粹地僅由個人神話所建構，也讓他的背景變得蒼白無比。從人類們的口中所述，他是一個很優秀的領導者，在生化人的眼中，他是背負數千條性命的惡魔。
但就僅是如此，剩下的任誰都一無所知，即便是跟他這麼接近的天抉，卻也不曾瞭解透徹。
他望著窗外發呆著，不經意地發現晴空塔頂端燈火通明。
有個不眠不休的工作者，再一次地與他擦肩而過。
畢竟一直用對話呈現角色性格一直都是我最不拿手的一個部分呢，算是一個小突破，吧？
雖然我覺得他們講話還是有夠隱晦的啦#，應該看得出K當警察的3～4種理由吧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