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死吧──」
雷文的叫聲在耳邊迴盪著──
我只能以異常冷靜的腦部、捕捉著瞬息萬變的雙眼，直楞楞的盯著那手掌逐漸放大，身體卻彷彿脫線魁儡，一毫米也沒有移動。喂，快動啊，你現在可是命在垂危耶！就連指揮官都下達緊急命令了，你這笨蛋士兵是在搞什麼飛機啊？不愛惜生命也不是這樣啊！
一秒放大成一分、一分放大成一小時，不到一瞬間的廝殺，卻像經過了千萬年的歲月。
……會死嗎？我……會就這樣被雷文給殺了嗎？
……不，不行！我不能死，再怎麼樣我都不能死的。否則，我的夥伴們就會被雷文給殺掉。而且，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拯救雷文了，怎麼能就此放棄！所以，動啊！蕾娜，快動啊！
就在肌肉終於往後拉扯、眼睛卻同時望見雷文即將抵上喉間、那絕對不可能躲開的手掌時──
「──！誰！」
「抱歉啊……你要是殺了她，我會很困擾的。」
我還什麼也看不見，瞬間，白光從胸前併發開來！
待我睜開雙眼，從未見過的人物就佇立在我與雷文之間，露出悠閒的淺笑。
眼前這人留著一頭銀髮，身披暗色披肩、白色外衣，修長的雙腿包覆著貼合的黑靴，近乎透明的淡灰色眼眸帶著一絲戲謔的神情，此時正目不轉睛的盯著雷文看。
「……誰！是怎麼混上這闇黑克勞爾號的？快說！」
「這就要問你了，雷文艦長。讓一個陌生人這麼輕易的就跟你的船員掉包，你是不是該檢討檢討？」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是你」。我看到了。即使只是一瞬間，在他恢復「我們剛相遇時」的表情前，雷文確實無聲地吐出了這句話，金眼也確實閃過了驚愕。
可是，下一秒他卻否定了自己的情緒。
……為什麼？
而且，眼前的少年又是打哪兒來的？長相跟伊芙有點相似……簡直可以說是伊芙的男版。可是，再怎麼樣，我不可能認錯自己的夥伴。這個面對如此兇暴的雷文，還能這樣神定氣閒的少年……我從來沒見過。
那……雷文為什麼會認識他？如果是在我倆相遇前的熟人，又為什麼要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啊啊，完全搞不懂！
「嘖……那就一起死吧！」
不等我釐清思緒，狂暴化的雷文將目標轉向了銀髮少年，方才差點吞噬我的大掌如疾狼之勢，掀起一陣炎風，霎時攻上了少年的腹部──
──彷彿神技般，電光石火的一瞬。我的視線只來得及捉住那橫掠過的藍色殘影，緊接著，少年的身影便從視野中消逝。輕風拂起了我的裙襬，待它平息之時，少年已站在雷文身後。
「嘖……什麼時候……！」
「太慢了，雷文艦長。這樣會死的哦。」
「囉唆！」邊如此的怒吼，雷文將身子猛地往後一轉，右手的刀鋒跟著劈開空氣。唰──狂風伴隨著刀軌刺去，然而，閃爍的刀光仍是只斬向一片虛無。
而這次，我連一丁點的藍影都沒望見。
就連身為精靈族，以敏銳視力為傲的我……都沒法抓住的速度。
看來，那傢伙……不是一般的強！
「……那麼，蕾娜小姐，就讓妳看看吧。」
「那名『祈願之女』賜予我的力量……就是這願望的碎片啊。」
冷不防地，帶著磁性的嗓音從我左後方傳來。
我轉過身去。分明前一秒還在雷文背後的少年，此時距離我卻至少有五十公尺遠。他的雙手浮起一層青藍色的光暈，就跟伊芙開啟程式碼時身邊浮出的光輝相同，只是更加耀眼、更加燦爛──
不多久，藍色的光淡去，殘留下的是不含一絲絲雜質的純白光芒。
……簡直跟那時，包圍了我與雪莉的那道光一模一樣……
緊接著，光束從少年掌間併開，逐漸伸長，變成了我最為熟悉的形狀──
「那是……弓和箭矢？」
少年淺淺一笑，像是在回應我似的，將手中的光箭放上了那把，由光的粒子構成的光之弓。弓弦拉緊，同時，少年的身邊逐漸拂起白色光粒，如畫般奇蹟的場景……
……心臟卻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因為，少年的箭頭──此時正筆直的對著雷文！
「……好了，那就請沐浴在這光中死去吧！雷文艦長！」
──不……不行！
什麼都尚未思考，我已隨奔馳的光之箭矢衝去。
時間再次放大，極為漫長的頃刻間，光箭正從我左方橫掠而過。快呀！超越它啊！不能再讓雷文死掉了。只要想起雷文自殺時的表情，胸口就痛的好像要裂開一樣。我……我絕不能讓這種事在眼前發生！
所以……再快一點啊，蕾娜！
「雷文！──」
一定、一定要救你！──
追逐著從身旁揮散著光束的箭，我朝雷文縱身撲去──
「……真是的，蕾娜小姐。我可是在幫助這個世界啊。」
「算了。就現在的妳看來，也算是理所當然的吧……」
可惡，這明明就是你做出來的事，為什麼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啊……！
雖然內心很想在那悠閒的臉孔上狠狠的留下幾個掌印，很遺憾的是，現在的我做不到。背好痛，總覺得衣服也沾上了什麼黏稠的液體，大概是我的血吧。
光箭的力量比我想像中大的多。即便視野相當模糊，眼前被光箭轟出的巨洞也龐大到讓人無法忽視。這麼說來，我應該是被爆炸波及而受傷的吧……
……不過，我的事怎樣都好。
胸前傳來切實的心跳聲，證明了他正活著的事實。
光是聆聽這可說是理所當然的規律聲響，我就感到無比的安心。
……只要你，還有夥伴們能一直活著……那就夠了……
「……看來是沒辦法實行計畫呢……唉，先不管吧。」
「那麼，雷文艦長……請讓我，看見你的改變。」
一改先前略帶輕佻的語氣，嚴肅的語句在空氣中飄散後，少年的氣息便倏然消逝。
……在說什麼啊，那傢伙。怎麼可以這麼隨性的就走啊，可惡，至少稍微解釋一下啊。為什麼要殺了雷文啊……他明明、明明是這麼善良的呀……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大家都想要讓雷文消失？
剛剛那個少年也是，雪莉也是。甚至，雷文自己也是。可是，我不懂啊。就算他總是掛著一張好像很不高興的臉，他心裡其實是這麼的關心我們。為什麼？不該擁有死亡的理由的雷文，為什麼一定得死？吶，告訴我啊！這個不合理的世界！為什麼只有雷文非死不可啊！……
「……妳叫，蕾娜對吧？」
「……為什麼要救我？」
將思考打斷的，是一反狂暴狀態、極為平靜的聲音。
……開什麼玩笑啊。這種事情，還需要問嗎……
「因為……我想讓你活下去啊……」
……我只是……想要跟以前一樣……和大家一起生活而已啊……
這麼單純的願望……為什麼……就是不能實現呢……
止不住淚水，斗大的淚珠隔著雷文的肩膀，一滴一滴浸濕了地面，也浸濕了我的臉頰。可是，我卻無法停止。只是瑟縮在雷文懷中，一次又一次的抽著鼻子，任憑眼淚滑過。
……好累……真的，好累……可以，先讓我睡一下嗎……？可以，讓我逃避一下現實嗎……？
我已經……無法承受了啊……
－－在意識消失的前一刻，我感覺到的是……
輕撫髮絲的溫暖手掌，還有在耳邊響起的、熟悉的「晚安」──
－－－
醒來時，我正躺在鋪著羽毛絨被的床鋪上。
用手遮蓋住刺眼的燈光，我撐著床墊，勉強的爬了起來。從背部傳來的撕裂痛楚讓我確信剛剛的事都不是夢境，我看看自己的身子，便發現身上穿的不是精靈族標準弓箭手裝備，而是灰暗色的闇黑克勞爾號制服。受傷的部位也纏上一層白色繃帶，大概因為止了血，我已不再感到頭昏。……
……難道說，這些……都是雷文做的嗎？
心頭頓時被暖意佔據。想到雷文以慌張的模樣命令女船員替我褪去衣物還有緊急治療，我不禁微笑。
而且，雖然只是在昏去前的隱約記憶，但他對我說了──晚安。
……這就代表，雷文已經恢復原狀了吧？
總之，還是先找到雷文再說吧。於是，我離開了房間。
出門後看見的是條長廊。這麼說，我剛剛躺的應該是船員休息的地方吧。憑著些許對於地圖的印象，我在船艦內緩緩步行著。
可是……
「船上……沒有人？」
感覺不到任何一絲人的氣息。
之前跟我纏鬥的傢伙們都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
……不，先不管那個。要快點找到雷文才行。艦長室……艦長室是在哪個方向呢？……咦，等一下，這裡是哪裡啊？不會吧，我居然在船上迷路了？──
「──妳醒了。」
「啊……雷文。你……已經沒事了嗎？」
才在慌亂之際，雷文上半身赤裸的身影便從前方走來。
……而且，他的語氣十分平靜。雖然眼神冷峻，但已少了狂暴時那種憤恨的情緒，瞳孔呈現沉穩的金色。納斯德左手不再染血，現在的他，就跟他身為末日武者時，在前線作戰的模樣非常相似。
……即便在預料中，我仍舊不自禁的放下心來，仍舊不自禁的對他露出燦笑。
太好了。這樣，第一步就算是完成了吧。接著只要讓他轉職成烈刃武者，我們單純又幸福的生活，一定就能歸來了……
「……嗯。……謝謝妳。我……是因妳才能變回原樣。」
「我……已經殺了太多的人……咦？」
……毫不猶豫的，我以雙手包覆住雷文的右手掌。驚愕替代懊悔，染上了雷文的面孔。在「之前」，雷文每次被我牽住手時，都會露出完全不加掩飾的訝異表情，臉頰也是「唰」的一聲變得通紅，真的很可愛。
而眼前的雷文與記憶中的雷文重疊，讓我笑的更深了。
「既然如此，就跟我走吧？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為了『幫助更多的人』。」
「……附帶一提，我不接受拒絕哦。」
聽到這裡，或許是因為內心想說的話被搶先否定了，也或許是因為我如此強硬的態度，他顯得更加錯愕，嘴巴也可愛的張大──
──但是，很快的，儘管只是非常微小的……
……他對我，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嗯。」
－－－
時光飛逝，轉眼過了兩個多月。
……那天之後，闇黑克勞爾號停留在貝斯馬，我則與雷文一同步行，往魔奇──我的故鄉前進。
聽雷文說，他將船員們都安置在厄泰拉，所以船艦上才會空無一人。就這樣拋下艦長職位沒關係嗎──雖然很想這麼問，不過既然事態是以我期望的方式進行著，那種事情還是別管吧。
相較起去程，返程多了幾天的時間。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與雷文一起漫步在各村莊的街道上，或許是不久前才經歷過的事情（以我的主觀來說），但我總覺得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事了。
……以後雖然還有與雷文奔跑在這道路上的機會，不過那時，恐怕會被戰鬥的使命給束縛著吧。
一下也好……我想，盡量享受能夠無憂無慮的和他共處的時光──
「……啊，看見了。雷文！」
──所以，今天的我也離開了被樹林包圍的精靈之家，獨自來到熟悉的清澈小溪旁。
而雷文大概早已習慣我的到來，將視線離開魚標，轉頭過來。
「……早安，蕾娜。」
……雖然臉孔還是面無表情，不過比起剛來到這裡時，差點拿出鋒刀要砍了我這突如其來的「入侵者」的狀況，已經算進步了幾千萬倍。
嗯嗯，只要維持這樣繼續下去，雷文一定就能拋棄憎恨的心靈，一切就會導向我最期望的HAPPY ENDING，歡喜大結局！
「呵呵……」
……哎呀，一不小心就笑出了聲。
為了避免雷文的猜疑，我趕緊走到雷文居住的帳棚旁，拿出弓箭準備練習。這帳棚是波魯安長老當初借給我使用的那頂，因為雷文不可能住進我們的村莊，我只好找這個人煙罕至的地點，讓雷文委屈的住下。
也是在那之後，我養成了每天完成工作後都偷偷跑到這裡的習慣。
雖然雷文還是一樣的寡言，但是，光是能夠與雷文在一起這件事，我就感到無比幸福。
……說這種話感覺好像變成了那種對喜歡的男生死纏爛打的女生，我還是注意一點好了。而且，這種日子其實是當然的嘛，沒事發什麼花痴呢蕾娜。果然愛情的力量很強大啊，哈哈。
「呼……今天差不多就到這裡吧。」
「……辛苦了。不過……為什麼突然要練習？」
我將弓箭放到腳邊，一個勁的坐到雷文身邊。而他放棄始終沒有浮動的魚標，轉而對我這麼問。會發出疑問的雷文很難得，但是……
「……沒什麼啊，就是突然想。」
……我只能給出這樣的答案。
今天是艾爾曆四一七年，六月二十四日。
……也就是說，明天就是長老讓我代表村莊出去旅行的日子。
在即將面臨各種戰鬥的前夕，果然還是暖暖手會比較安心。而這點，我是不可能告訴雷文的。
……我是從未來回來的，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告訴雷文呢。
「嗯……好像……有點累了呢……」
……說著，我將頭靠上了雷文的肩膀。
依舊厚實、依舊可靠的觸感貼上了面頰，與記憶中相似的溫度使我頓時臉頰燒紅。唔，跟四年後的他的手臂幾乎沒變呢，原來雷文在四年間完全沒有成長啊。不過，果然還是好溫暖。就連這點，四年前的他也是一模一樣呢。
雖說「累了」只是在這悠閒的最後一日向他撒嬌的藉口，但不知怎地……也許是因為沉浸在如此熟悉的體溫中吧，我竟真感到有些疲累。
……算了，就算睡應該也沒關係吧。反正只要明天早點醒來，趕快回到村莊裝睡，然後帶著雷文一起離開就行了。
……所以，就讓我稍微任性一下吧？
「……晚安。」
彷彿附和著我，雷文溫柔的聲音成了將我推向夢境的最後一擊。
在蘊含了我一切幸福的肩上，我漸漸的沉入了夢鄉。
－－－
「那麼，雷文艦長……請讓我，看見你的改變。」
我撫著蕾娜的髮絲，熟悉又讓人安心的重量靠在我的肩膀上，此時的她正沉沉睡著……是這麼幸福的睡著。
盯著湖面，「那傢伙」的話語始終在腦海徘徊。
……是我讓她感到幸福，也是我毀了她的幸福。
在「那個時候」就是如此。
目睹所有的他，會想要殺掉我也是理所當然的。儘管並非我意，但我畢竟還是毀滅了他的計畫，就是我這個畜牲，讓世界沒辦法得救。
蕾娜之所以沒有「那個時候」的記憶，或許是因為她死了吧。她的死也是我造成的。伊芙也是，愛莎也是。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我的錯。
......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該怎麼辦。
明天就是全部再次重演的日子。蕾娜一定會帶著我，開始那段永遠不會停歇的、充滿著絕望的旅程。
……啊啊，蕾娜，真的很抱歉。
如果這次我又殺了自己，請妳不要再救我了，也不要再記著我了。
因為，能夠打破這悲慘輪迴的方法，只有我死去而已啊……
－－－
......總之，我回來了......久等了......
然後，晚安......（？！）
創作內容
【祈願花】04.
短篇小說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