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玄關門傳來鑰匙轉動的「喀、喀」聲,亞莎就知道是唯下班回來了,她合上手中的日文小說,放在桌上那本用來比對、參考用的英文翻譯版上方;顯得有些沉的門扇被推開。
「我回來了,薇奧拉小姐,有妳的包裹。」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亞莎已經換上夏服;不過上班的日子,唯還是穿著那樸素的套裝,亞莎也不清楚她究竟買了幾件相同款式的白襯衫。
算一算,唯搬入亞莎的租屋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公寓管理員也記起了唯的臉孔;碰到亞莎回家時管理員剛好離席沒能碰面的情況,管理員就會託同居的唯代為簽收,順便將包裹帶上樓;重視隱私的亞莎儘管對於這種做法感到不妥,卻也不便增加管理員的困擾,畢竟其他住戶也用同一套辦法處理,若是換作唯錯過了自己的包裹,管理員肯定也會拜託亞莎認領,但這樣的情況一次也沒發生過,別說是包裹,亞莎從未見過有人寄信給唯。
「歡迎回來,晚餐煮好了哦。」亞莎說,一邊上前接過唯遞過來的紙盒,上頭的託運單上寫著潦草而瀟灑的英文字體;是來自英國的包裹,寄件人是亞莎來到日本以前的前男友;亞莎很清楚,在這個時期寄禮物給自己的不會是親人。
「這幾天蠻多國際包裹呢,薇奧拉小姐的生日快到了嗎?」準備先回房間安置公事包的唯好奇道。
亞莎對這樣的疑問也不感到意外,如果她什麼也不問,亞莎還會覺得唯太過冷漠,或是不懂社交;只是亞莎也不那麼喜歡談論自己的生日。
「生日……嗯,是三天前哦。」她瞥了一眼牆上的月曆,「快洗洗手用餐吧?」簡短回答後,她催促著。
「三天前?」唯睜圓雙眼,重複著亞莎的答案,「不好意思,沒有注意到……雖然有些晚了,不過也該幫薇奧拉小姐慶祝一下呢。」唯搔了搔臉,用有些心虛的表情說道,似乎是真的為不知道生日的事情感到抱歉。
「不用介意,我沒有慶祝生日的習慣。」亞莎搖頭。
不過,當晚唯還是藉著去便利商店買修正液的名義,買了個小蛋糕回來;亞莎慣用鋼筆,其他工務文具都放在公司,自然沒辦法出借修正液,亞莎不曉得唯到底是專程為自己跑這一趟,或者是像她所說,只是順便而已,畢竟唯帶回來的塑膠袋裡真放了一罐筆型修正液。
「妳太客氣了。」
「附近只買得到這個,不嫌棄的話,請用。」
「妳也吃一點吧?來──」亞莎用銀亮的蛋糕叉將蛋糕分成兩半。
「不了,蛋糕很小。」唯只是淺淺地笑了笑,沒有伸手去碰叉子;桌上的那塊草莓醬起司蛋糕確實不大,如果是吃像豪邁的人,也許三兩口就能吃完,一旁的透明的塑膠圓蓋上還貼著便利商店的標籤,打印著含稅240日圓的那種。
亞莎不再堅持,將蛋糕送入嘴裡。
「謝謝,很美味呢。」
唯看起來鬆了口氣,微笑頷首:「我去泡茶。」
當她回到客廳時,亞莎還在看那本紅底綠字封面的日文小說,小小的蛋糕還擺在塑膠盒裡,沒有減少太多。
「新買的書?」將茶杯放在亞莎的面前,唯問。
「嗯,上週買的,因為我想提升一下日文的閱讀能力。」自然地伸手取杯,亞莎抿了一口茶,覺得唯泡的紅茶不再那麼難以入口。
「會不會一下子給自己太大壓力了?」唯也坐了下來,雙手捧著茶杯邊喝邊問。
「陌生的單字很多,沒有翻譯版對照著看還真的很吃力呢。」將書本放在沙發上,亞莎準備繼續享用那塊顯得寒酸的生日蛋糕。
「如果碰到什麼問題可以問我哦,也許幫得上忙。」
「妳對這本書很熟悉?」
「只是看過而已……畢竟是暢銷名著嘛。不過能幫得上忙的只有文法或單字的部分,不包括劇情分析哦?」看到唯一臉困擾的模樣,亞莎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對日本人而言,這本書也不好理解嗎?」
「唔,畢竟時代背景是1960年後期,薇奧拉小姐跟我都還沒出生啊。」
「說的也是,不過……妳不覺得,不管身處哪一個時代,人們煩惱的內容都很相似嗎?」
情與愛、生及死,作為凡人,誰都難以掙脫這樣的泥沼;亞莎是這麼想的。
她用蛋糕叉撥弄著起司蛋糕。
看著這樣的亞莎,唯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是啊,也許就像薇奧拉小姐說的。」
亞莎抬頭看著唯。
「真的這麼認為?」
「嗯。」
瞇起眼,亞莎觀察起這位總是乖順的室友,唯一開始顯得緊張、困惑,但沒多久便冷靜下來,接受了亞莎的視線,也許是因為注意到亞莎心中的脆弱吧;亞莎想起四月時,那個在櫻花樹下微笑的她;一瞬間,亞莎想要緊緊抱住唯,在她的懷裡大哭一場,是唯的話,會了解自己現在煩亂的心思吧?會平復這莫名的不安吧?能夠那樣微笑的話,或許能夠和自己共享這悲傷、苦悶的情緒──
終究亞莎還是克制了這樣的衝動,她還不想在唯的面前示弱,或者說,不希望唯眼中的自己是那樣情緒化、不可靠。
她們不再多聊,唯沒有提出任何疑問,只是默默收拾桌面,然後她們便各自回到房間;亞莎感對唯感到抱歉,她明白唯想要為自己慶生的一片好意,這些天她的精神不太集中,事事提不起勁,唯大概也很為她擔心吧?可惜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演出非常開心的假象。
房間外的浴室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趁著唯還在洗澡,亞莎來到客廳,為自己添了一杯威士忌回房間;她承認自己這幾天有些縱慾,每到六月初,她總像這個樣子,想讀這本書、得靠酒精幫助自己入睡;今年也沒什麼進步,或許有那麼一些吧?她把小說的語言換了一種。
翻開那本日文小說的下卷,藉著英文對照本,亞莎很快找到那頁自己想讀的內容:無論是什麼樣的真理、什麼樣的誠實、什麼樣的堅強、什麼樣的溫柔,都無法治癒那樣的悲哀。我們只能從悲哀中掙脫,並從中學習些什麼,然而這領悟到的「某種東西」,對下一個無法預期的哀傷到訪時,仍派不上任何用場。
可不是嗎。亞莎無奈地想。
雖然日文程度還差得遠,她感覺,透過柔美的假名與漢字,醞釀於詞句中的孤獨感似乎又增加了一分。
啜飲小說中男主角也常喝的酒,亞莎讓幾個未拆封的包裹圍繞著伏在桌上的自己,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她早早就寢,翻來覆去地睡得不太安穩,夢裡的自己,還停留在多雨的倫敦。
隔天起床時,唯已經出門上班了,只留下桌上的飯糰、綠茶,以及一張寫著「早安。」的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