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餐桌的塑膠墊下，夾著好幾封裝著彩卷的紅包。將稀飯扒進嘴裡，看向老媽坐在板凳上的背影，好像有點能理解我那死黨，問我那問題時的心情。
比我多活了二十幾年的老媽，對於讓自己變得有錢這件事，只想到了和我這高中生，同樣很遜的方法。
「呀哈哈哈哈~」她看著一堆濃粧歐巴桑，聚在一起聊八卦的談話節目，發出刺耳的笑聲。不管是用三十分鐘發財的意見，或是關於註冊費的事，她都不是什麼理想的商量對象。
乘著她的注意力還沒從電視上轉開，我背起背包，準備到死黨家避難。
「如果你得到了回到三十分鐘前的權力，你會想要作什麼？」
腦中浮現了那個單眼皮，一點都不可愛的死黨，作出拿著麥克風的手勢。既然會問這種怪問題，那她的腦中一定也考慮過答案，我真是個天才…
屁！她根本什麼都沒想。
「當然會拿來和喜歡的人告白。」她抬著眼看著，站在她家玄關的我。
「蠢願望。」
「閉嘴。」她的嘴角難看地扯了一下。
「我還在想妳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計劃咧，沒想到那麼蠢。」
她搭住我的肩膀，將我推到門外。
「幹嘛？」
她什麼都沒回答，只是大力關上鐵門。
「妳在發什麼神經，我的背包還在裡面耶。」
「我才想問，你到底有多白目，這樣求人幫忙的？」她在鐵門的另一頭抱著胸，而我也識時務地收斂了態度。
「幹嘛突然發瘋來我家問這個。」她用恐怖的表情瞪著我，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搖搖頭，「我不會和你討什麼好處的，老實說。」
「我可以回到三十分鐘前，不過只有一次啦。」
我決定老實點比較好，因為那片金片被我收在背包，也就是鐵門的另一頭。聽到我的話，她默默打開了鐵門。
「啊妳真的相信喔。」
「你都那麼說了。」她提起我放在門邊的背包，領著我走進屋裡。
「大掃除？」屋裡疊滿紙箱，木質地板也被擦的乾乾淨淨。
「算是吧。」她簡短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將背包放到沙發上。
她從冰箱拿出了兩罐可樂，將一罐放到了我的面前。
「所以你是想不到可以『少奮鬥五十年』的方法，來向我求援？」
「對啦。」我不情願地承認。
「幫你動動腦，沒什麼難的。說吧，你是用什麼方法回到三十分鐘前？」她轉動那眼白有點太多的眼睛，似乎正在考慮些什麼。
「喔，靠道具。」我當然不會明白告訴她是靠什麼。
「剛剛拿到的？」她那像在審問犯人般，簡短的字句讓我很不習慣。
「沒有，昨天。」
聽到我的回答，她扶著額頭，露出想昏倒的表情。
「幹嘛那張臉啦。」
「你幹嘛不昨天就來找我。」她深嘆了一口氣。
「又沒差。」
「差的可多了。」她灌進一口可樂，「如果你在三十分內來找我，我們就有更多機會確認你得到的東西。」
「我不懂妳的意思。」
「你不是說只有一次機會嗎？」她用指尖沾了罐身的冷卻水，在茶几上畫了一條直線，線段中間加上了空心的圈圈。
「假使這是你得到那東西的時間點，只要在三十分鐘內使用，你就可以回到那時間點，用同樣的代價，再得到同樣回到三十分前的權利。」她在圈後畫了個長箭頭，標上了25的字樣，再加上了一個圈表示使用時間。最後她畫出了一個往回的箭頭標示了30的字樣，再順著那條線，將指尖移到了空心的圈圈上。
「反覆那三十分鐘，我們就能確認，那東西的特質。」
看著她認真的表情，讓我覺得她好像太大題小作…不，小題大作。
「就只是回到三十分鐘前嘛，又有什麼好試的。」
「每一次三十分鐘，都一定會發生一樣的事情嗎？」她用手掌抹掉桌上的圖樣，而我想起了那個奇怪的男人。
「好像沒有，因為賣給我那東西的男人，其實有讓我試用過一次…」
「然後？」她轉頭看向我。
「雖然在同個時間點碰到他，但是那兩次，他說的話並不一樣。」
她嘟著嘴向後倒，將肩膀埋進柔軟的椅背。
「麻煩了。」
「為什麼？」看著她苦惱的表情，我完全不知理由，受不了這陣沉默，我將圖書館借來的財經雜誌推到她的面前，「反正就照其它人賺錢的方式賺就好了，先教我看懂這個吧。」
她隨手摸起一本，看了看封面，再度推回我的眼前。
「過期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再度打開，指了指昨天讓我當機的那些詞句。
「這些東西變動很快，上個月的議題，搞不好到了下個月就沒人記得了。」她起身指了「綠色能源」那個字詞，「像這種投資，就是在買賣人的『希望』。這個時候不是正好發生了天災，環保的問題再度被提出來，於是「綠色能源」就被認為是「有發展性」的東西。」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雖然從以前就知道她腦袋不錯，但今天還真是見識到，我的死黨有多厲害。
「那那…現在什麼東西有希望？」我激動地抓住她的肩膀。
「現在喔，貨幣投資吧。畢竟希臘的抒困方案已經…」
雖然我聽不太懂她所有的意思，但看她條理分明地分析，讓我覺得跟著她準沒錯，如果她創辦了阿莉教，我肯定第一個入教。
「那我們就買那個吧。」
「可是我們沒錢。」看見我滿臉笑容，她搔了搔腦袋。
沒想到教主大人馬上給了個現實答案。
「借錢呢？」
「我們兩個高中生而已…誰要借我們。」她托著臉，冷言冷語再度將我打回現實。
「幹嘛一直潑我冷水啦！」
聽到我的抗議，阿莉再度抬高下巴。
「你不是說你知足又踏實嗎？為了早熟的你，我也不得不作點配合。」
咯…這女人嘴巴夠厲害。
「嘖。」我咋了咋舌，不斷回到原點的討論還在繼續…
「不然我們用賭的吧，電視上不是有很多廣告嗎，線上的遊戲？」國家的法律可以容忍那些遊戲，那我們要玩也就不犯法吧。
「那是你餵了很多錢後，他才可能視情況開獎給你，發現在在要開獎時下了大注，他就會開出讓你輸的結果了。」她搖搖頭，看到我不服的表情，再補上一句，「而且這些遊戲的獎項，我想不足以讓你的人生輕鬆幾年。」
「那像賭神一樣，去什麼賭場如何？」我指了指電影台重播的老片。
「台灣沒有大型的賭場，而我們也未成年。」她深深嘆息。
「或是幫人預知災難呢？…」噢，我超聰明的！
「你後天就要註冊了喔。」她搖頭否決了我的提議，「就算你要搞什麼宗教斂財，那也要時間好嗎？」
討論陷入膠著，直到太陽下山，老媽打電話來摧我回家。
＊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明天我會再來找妳討論。」我坐在玄關穿鞋，還好她爸到現在還沒回來，可以讓我避開很多誤會。
「噯。」在將我送到門前時，她輕聲叫住了我，「你為什麼會那麼執著於錢？」
「這又不奇怪，因為錢最可靠啊。」我偏過頭，「我覺得妳才奇怪呢。」
「為什麼？」她嘟起嘴巴。
「把希望放在人身上，才最不可靠吧。」
「你…憑什麼這麼說…」她的聲音有些變調，我覺得還是好好向他解釋。
「喔，小時候的事啦。」我苦笑幾聲，「還記得我們家的小叔叔嗎？」
「記得啊，常帶我們去吃麥當當，還會開車或騎車帶你去玩，之前還老是叫我要和你好好相處。」她懶懶地倒回沙發。
「他和我們家感情超好，不過他倒了我們會，屁股拍拍就跑路了。」聽到我輕鬆的口氣，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都沒聽你提過…」她緊糾眉頭。
「因為沒什麼好提啊，差不多是要上國中那年吧。妳還記得嗎？那時小學要畢業了很興奮，然後我們兩個買了家庭號的可樂，溜去妳家喝。我滿肚子水回家，半夜難得起來上廁所，從門縫中就看到我爸媽在吵架。那時我才知道小叔倒了我們會，留下債務遠走高飛。」
「難怪…你們家後來就搬走了。」她摀著嘴，對我所說的事情似乎很震驚。
「對啊，我們家從沒錢變得更沒錢，我也早早就認清了這個現實。小叔叔對爸對媽，還有對我都是真心的好，但他最後還是留給我們一攤爛債，所以靠人不可靠啦，只有在你口袋裡的哴，不會背叛你。」
她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輕拍我的肩膀，回去房裡拿了好幾罐冰可樂，塞到我的手上。
「喔~謝啦~妳真上道。」
我喝著可樂，走在回家的路上，提起這樣的往事，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如果那時半夜沒有起床上廁所，我大概就會變成完全不一樣的人。會起來上廁所的理由，是因為和死黨偷開可樂派對，偷開可樂派對的理由，是因為畢業興奮。
在人生中極微小的選擇，生命中極為短暫的時間發生的事情，讓我相信了全然不同的信念，變成了另一種人。
「這就是前陣子炒的很熱，叫作蝴蝶什麼的，蝴蝶拍拍翅膀，然後酷斯拉就會從海底出現…啊，我今天挺感性的。」
「真是的，你到底去哪鬼混了。」一進家門，老媽就露出難看的表情。
「我去阿莉家作功課啦。」我趕緊隨便扯了個謊。
「阿莉喔，之前住我們家對面的那個？」老媽一聽到我是去阿莉家，馬上就放鬆了緊皺的眉間。老媽超現實，覺得成績好又會裝乖的阿莉，怎麼作都是對的，成績不好又偶爾迷糊的我，想的作的都很遜。
「對啦。」
我走向房間，老媽則好像聽不夠八卦那樣，緊跟在我後面。
「阿莉他有男朋友了嗎？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人家啊？」
「啊那個不是我的菜啦。」
我向老媽揮揮手，老媽就一臉欠揍的再度挖出陳年往事。
「阿莉剛搬來的那天，你不是就像笨蛋一樣，晚上一直說什麼『對面的女孩好可愛』。」
「哼，那是因為小時候，沒看過真正可愛的女孩子。」
「啊拎母就很可愛啊。」老媽在我眼前扭了扭腰。
「別丟人啦妳，對我來說單眼皮就不算是女生。」我指了指電視上，電玩節目的女主持人，「要有那麼漂亮的雙眼皮才叫女生。」
「啊那個割就有了啊，又不貴，我兒子對女生的標準還真廉價。」
老媽拍拍我的肩膀，一臉我兒真可憐的表情。
「不貴是不貴到哪去。」
我瞇眼看向老媽，她心虛地轉過頭。
「五萬。」
「那阿母妳要我把阿莉當女生，就幫阿莉出。」
迅速帶著背包躲進房間，阿母花了點時間才反應過來，房門外阿母那暴走會掃到誰，就不關我的事啦~哈哈。
等到房門外風平浪靜，我才出房間洗澡掃剩菜，然後偷看了一下電視。
日常瑣事完結我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打了個大呵欠，然後想起阿母提到阿莉時的表情。
認真說起來，我那死黨和我們家的關係都不錯，特別是和我媽最好。
如果老媽真的拿的出五萬私房錢，她肯定會幫阿莉出。
那傢伙雖然家境還不錯，但過的並不輕鬆。因為她媽媽很早就死了，爸爸忙工作，她又是獨生女，和我變成好朋友後常來我家玩。
她超會拍馬屁，母親節都會送我媽花，看到我爸都會用裝乖的聲音叫叔叔，和我姐根本就是姐妹淘，什麼有趣的事，老姐就只告訴她。
好啦…其實對我也還不錯。
就像是某個警報，從腦中的一角響起，腦中出現小叔叔的笑容，我忘記了許久的畫面。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這樣的關係，這樣的情節，帶著一種熟悉的感覺。
「真的用這三十分鐘賺到錢，那就送她個雙眼皮當謝禮吧。」用這償還她的恩情，就這樣兩不相欠最安全。
對，兩不相欠就好。
我用力揉亂自己的頭髮，想將煩惱全趕出腦袋。但人的腦袋是很犯賤的東西，很多事一但開始想，就是停不下來。
小叔叔帶著我和老姐去玩的地方，買給我們吃的東西，其中穿插著那日父母吵架的畫面。
他在跑路的前一天，甚至還像平常那樣帶我出去玩，晚上留在我家吃飯。老爸錯愕到無法自己，將他們推入困頓的並非是外人，而是與他們血脈相連的手足。站在舊家的走廊，越過門縫，看到老爸痛苦的表情。老媽滿臉淚水，壓低聲音咒罵，直到那個咒罵也平息，兩人相對無言。
討厭，這樣的回憶停不下來。
「老爸，小叔叔最近怎麼不來了？」
在搬家後，我曾小心地問過爸這個問題，老爸只是別過頭，發出幾聲乾笑。
「你小叔叔到外地工作了。」
傷害不只是錢那麼簡單，情感上的傷害才是難以痊癒的。
慢慢那些和小叔叔在一起，快樂的回憶也變得像是欺騙，最疼我的小叔叔，連聲再見都沒有對我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留下一堆債務給我們。
「人是靠不住的。」
默唸這像咒詛般的字句，我沉入了夢鄉。
創作內容
蝴蝶翩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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