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無法根治的疾病、面對無論如何也無法拯救的生命,身為醫者還能夠做些什麼?』這是艾爾帕卡學院的醫學、急救課程負責教師──亞莎‧薇奧拉所帶給眾人的課題。
課程中,唯除了和勉強恢復神智的患者──畢維斯簡單聊了兩句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貢獻。能夠使用治癒魔法的同學,在緩解病患的苦痛、維持身體機能這些方面,要比只能磨藥粉的唯優秀多了。
當天深夜,唯帶著畢維斯發病前最愛吃的食物偷偷潛入醫務室。除了準備盡些棉薄之力,減少畢維斯的遺憾外,一方面,她也想和畢維斯聊聊。畢維斯得的怪病讓他全身上下爬滿了紅斑,還長出許多幾乎一碰就裂的膿包、水泡。惡化成這樣的程度,大概距離畢維斯發病,也過了好些時日,他肯定每天都過得生不如死。
──畢維斯這麼努力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唯,應該說本體的她,過去在戰場上不知親手賜予多少敵人,甚至同伴們『慈悲』,讓他們快些從痛苦中解脫。曾經的夥伴被傷得血肉模糊,哭喊著:「快殺了我!」的景象,就連現在,也經常出現在她的夢裡。畢維斯大可以選擇更輕鬆的方式結束生命;可是他沒有這麼做。
「……」畢維斯聽了唯的問題,盯著她的臉,沉默許久。
「我……堅持下……去……的話,身……邊的病……人,也……能、更有……勇……氣對、抗病魔…吧……?」他閉上雙眼,努力擠出這些語句。
「不過,很痛苦,也很辛苦不是嗎?」
「已經……努力……這麼久……了,現在……放棄的……話,以我……為榜樣的……病患們……能相、信……什麼……?」
唯咬緊下唇。
她想,自己一直沒放棄求生,會不會只是單純無法原諒輕易放棄的自己呢?是不是和畢維斯一樣,認為無法貫徹始終就代表著自身的人格會被否定?不……畢維斯才沒有這麼自私,他能夠如此努力,是為了激勵那些和自己擁有類似處境的人們,比自己高尚多了。
──我呢?我的存在,能夠影響身邊的人,帶給他們什麼正面的幫助嗎?我……是真的想要活下去嗎?
本體的她,遲早會回到這片米德加爾特大陸。「她」所背負的過去不屬於她;「她」所擁有的,當然也不屬於她。學院裡的奇維亞米露也好,艾格羅夫圖書館的歐爾佳也罷,還有夥伴蒂娜……好多好多人;他們看著的,一直都是「她」。
即使壽命真的延長了,只能活在本體的影子之下的她,真的,有活下去的必要嗎?
──其實心底深處早就意識到了,只是,不願去想;只是,不敢去想……
亞莎說過『生命本身就是有價值、有意義的』,唯以為自己理解這句話;但……只是呼吸、只是維持著心跳,什麼也無法改變;不存在於任何人的記憶之中、什麼也無法擁有;就只是……活著。這樣的生命真的有價值嗎?果然,她還是難以接受。
不能再想下去了,唯告訴自己。她已經答應亞莎要努力活下去。一旦和人達成約定,說什麼都要遵守才行;可是……對亞莎來說,和她約定的,究竟是那一個唯呢?
「妳在……做什……麼!快……住手!」
「咦?」陷入沉思中的唯,被畢維斯嘶啞的聲音拉回了現實;在好不容易聽懂他說的內容後,唯這才發現她方才一直看著自己的雙手,差點兒就要把碰過畢維斯的手套往自己的臉上按去,嚇出她一身冷汗。
畢維斯大概太過激動,面容扭曲了起來,發出「嗚……嗚……」的沉悶呻吟聲。
「抱……抱歉……不小心發呆了。」唯感覺到思緒混亂極了,她狼狽地朝病床看去,心中懊惱不已;現在可不是讓她自怨自艾的時候啊。
她起身就要去拿藥,畢維斯阻止了她;唯只好坐回椅子上,擔心地看著畢維斯在床上痛苦呻吟。
「已經夠了吧?在這裡讓畢維斯解脫,誰也不會認為畢維斯是因為膽小而選擇輕鬆的了結方式。誰也不知道是我殺了畢維斯……你已經辛苦夠久了,可以休息了,真的……」
「可……是,妳會……知……道。」畢維斯艱難開口:「殺人……的……罪惡……感,會束縛……妳……一生……的。」
唯愣了一愣,露出哀傷的微笑。
「這個不用擔心,我也沒辦法活太久的……這件事,我會帶進棺材裡。」儘管她不認為自己能用上棺材這種高貴的物件。
唯對露出詫異之色的畢維斯苦笑著聳聳肩,從紙袋裡拿出一杯奶茶:「本來,我今天就想來幫畢維斯走得痛快的,所以準備了這個……」
那飲料裡,已經預先混入無法被法醫檢測出來的毒物,為了弄到這種藥,她還動用了一些關係。唯將藥的事情告訴了畢維斯,包括死亡時理論上不會感覺到痛苦的特點。畢維斯猶豫著,但當唯試探性地將杯子湊近他嘴邊時,畢維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讓那毒液滑入自己的喉嚨裡。
「同……學……妳願意……說說自己的……故事,送我……最後……一程……嗎?」距離唯預告的時間還有些餘裕,畢斯特笑得很安穩。
「不是什麼有趣的話題,不過,畢斯特願意聽的話……」唯起身,收拾那些被病菌污染的食物、飲料。
也不知道是氣氛影響,還是因為對象是喝下毒藥的畢維斯,讓她比較放心。唯將她是複製實驗體的事情、畢業後會被報廢的事情,簡短地整理出來。畢維斯的呼吸越來越慢,好幾次唯都覺得他閉上眼瞼後就不會再睜開,可他還是堅持著全部聽完了。
「大概就是這樣。所以殺人的事,就算最後真的曝光了,本體也會比我傷腦筋吧。」回到床邊,唯注意著畢維斯的狀態,用輕鬆的語調開玩笑道。
「至少……還有我……知道,讓我……解脫的……確實……是……妳……」
畢維斯是個體貼的人,他肯定感覺到唯心中的無奈了吧?聽了他的話,唯意外地睜大了雙眼。
「這些……天……來……辛苦妳……了,看……不到……終點的……賽……道,妳……跑得很……迷惘、很……痛苦……吧?」畢維斯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他對唯和藹地笑了笑。唯開口想說什麼,卻感到喉嚨裡被什麼東西給哽住。
畢維斯繼續說下去。失去視力的他,視線已經沒有對在唯的臉上了。
「其實……妳……也不認為……能躲過……報廢的……命運……對不?剩……下……的時間……裡,何不……想想……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呢……就算是……複製……體,也是……好不容易……獲得……的……生……命,千萬……別……留下……遺……憾……哦……」
「畢維斯……嗯。」唯將拳頭握得死緊,用力點了點頭。她還以為自己是來幫助人的;想不到卻在這種時候讓將死的病人為自己上了一課。
「我的……時……間……好像……到……了……祝……妳……幸……運……」
畢維斯滿意地笑了笑,閉上雙眼,安詳地睡去;唯知道他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她站起身,看著畢維斯的睡臉許久。
「……你是個好老師。」離開醫務室前,唯在門口又望了病床的方向一眼。
就在唯再次小心翼翼地通過醫務室外的主樓櫃台,往大門走去時,亞莎從醫務室旁的柱子後方慢慢走了出來;靜靜地,她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屋外的滂沱大雨中。
《Extra ─ 亞莎的課程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