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我告訴自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因為她就在眼前。
琴聲悠揚，表演廳內的呼吸伴著節奏，時而屏息，時而韻律，細長的手指在黑白鍵之間穿梭，熟悉過頭的小調自琴弦蔓延而出。
我將視線對向她，卻不知道是不是舞台上打光的關係，亦或是那架鋼琴的緣故，她的人顯得格外耀眼，迫使我別開視線。
相對的，我感受到，在場的眾人，無論男女老少，大概都與我相反，無法將雙眼從她身上移開。
耳熟的和絃漸漸步向終點，我的與他人格格不入的呼吸也緩緩恢復正常，感受那失去協調後再次取回的速度，我像是為了彰顯它屬於我一般，慢條斯理地、誇張地將它調整為平時的速度。
終於，我聽見那隨著踏板而殘留下來的琴音，以及她不疾不徐站起身致意的所換來的掌聲，明白到演奏已然結束。
看著規矩過膝的格子裙消失在布簾後方，我像是獲得解放一樣，舒了一口氣。
※
秋季的到來總讓人感受到惆悵，以及些許的興奮。
秋是結束的季節，也是開始的季節。盛綠枯黃並緩緩飄落，在人來熙攘的道路上鋪成一路蕭條的小徑，然而它通往的，卻是過去無法想像的新生活，或是些許改變的舊日子。緊接著，冬季會來到，冷風會颳走一年來的喜怒哀樂，人們將在微小的雀躍中迎向明日。
不過，對不適應秋老虎的我來說，果然還是惆悵要多一些。
並不是對尚未來到的日子沒有期待，但此時此刻的焦躁不知為何卻勝過了一切。
我到底該不該撐傘……
將手伸到女兒牆外，落下的雨點微弱地令人尷尬，慵懶如我，對於是否該把背包裡的摺疊傘拿出來而感到困惑。
或許思考這麼一件事是傻了點，但這對當下的我來說，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
究竟要為了方便而弄濕自己，還是要撐起傘來，在回到家後多花點時間曬傘？
愚蠢的自我問答還未得到答案，我自認重要的思考便被手機的震動給打斷。
「你回家了嗎？」沒有問候，她劈頭就如此問道。
「還沒。」我只是回答，沒有後續。
「還沒……也就是你有打算要先回家？」
「對。」我理所當然地說道，手機的對面卻傳來帶點慍怒的聲音：
「為什麼？」其中的意味連我也能明白。
「妳今天不可能早走吧，應該還會有事情才對。」
「我跟他們說了，我要五點回去。」
「呃……所以妳的意思是？」
「等我。」說完，她就掛電話了。
收起手機，我既沒有苦笑也沒有嘆息，我只是保持著沉默。
為什麼呢？大概，我是在整理自己的心情吧。
雀躍嗎？或許有一點，但我總覺得那樣的自己很怪異。厭煩嗎？可能有一些，但這就彼此的身分而言應該是正常的才對。
我有權拒絕，但相對的，我也有順從她的義務，即使心底有千百個不願意也一樣。
不過也好，再這樣等下去，說不定雨會停吧。屆時，我便不需要再思考撐不撐傘了。
或許我該感謝她吧？感謝這個要求我在週六來到學校，並聽了兩個小時我沒多少興趣的鋼琴演奏會，接著又在中午十二點，我連午餐都還沒吃的情況下，要求我繼續在學校等她五個小時的女孩。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白癡。
但我同意她有這樣的特權。畢竟，她是擁有優秀的鋼琴技巧、姣好的面容和得體的人際關係，讓人望塵莫及的學校偶像。
同時，也是我的女朋友。
※
不知道大家對在高中時期交往有什麼樣的感覺？
大多數的過來人都是有著這種關係是欣賞占多數，以及高中時期還是好好讀書這樣的評論。
我的感想不太一樣，但說實在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沒有性也沒有多少愛的情侶，也無法從對方那裡獲得金錢與地位，我想這樣伴侶的大概就是所謂的裝飾品吧。
說不上實質的必要性，也無法闡述其緣由，但我們就是企求著它的存在，好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我想，那些個過來人，或多或少也是注意到真相，才用那些無聊的藉口來塘塞交往這一件事。
沒有經濟能力，受到學校和家庭各方面的約束，更有著升學上的壓力，這樣的人會明知談戀愛會影響自己，卻仍然讓自己深陷於其中嗎？
不可能吧。這可是年輕的大家會把「玩玩」掛在嘴上，與同性朋友在一起時甚至會對他人身上器官品頭論足的年代喔？如此純情的展開，就算是撰寫純愛小說的作者們也要失笑了吧。
既然如此，與他人成為這樣麻煩關係的理由，大概也只剩下虛榮心這一個不堪的事實。
利用著本能的擇偶能力，尋找外貌及人際關係與自己相符的對象，使其待在自己身旁時能讓畫面自然形成情侶的模樣，照著門當戶對的原則使他人看了之後能夠認同「沒錯，像這樣的人就該跟那樣的人交往」，進而獲得到滿足。更甚者，不隨意讓兩人的關係公諸於世，享受著雙方的曖昧關係和自己被有著相符條件的對象認同的安全感，讓自己安心，並肯定自己的存在。
看了這麼多的例子，甚至自己經歷過，我所歸納出來的，便是這一點浪漫情愫也沒有的論點。
可笑歸可笑，但至少我自己是這麼相信的。感情不會因為雙方彼此吸引而自然而然出現，而是有誰企求著，有誰渴望著，而對方認同了自己的價值，接著便會創造出一個感情使自己的行為有理可尋。
說是這麼說，我其實並不否定這樣的事情。
誰都會有所需要，需要別人來認同自己的存在，需要別人來評價自己的存在，進而使自己也能夠坦率地認同。
不這麼做的話，我們無法知曉、無法確認自己的價值，若是不知道價值，就等於是沒有價值一般，存在的意義會被剝奪。
人們大概就是這麼一路走來，依循著某物，憑藉著某物，使自己至今所做的一切能夠成立，沒有誰例外，我也是如此。
話說回來，正因為我認定自己有這樣的觀念，並使用著這樣的觀念過活，我時不時會審視自己與現在女朋友的交往狀況。
不害怕被人鄙視，我明白自己因為對方出眾的才能、外貌、人際關係而有著好印象，如果能使這樣的人成為自己的對象，我想大概不會有人會不高興。
但也是由於如此，我總是對這份關係抱持著疑問，並對其存在意義感到困惑。
像她那樣優秀的人，為什麼會選擇一個平凡的我做為證明自己價值的人呢？
按照道理來說，選擇一個有能力、有外表，有著高尚人格的人，才比較符合她那樣的人的需求吧？
更何況，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沒有公諸於世的那一類。
她說會很麻煩，所以將兩人之間的關係隱藏起來，同樣討厭麻煩的我同意了這種做法，於是兩人開始了交往，說是交往，但這就只是較為頻繁的聊天，較為親密的肢體接觸，較為隨意的相處模式而已，偶爾像這樣等待她，或是在有空的假日去約會，這就是比較特殊的地方。
我知道一般來說交往就是這樣的關係，除此之外的特別處大概就是雙方強烈意識對方的存在，以及擁有相對或多或少的佔有慾，以此構成時而曖昧時而乏味的相處模式。
換做和她一樣優秀的男性我倒還能理解，可是，和我這樣的人做這種相互認同的活動，真的有辦法確認自己的價值嗎？
不過，講是這樣講，接受對方第一次約會的邀請，並自然而然變成交往狀態的我大概也沒有資格抱怨些什麼。
畢竟人是現實的，我思考過利益……又或許根本沒思考過，總之就是得到了維持這樣的關係也無妨的答案。
唯一的問題，就是偶爾會像這樣不自禁去審視與她的關係跟自己戀愛觀念的矛盾之處。
但老實說，仔細想想，大概是我閒過頭了吧。
如果我像她一樣忙碌，大概就不會老去想一些無意義的問題，反過來好好面對自己的人生才是。
再說，自己想了那麼多，沒有得出結論，也沒打算去改變現在的關係，那我也不過是無病呻吟罷了。
事實上，每次思考這件事的時候，我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可即使如此也還是繼續思考，我想，我大概真的是白癡也不一定。
※
五個小時真的很久。
無所事事，只是在學校裡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擺弄手機五個小時，比在教室寫五個小時的作業還要痛苦……對不起我說謊了，美其名是寫作業，我想我大概會在裡面睡覺吧。
但此時的我卻不能在這裡睡，即使找到地方休息，這種時間在學校睡覺的話，大概會被當成流浪漢之類的吧？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已經足夠狼狽了，在這之上繼續讓自己回歸自然貌似沒有多大的意義。
總之，手機伴隨我熬過這五個鐘頭，好讓我等到罪魁禍首的出現。
她在約會時不常遲到，所以我不怎麼經歷過這樣的等待。不過相對的，我因為懶惰，基本上都是在指定時間的前後幾分鐘到場，雖然聽說過要提早到會比較好一些，但回想起來她似乎沒這麼對我說過，後來我跟她提起時，她也只是笑了笑。
「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早點到啊。」
「……為什麼？」我感受不出這種行為的意義。
「嗯……」她貌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因為讓女孩子等很不紳士吧。」
「紳士？妳說的是怎麼樣的紳士？」
「高貴的那種吧？」
「我想當有錢的那種。」我認真地說。
「你白癡啊。」她笑道。
……回想起來還真的是有點詭異的對話，總之事情被帶了過去。讓我理解到，她與我交往的理由雖然無可得知，但相處起來的感覺卻相當舒適，甚至讓我的顧慮都顯得不必要，不過實際上原本就不必要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選擇的約會地點，總是一些咖啡廳、公園之類的地方，偶爾也逛逛書店或聽聽演奏，甚至也會去一些書籍或唱片的簽名會。
最初，我想著果然是一般有文藝氣息的女孩子會選擇的地點，但久而久之，我發現她偶爾會對一些娛樂性質高的活動產生興趣，比方說遊樂園或是KTV，但卻不怎麼向我提過，而且也沒有自己去，因為她把練習跟演奏之外，所剩不多的時間都分配在跟我的約會上了。
「嗯？那些地方，當然是想去去看啊。」當我問她時，她是這麼回答的。
「那怎麼不嘗試看看？」
「因為你沒興趣吧。」我確實是有這麼表示過。
「妳說出來的話，我可以嘗試看看啊。」
「不用啦，而且……去哪裡其實也不太重要。」
「為什麼？」我貌似老是在問一些無聊的問題。
「比起去的地方，一起去的人比較重要嘛。」
這就是她所希冀的關係嗎……我困惑著，但我明白自己的感受與她所述的相同，和她一起，就算原本不怎麼有興趣的地方，大概也會覺得愉快吧，她真的也是這麼想的嗎？即使對像是一個什麼也給不了她的我？
相較於我，她的身邊有著許多和她一樣優秀的男性，對不管在異性同性都吃得開的她來說，找個合適的人深交不也不錯嗎？
有幾次，有些人發現道她少數的幾個男性友人走得比較近一些，謠言便開始飛快傳開，當然最後不到七七四十九天就結束了，在這期間不論是她還是她的友人都有跟我抱怨過這件事，事後我們兩個也有稍微討論。
「即使被人配對了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不要用『沒辦法』打發別人啦。」她貌似很不滿這個一般論。
「……大家都會把看起來門當戶對的人湊在一起啦。」
「可是我們就沒被說過這種話，所以你覺得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囉？」
「誰知道……可是像我這樣，本來就比不上別人吧。」
「欸，該不會……你雖然裝成這樣，實際上很吃味？」
「……別把這種迂腐的詞彙掛在嘴上啦。」
「把這種迂腐的話當成獎勵是女朋友的特權喔。」
雖然沒有明說，但我多少理解到了她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到我的價值，但屏除掉價值的交往，到底剩下什麼？難道這就是那些無聊故事裡所闡述的戀愛？這種飄渺無時，又無從證明的名詞，我究竟要從何相信呢？
無止盡的鑽牛角尖停止在少女被夕暮灑上澄紅的青絲飛舞的瞬間，我望向害我苦候多時的罪魁禍首，對方的臉上所帶著的不是歉意，更不是自己做為女友的理所當然。
那是自然而然，因為開心而嶄露出的笑容。
看著她從沐浴在夕日裡的樓梯走向靠著欄杆的我，我突然將幾小時前那彈奏著鋼琴、光彩奪目的她與此時的景象重疊在一起。
但此時我的呼吸並未急促起來，而是順暢地吐了口氣，並不自覺揚起了嘴角。
我想，此時我的表情一定跟她相差不了多少吧。
方才一直思考的問題彷彿已經失去了重要性，我僅僅只是迎接她的歸來。
看著她，我告訴自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因為她就在眼前。
鼓起勇氣，我牽起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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