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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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羽不喜歡村子裡奇怪的禁忌。
不允許村子裡的人們離開村子、不允許外人進入村子。
對於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天真活潑甚至可以說的上有些過動的少女而言,這樣死板而侷限生活空間的規定無疑如同拴在脖子上的一道枷鎖。
和村子裡同年齡,遵守著這項規定的少年少女們不同,梅子羽總是試圖翻過圍住村子的結界。
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想知道村子以外的人們是如何生存的。
村子外的人和我們一樣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雙手雙腳的嗎?
好想知道。
這樣的好奇心催促著梅子羽不停挑戰著所謂的村規──也許也可以說是族規。
攤開地圖來看,不管哪個角落都找不到梅家村這個村落。
但如果真要定位的話,大概是在雲南西邊,高山急流交錯的滇西縱谷和雲貴高原一帶吧。
這個地方自古就因為地形的關系,交通複雜。當人類從個體生存演變成村落社會時,自然就形成了彼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數個村落。
在中國最強勢的多數種族──漢族的教科書上是如此描寫雲南這塊土地的:地勢崎嶇,土地貧瘠,因為高山深谷的阻隔使得部落與部落之間保存著比較完善的文化,而使雲南成為中國少數民族最多的一個區域。
但就算再怎麼難以溝通,當數個少數派遭受到強大的多數派壓境時,還是會想辦法聯合在一起的吧。用「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也許不是太貼切,但也不能說的上是太差的形容了。
歷史上面臨漢族數次對這塊土地的覬覦與侵略,雲南的少數民族們開始互通消息,一族有難則群起幫之,在這之中負責聯絡消息發起共同行動的人們逐漸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不被記錄的地下勢力。
這個勢力將各個雲南部落中擁有特異術式、特殊能力的人們聚集起來,繁衍同樣具有能力的後代,並集中栽培,最後成為冠上苗疆大姓──「梅」姓的一族。
正因為這一族的存在,不管是哪個時代、哪個皇朝,都沒有漢人能撇開雲南的少數民族勢力,實質地掌握統治的權力,只能美其名曰「自治自理」而屈辱的放任他們成為國中之國一樣的存在。
然而對於梅氏而言,這樣驕傲的榮光已然不復存在。
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人們比起刀劍,對漂亮的衣服和方便的生活更有興趣。比起看不見的民族自尊,更在乎的是自己的生活品質。
年輕一帶的雲南族人們不再堅守家鄉,轉而下山向漢族的文化投誠,被名為「電力」的秘術吸引。對他們而言,祖宗留下來的就連耕種都毫無報酬率的土地,用來換取大量的金錢是最有價值的做法吧。
於是漢人的文化和平而不受阻礙的入侵,年輕人不再穿著傳統服飾,不再記得參加祭典,徹底的忘記了身為族人的驕傲。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提出要把漢人趕出族人的地盤的話,第一個站起來作為漢人前鋒的,無疑一定是這些年輕的族人吧?
對這樣的現況感到無奈,卻又無法放棄自身的驕傲,只好抱著僅存的矜持,立下鎖國般的禁忌,將翅膀收攏,静待能讓自身再次翱翔的風。
梅家現任族長是這這麼認為的。
而當然天真活潑過動基本上用少一根筋來形容都還不夠的梅子羽是完全不知道這段緣由的。
今天的梅子羽依舊活力滿分的試圖瞞天過海闖過禁忌的結界,結果當然是毫無懸念,立刻就被管理出入境的大叔給抓了起來,一如既往。
「可惡,差一點就要成功了!」
被拎住後心的梅子羽不甘心的胡亂揮動四肢,作著無謂的反抗。
結界管理的大叔對這村子裡麻煩製造者無奈的搖頭,就這樣提著她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
無論是他或是村裡的人都沒有人理解梅子羽對「走出村子」追求的本意,在他們眼中,這不過是還沒長大的小姑娘對制度的叛逆而已。
「成熟一點吧,子羽,別再給村子搗亂了。」
到了靠近村子確定不會再跑掉的地方之後,大叔把梅子羽放下,忍不住語重心長的告誡。
每個人都是這樣。
為什麼只是想要出去外面而已,就要被大家當作麻煩呢?
又沒有去偷其他人的東西,也沒有傷害其他人。
只是想看看外面的天空,想呼吸外面的空氣,只是這樣都不行嗎?
梅子羽那小小的心靈蒙上的一層陰霾。
誰都不重視梅子羽那顆對世界探索的渴望和好奇心,只是把「小孩子不懂事」這樣的標籤貼上後就無視了。
沒有人和梅子羽有一樣的好奇心。
對他們而言,村子裡就是世界的一切,沒有必要去增加不必要的麻煩。
村裡的人對自己過的生活相當滿意,就算小有不滿,卻會害怕一旦改變只會變得更差。
換句話說就是因為害怕失去而產生出的安於現狀的心。
而這樣的心讓他們蒙蔽了人之身為人而非動物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求知慾,也就是對未知的好奇。
所以梅子羽是孤獨的。
但這樣不被理解的日子,終於迎來了轉機。
和以往一樣,在被帶回長老室被一陣比老太婆的裹腳布還要臭長的訓話以後,決定把梅子羽關禁閉一個月作為懲處。
因為過往的『逃獄』記錄太過輝煌,這次直接是關在長老室的地下,由長老親自監視。
就在剛作出把梅子羽移往地下的決定時,外頭傳來一陣騷動。
緊接著,長老室的木門發出了輕脆的敲門聲。
──村裡的人應該都知道現在正在開會中,不會有人如此無禮的作出打斷會議的這種行動才對。
長老室內眾人驚訝的神色清楚傳達出了內心的想法。
只有高坐在扶手椅上的矮小老人處變不驚,如木乃伊一般乾癟的面部肌肉一動也不動,深深凹陷的眼窩之中亮起了如同久未出鞘的名劍一般危險的鋒芒。
「進來。」
矮小老人開口說道。他正是掌握梅家這少數民族的地下勢力的最高首領,梅氏一族的家長。
正要移往地下的梅子羽停下了腳步,好奇的看向長老室的木門。
負責押送的人也因為轉移了注意力並沒有催著把梅子羽關進地下室。
於是梅子羽看見了曙光。
「碰!」、「匡!」
梅子羽最終還是難逃被關進了地牢的命運,柵欄牢牢的關上,並且上了鎖。
但是梅子羽並沒有花上任何一秒在為被關起來而且這次絕對不像過去一樣能夠逃脫的這件事感到傷心和沮喪,因為對她還沉浸在數分鐘前長老室的門打開的瞬間,對她造成的衝擊感之中。
梅子羽生活在梅家村十四年,因為她好動活潑的個性幾乎是把梅家村裡各個地方都走遍、每個村民都打過交道,但在她的印象裡,對於剛剛走進長老室的那兩個黑衣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也就是說剛剛那兩個黑衣人是從外面的世界進來的。
一想到這件事梅子羽就興奮不已。
但是族長在一看到黑衣人進門以後,就強制命令所有人離開長老室,不讓任何人繼續留在那間屋子裡。
於是梅子羽只能惋惜的被押送下來,乖乖的待在禁閉牢裡反省。
但梅子羽是那種看到吃不到蛋糕只會惋惜的姑娘嗎?如果有人把這個情境題拿來問她,肯定能聽見如此的答覆──
怎麼可能!一定是想辦法拿到湯匙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挖一口來偷吃啊!可以的話甚至整盤都偷吃掉,這樣連蛋糕曾經存在的證據都沒了,不是更好嗎?
於是在押送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之後,梅子羽輕輕挽起左手的袖子,在袖子底下纖細白皙的手臂上印著用苗疆文字所寫成的「蝶」字金色紋身。
梅子羽將右手手掌覆在蝶字紋身之上,閉上眼睛,開始輕聲唱念。
「我將血作為滋潤的供品、我將淚作為成長的養分,在我所需要之時,將你作為我的耳目而舞。」
伴隨著少女的低吟,金色的「蝶」字逐漸變成顆粒浮現在空中,重新組合成一只金色的鳳尾蝶。
這是雲南、貴州一帶,只有少數民族們擅長使用的奇術──蟲蠱。被中原漢人視作恐怖的詛咒,能夠殺人於無形,但其實說穿了不過是以魔力餵養蟲子並且驅使它們用來戰鬥,而這也是梅家最令外人畏懼的秘術之一。
「去吧!小蝶,將你的耳朵借給我,我想聽聽村長爺爺和那兩個外面的人說些什麼。」
金色的鳳尾蝶從鐵柵門之間的縫隙飛了出去,消失在地下室的盡頭。很快的,梅子羽的耳朵開始傳進了聲音。
『……這次的玉璽戰爭,毛主席的意思是希望能不計前嫌,請您梅家出手相助。』
第一句聽到的是未曾聽過的年輕女子聲,應該是從外頭來的黑衣人所說。
果然接著就聽到族長的回應。
『我應該拒絕過很多次了,這是你們漢人之間的內鬥,和我們無關。』
『不要這麼說,梅家也是名列在中國七家之中,同樣被玉璽認定是中國的一族,這從玉璽戰爭仍然保有梅家的保留席次可見一斑。』
玉璽戰爭?七家?中國?
各式各樣從未聽過的名字讓小姑娘的好奇心逐漸升溫,達到了沸點。
果然這個世界是很大的,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好想知道、好想出去看看阿──
就在梅子羽沉浸在自己的氛圍之際,對話仍然繼續著。
『──況且以如今梅家的狀況,真的適合仍然置身事外嗎?內戰時支持著的國民黨遷去台灣,無法割捨雲南土地的梅家只能留在當初的敵對勢力之下,如果不是因為台灣還沒……』
『住嘴。梅家的事還沒輪到墨家的小姑娘來管。』
梅子羽很少聽見族長這麼生氣的聲音,被嚇了一跳。同時反而對黑衣女子感到不平,大概和自己一樣也是被用小姑娘三個字搪塞過去而感到同仇敵愾。
對梅子羽而言,村子的概念反而沒什麼認同感。
『失禮了。這僅是墨家鉅子對梅家家主提出的建議而已,多有得罪之處,還請原諒小輩。』
『哼。』
『如今的中國在毛主席以及偉大墨子思想的指導下,逐漸進步和穩定,我不希望這千年以來難得能成就先祖理想的機會化為泡影,所以小輩再次懇請梅家代表出山,出力協助我們達成理想。』
『……』
『當然,毛主席也決不會虧待梅家方面的,在出發前我已被應允以「允許雲南貴州內政獨立自治」為條件希望換取您們的參戰,還請梅家家主三思。』
『……』
長久的沉默。
『……妳請回吧,墨家的鉅子小姑娘,不送了。』
罕見衰老而露出疲態的族長聲音發出了逐客令。
『是嗎,那我只能祈禱您回心轉意了,靜待佳音。』
接著聽見轉身的腳步聲,以及木門的開啟、關閉。
走了嗎?
可以的話真想跟上去啊……
抱持著遺憾可惜的心情,梅子羽正打算收回竊聽用的金色鳳尾蝶時,突然──
『「啪!」』
一聲急促而巨大的炸裂聲響,直接穿進梅子羽的耳膜。
「嗚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梅子羽抱住雙耳發出慘呼,痛得在地上打滾。
感受著耳膜傳來的痛楚的同時,明白了自己派出去的金色鳳尾蝶被破壞了。這是破壞時的聲響同步傳進耳朵,來不及切斷共有聽覺而產生的副作用。
在痛覺稍微緩過來後,梅子羽只能含淚默默的唱誦咒語,把殘缺不堪的金色鳳尾蝶屍體召喚回自己手上,想要把它變回紋身收進身體裡,卻只剩下同樣破碎不全的筆劃,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蝶」字的形狀了。
梅子羽心中湧起了些許的悲傷。
這支金色鳳尾蝶是她從開始學蟲術時就陪伴在身邊的夥伴了,雖然自己還沒成長成能夠和使役蟲心靈相通的等級,但也對這支鳳尾蝶抱有相當的感情──只有它能夠傾聽梅子羽對村子外側的好奇心。
但這樣的夥伴今天也支離破碎了。
村子裡的習俗是相當重視蟲蠱的存在的,不能隨意破壞其他人養的蟲蠱,即使是懲罰也很少罰及蟲蠱,唯一的例外是飼養它的蠱師犯下足以處死的大罪。死亡後沒有人能夠再使役他的蟲蠱,只好在主人死亡時也將它破壞。
看來這次的偷聽,族長真的非常生氣。
生氣到想要把自己給殺了。
梅子羽想到這裡不由得瑟縮起來。
「傻丫頭,不是政彥那小子弄的。」
地下室中響起的話聲在潮溼的三面牆壁之間迴盪著。
梅子羽抬頭四下張望,甚至透過禁閉室的鐵柵欄看向走道,並沒有看到半個人影。
是誰的聲音?
「那墨家的丫頭還真是沒禮貌,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在役蟲使的大本營放出驅蟲咒,這不反了嗎?文杰那傢伙就這樣任村子被糟蹋?」
冰冷的地牢裡面迴盪著不知何來的聲音,就算是平常膽大被人說少根筋的梅子羽也感受到了恐懼,雖然她明白對方的話語中不帶有對自己的敵意,但用來保護自己的蝶蠱才剛被破壞,現在的她失去了壯膽的本錢。
儘管如此,她還是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向對方提話。
「請問──你剛剛提到的政彥是?」
「唔,妳不知道啊?這也難怪,妳這個年齡的話當然不會被告知他的名諱了,政彥就是你們現在的族長啊。哇,當年的毛小子現在也變成老頭子,而且還成了族長,這還真是……嘖嘖。」
梅子羽還是一臉不明白的歪著頭,四處摸著牆壁想找尋聲音的來源,只聽得對方「哈哈」一笑:
「這麼容易被妳找到我的真身的話,我還能被稱為『蠱王』嗎?哈哈哈。」
笑聲漸去後,地牢中那謎樣的聲音再度開口:
「不過也多虧了墨家那丫頭,我才能從這長達六十年的封印中清醒,驅蟲咒把壓在我身上用來封印的封印蟲給趕跑了還真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你是……作了什麼壞事才會被封印起來嗎?」
此時的梅子羽怯意逐漸退去,而天性的那顆好奇心和求知慾開始逐漸膨脹。
「怎麼可能?只不過是當初使役我的人類死去之後,害怕沒人能夠接管的我會失控作亂,所以作出的保全措施吧。我記得也是政彥這傢伙下的決定,嘖嘖,這傢伙就是太謹慎了。」
「所以你討厭我們的村長嗎?你被放出來會去找他報仇嗎?」
梅子羽眨著大眼睛問道。
「哈哈哈,我才沒有那麼器量狹小。不過我的確有想要做的事。」
「是什麼事?」
那聲音這次沒有馬上回答梅子羽的提問。
「小女孩,手伸出來,貼再左邊那道牆壁從右邊數來第三塊從下面數來第五塊的磚頭上面。」
梅子羽伸出右手貼上那聲音所說的磚頭上。
「不是這一支,是另一支手,把妳養蝴蝶的那個刺青的部分對準那塊磚頭貼上去。」
梅子羽有些好奇會發生什麼事,依言照做,從磚頭上彷彿傳來了力量,沒過多久,手臂上的「蝶」字刺青再次完好如缺的浮現出來,還散發著盈滿力量的淡淡金芒。
「蠱王先生,你怎麼辦到的?」
失而復得的喜悅讓少女的臉上重新漾起了閃耀的笑容。
「呵呵,秘密。這是陪我聊天的謝禮,六十年來都沒人說話可真是孤單死了。」
停頓了一下,蠱王又開口:「丫頭,我看你是挺有興趣下山的,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啊?」
梅子羽眨了眨眼。
真是太厲害了。
不知道從哪裡爬出了小蟲子快速的啃食掉用來關禁閉的鐵柵欄,接著又叫來一群會變色的蝴蝶貼在梅子羽的身上,用來隱蔽身形,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方法,就這樣毫無滯礙的突破了梅家設下的種種關卡。
梅子羽不由得佩服他。
同時也為了即將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而興奮不已。
蠱王的心裡相當複雜。
看著自己過去守護的村子逐漸沒落,就連外人進入挑釁,都沒有人能夠出來還以顏色,甚至可能連驅蟲咒都沒感應出來。
而且,就連能夠證明家族榮耀的「玉璽戰爭」都不再參加了。
是沒有人手嗎?
有可能,照這些年村子給自己的感覺,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菁英輩出。
還是有其他政治上的考量呢?
這就管不著了。
必須透過「玉璽」來重新打醒現在這個頹廢的村子,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必須選擇這個女孩。
在那攤名為「梅家」的死水中,她是唯一還有點生機的人了。
到底是塊能雕琢的璞石,還是真的只是塊普通的石頭呢?
只能拭目以待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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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繪師秋樺繪製人設)
一看到這張人設的時候眼睛真的一亮,完全抓到了我想要的梅子羽的感覺,不由得更佩服協助我的秋樺桑了。
這一話的故事依然是在進行戰前準備的各個角色立場,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有你們喜歡的角色了嗎?
如果還沒有的話,敬請期待下一話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