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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ctal〈一〉

NDI (つд⊂) 峯味烤肉 | 2023-11-13 19:00:37 | 巴幣 0 | 人氣 70

連載中【人中之龍 | 大峯】Fractal
資料夾簡介
發生在2008年12月至2009年2月間,試圖在不尋常的生活中尋求日常性的故事。 進度:2/5 2023.08.20 〈一〉完成 2023.11.13 〈二〉完成
最新進度 Fractal〈二〉

繁盛的燈火點燃了柏油般的夜色,將都內蠻橫地燒得通紅。山上,路人們爭相擠向瞭望臺的最末端,有人在相機前故作風情地擺首弄姿,有人將半截腰伸出欄杆外,狂妄地朝腳底的城市吆喝不成意義的字句。明明他們滿溢著喜悅,背光的陰影卻宛如邪惡的卡拉波斯下咒般,將他們快樂的輪廓悄悄扭成深邃惶恐的漩渦——

坐在長椅上的峯義孝垂頭,踩熄了最後一根菸,那些人洋溢著不知人間疾苦節慶般的無憂無慮,他受不了這種愚昧的快樂。早上聽見部下閒聊,今天似乎是人們會找藉口聚會的事八日。然而對他來說,若一個節日無力支配一座城市,令整條街道改頭換面,便不值得留意。

他不像那些人盲目地為某種約定俗成上山,不過是想換首工作的伴奏——他早已聽膩舒伯特,卻又對俗濫的流行唱片深惡痛絕,這份罕見的浮躁竟使他萌生末日臨頭般的眩暈。當他一籌莫展於桌前把玩鋼筆,一個天真的念頭襲來:事到如今,自然的聲音恐怕比人造和聲更有效。於是他婉拒部下的陪同,一個人開車上山。婉拒的原因有二:其一,他工作時必須一個人。其二,只要有心,黑道可以死在任何地方。可他沒料到節日的人潮——再怎麼清靜的山林,只要碰上了人,連與世無爭的微風細語,古樹低吟,都得被蠻不講理地踐踏在地。對自身冒瀆無知無覺的人們伴著山下如猛火燒蝕天空的燈花,儼然是一幅當局者迷的地獄繪。那些快樂的人們總有一天會死去吧。他冷眼望著泥沼般歡喜得不分你我的人影,捏著手指思忖:雖說總有一天會死去,可如果不親自做點什麼,總覺得責任未盡——

孩子賭氣的尖叫粗暴地劈裂空氣,如指甲刮黑板磨他的耳膜。他幾乎要咆哮出聲,但忍耐的慣性令他住了口,一股氣不上不下梗在喉頭,最後他只鎖緊眉間,濺了身臭泥般怏怏站起,朝歡喜的地獄瞅了最後一眼,旋即拂袖而去。他已無心開車,繞過休息區擾攘的商店,逕自沿著無人的車道向下走。

車道山側的樹蔭斜斜流倘在泥灰的擋土牆上,谷側的砌石護欄穿插著落漆的路燈,慘白的燈光落在路面如覆著死去新娘的頭紗。馬路意外地幾無來車,頭一次,嗅覺和聽覺一同理解了空氣清新的意義——他聽見白噪音般平穩的蟲鳴;樹葉在其上慵懶地廝磨;鳥或蛙在其上愛理不理地鳴叫。它們各據低中高頻,像萍水相逢的樂手,奏起偶然卻契合的絕妙即興⋯⋯自然的樂聲愜意如斯,他卻無福消受。不單如此,胸下不安的悸動反變得更加強烈。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他雙手被凍得發麻,只能蜷在刷毛的口袋裡。他頂著一盞盞路燈,看著自己的影子上發條般等速地縮短又伸長,淡入復淡出,感到一種難熬而空轉著的寂寞,而寂寞催動喉頭那塊核桃般未能宣洩的氣,梗得他愈發難受。十餘年來,他早已習慣忍耐,習慣這類如下巴粉刺痼疾般的痛苦,只怪今天沾染太多他人的快樂,它們霸道地擠壓未冒出頭的粉刺,令微小的痛苦發起炎來,在現實的表面脹痛化膿——他忍無可忍,對空失態地輕輕乾嘔,一顫抖,那些快樂如乾裂的泥土一塊塊落在路上。他深深厭惡非日常的窒息感,因為窒息感會引出一失足便全盤皆輸的怯弱念頭。可直到現在,他仍不知自己溺水般的浮躁從何而來。

凍僵的指節疼得刺骨,他不得不讓手離開刷毛口袋,朝手背猛哈熱氣。突感緊握的拳頭中有些異樣,勉強張開手掌,赫然發現掌心不知何時躺著捏爛的空菸盒。他模模糊糊想起工作,胡亂將菸盒塞回口袋。過了那麼久,他是該做點什麼了。

放眼寂靜依舊,自然的樂音識相地沒了聲息。他漠然撥通電話。

「——我改變主意了,殺掉吧。」

沉靜的聲音響徹道路。邊說邊感覺冰冷的細珠落在臉上——

「⋯⋯時限?找到時機就下手。低調點。」

他抬頭,見上空白絮紛飛,下雪了。他坦然接受初雪的驚喜——更貼切地說,他心知初雪於事無補——初雪和人死一樣是必然,雪下得再大,人死得再多,都不可能從非日常拯救他的。出於貓般無謂的好奇,他從砌石護欄刮了點雪,學者般眯眼端詳拈在指頭的雪花——它們錯落地被體溫困在他的指腹,有三角形的、如蕨葉的、如枝枒的,它們形狀畸零互不相容,卻像生自同個子宮般,長出一模一樣的結構:它們自中心發芽,又從芽中生出芽,一叢一叢精神地張成六角狀。彷彿得到某種預示,他心底的躁動竟出奇地平靜下來——它們由三角構成,三角由更小的三角構成,更小的三角又由肉眼不可見的三角構成;它們由蕨葉構成,蕨葉由更小的蕨葉構成,更小的蕨葉又由肉眼不可見的蕨葉構成;它們由枝枒構成,枝枒由更小的枝枒構成,更小的枝枒又由肉眼不可見的枝枒構成⋯⋯這樣的自相似(self-similarity)性質彷彿實踐了他的信念,多少令他重拾對日常的篤信。他姑且拉整大衣,正打算續往山下邁步,懷中的手機忽然響起——他幾乎用攀上浮木的動作翻開手機,螢幕亮的是他殷殷期盼的那人的訊息——

他於狂喜中佯作從容地用手背擦過臉頰,雪花在溫熱的肉間融解,抹在頰邊像痘子被擠潰的污血。太好了,他終於從錯置的非日常醒轉,一切如常——雪會融,人會死,微小的幸福會到來。他如釋重負靠著欄杆,仰頭迎接如今成了祝福的漫天白雪。雪方至,夜未央,他大概還能浪漫地享受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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