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小寶拉，高雄眷村長大的，生在鄉下，預計也要老死在鄉下咯。我在家裡排行第八，當年老爸拍胸脯保證，老媽絕對生不到第八個，不顧老媽反對，興致高昂把小孩取名叫王一、王二、王三……結果懷到第七次，卻出了雙胞胎，眼看我跟我老哥要成了王七王八了，鄰居老黃看我媽在家門口愁眉苦臉，忙問分明，替我媽出了靈光主意：「不然大的叫大寶，小的叫小寶！然後你啊，之後別再讓你老公碰了！」於是我和我哥暫時倖免於難，變成家裡的一對歡喜寶，可惜，幾年後老媽紅杏出牆，竟跟鄰居老黃連夜私奔，於是，可憐的咱兄弟，又變回爸口裡的王七王八，唉，只能怪我這命爛得不爭氣，王八終究是得當的。
別看我叫小寶，現在我已經是當爺的人咯，說不上多老拉，七十幾歲而已。前幾年老伴阿嬌才往生，兒女一個個早就成家立業，全北漂去咯，唉，老頭子一個實在孤單得很哪，幸好這個月，我乖孫女小香蕉放暑假，特地搭車回高雄找我，還帶了盒我最喜歡的蛋黃酥！從小我就把小香蕉捧在掌心疼，阿嬌還常為此吃醋哩。為了小香蕉，我特地把客房打掃得亮晶晶的，在房裡噴上珍藏多年的香氛，希望她這個暑假能住得舒舒服服。
唉，也只剩下小香蕉願意陪老人家我咯，不枉費我多疼她。哪像她那個不孝的爸，為了挺冥盡黨，連祖宗都不要喏。事隔多月，每想起這件事，即便在作夢我都會咬裂假牙哩。當時他挺貪汙陳橘，我也罷咯，高雄這二十年來，沒遇過一個好市長，好不容易寒市長帶希望來，做了好多好多事，卻被他們那群黨國覺青趕走，簡直荒唐！那時罷免結果出來，我本想跟這逆子斷絕關係，但氣到後來，總會想起死去的阿嬌。唉，那不肖子再不肖，終究還是我和阿嬌歷經兩家反對、經濟斷援，千辛萬苦才產下的孩子。況且只要不提政治，他還是很孝順懂事的，家裡的電器大多由他挑選寄來，全都好用得很，看在這情份上，我也不得不忍氣吞聲。
今天是小香蕉來的好日子。我一大清早給家犬老黃放下飼料，便在門口佯裝澆水，晃蕩了一兩個小時。終於，當老黃在盆栽邊灑下第二泡尿，遠遠看到小香蕉提著一大袋水果，自山坡底搖搖晃晃走來。在馬路上高興地嚷著：「爺——」她身後跟著幫忙提行李袋的阿美，她擠著肥肉爬坡，氣喘吁吁，卻還掛著無畏的笑容，彷彿那笑容縫臉上似的——她是大寶的老婆。大寶在臺北闖蕩多年，退休後回高雄，帶阿美買了山腳的獨棟屋。不要怪我嘴毒！大寶作為雙胞胎哥哥，不只比我胖，個性也比我爛，著實是個越老越機掰的爛東西，但看在當年他幫忙搓合我和阿嬌的人情，我仍得感謝這七十年互相照應的緣分。
小香蕉前腳剛踏進前院，我立刻奔上前：「小香蕉，爺好想你阿！」一年不見，小香蕉好像又長高了，氣質變得更加婉約，不愧是我養的聰明孫女。「來，阿美嬸嬸給你的。」她忙不迭把水果和蛋黃酥塞進我懷裡，哎，沒想到老到這副德性，還能獲得這番待遇，簡直幸福得快升天囉。我還在陶醉哩，後面的阿美含著那無畏的笑容，朝我頷首，便將小香蕉的行李放進屋裡。
「小香蕉……上高中了餒！」我懷念地摸了摸小香蕉的頭。「高二了！明年就要準備學測了。」她的眼睛還是這麼大這麼漂亮！
「考試很辛苦八？你爸有沒有欺負你？他欺負你要跟我講誒，別看我這樣，我拚上老命也會立刻跑去臺北，好好教訓一下他拉！收好阿！」邊說，我邊義憤填膺地在小香蕉的手心塞了一把錢。小香蕉笑得更開了。「沒啦，爺，別瞎操心！」說完她輕輕扳開我的手臂，蹦蹦跳跳進屋裡去了。哎呀，一年不見，小香蕉變得越來越獨立咯……我忍不住內心的老淚縱橫，和阿美一同把水果和蛋黃酥搬進客廳。
哎呀，好紅好紅的蘋果散在桌上，配上好香好香的蛋黃酥……這等好東西，阿嬌當然也得吃！我連忙揀顆上好的蘋果，在阿嬌牌位前拜了幾拜。才拜到一半，卻看小香蕉從客房出來，神色怪異：「爺，房間那是什麼味道啊？」
「那個阿，因為小香蕉要來，所以特別拿香氛薰過……」我還沒說完，小香蕉霎地垮下臉：「很臭耶……」
不妙，我一把年紀，根本不知道年輕人喜歡什麼，小香蕉一語簡直晴天霹靂！我整個人驚慌地弓起背，半討好半懺悔地爬向她：「對不起拉，我沒想到你會不喜歡，我去拿電風扇散氣好不好……」只見小香蕉毫不留情重重頓腳：「哼，我最討厭爺了！」語落，她竟趾高氣昂踱出家門，天阿！連喊聲都來不及，她居然就走掉喏！徒留我呆呆跪在地上。
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悲傷得捶胸頓足。我都一把年紀咯，好不容易有個心疼的孫女，卻連她都要棄我而去！天譴阿！肯定是她老爸害的！肯定是他向小香蕉灌輸冥盡黨出產的邪門歪道思想，才讓小妮子變得如此叛逆！我越想越傷心，腦中又浮現阿嬌的臉龐。唉，老伴阿……是我不中用，不僅帶不好兒子，連孫女都保不住，親愛的妳，會在天上保佑我這老頭子嗎？淚眼矇矓間，我看見阿嬌牌位的照片朝我微笑，她年輕時老愛這麼笑的，那笑容輕易融了我的心房……我滿腔悲戚，再次望向門口，仍不見小香蕉人影，看來她真的暫時不打算回來咯。
唉，男子漢有淚不輕彈。我擦乾淚痕，吸吸鼻子，和阿美一同睡喏。
再次醒來，已過中午。我推開阿美的臃腫肉體，昏昏沉沉下了床。夏天高雄的戶外那麼熱，那小妮子臺北待久咯，肯定撐不住的！我躡手躡腳穿上拖鞋，探出半顆頭。客廳沒看到小香蕉，茶几倒有本從沒見過的薄書晾在那邊。
看來，小妮子耐不得熱，已經先回來拉！但那本薄書又是什麼？小香蕉這年紀會看什麼書喏……阿，沒錯！肯定是她爸的黨國洗腦書！身為王家大家長，我得要好好檢查！我摸出房外，摸過走廊，四顧無人，便把那書扒了過來。一看封面，是兩個肉體交纏的圖片。嗯……？我揉揉眼，再看書名，《知男而上》。不對阿，這成語是這樣寫的嗎……？我又回去看封面，喔，是兩個男人交纏的圖片阿……嗯？小香蕉在看這種東西？同、同性戀？我不敢置信、情不自禁，忍不住翻開書頁——
剎時，我七十年來建構的世界，整個像颱風過境一樣被男色肆虐咯。唉，年輕的我曾經感謝自己識字，想不到數十年後，我寧可當個文盲！我老到動不了的腦裡，無可救藥地播放起我跟阿嬌年少輕狂的種種交媾畫面，不同體位、不同場合，一次一次的擁抱，可是，在高潮的瞬間，阿美的身型總化為堅硬的男體，嚇得我叫不出聲音來……眷村的人都說，同性戀是種會傳染的妄想病！我都一把年紀咯，有阿嬌咯，絕不能再去當什麼同性戀！
然後我聽到尖叫，薄書被一把搶下。我回過神，是站在茶几邊，驚疑未定的小香蕉。「爺！不要亂看我的東西啦……」她聲音異常虛弱。「小香蕉，」經歷方才的腦中巡禮，我已不感驚奇：「這是兩個男人餒。」
小香蕉的臉刷地慘白，像聽見死刑宣告。雖然我總把小香蕉捧在掌心疼，但同性戀可是大惡！我難得放重語氣，對她語重心長：「就算妳是我最喜歡的乖孫，人不照天理，天就不照甲子，妳懂不懂？」
「……」小香蕉噙著淚水，看起來快哭了，看得我好心痛。然而我還是：「妳小小年紀，不要看什麼同性戀的書了，好不好？」
「爺……」她先軟軟喚我一句，隨後顫抖著翻開書頁，指著上面的字句：「這是我寫的同志文學啦！你也知道我拿過文學獎的啊！」
同志文學？小香蕉拿過文學獎我是知道的，這件事我還跟鄉里鄰居炫耀了兩三個月喏！不過什麼同志文學，我倒沒聽說過。說來也是，我這老頭一生都待在高雄山上，怎麼可能知道山下的年輕人在做什麼。想來，或許是長居鄉下的我，孤陋寡聞，誤解小香蕉了？
我仍有些狐疑：「不是阿，那是兩個男生餒，同性戀餒！他們怎麼可以做愛做的事？」
「爺，我是知道的……」小香蕉垂淚坐到我身邊：「你和奶奶，歷經千辛萬苦才終於結婚，相愛而白頭偕老，這書裡的兩個主角，也是這樣的呀……就算都是男生，他們之間有真摯的愛情……他們情願超越萬難，也要為對方結合，這跟你和奶奶的愛並無二異呀……」
「喔……」我心一凜。原來真愛就是同志文學嗎？是阿，就算是同性戀也有真愛！我為真愛奮鬥一生，結果現在居然在反對真愛嗎？我不禁又想起阿嬌的笑容，心底抽痛起來。
「爺，我知道你一直都不能接受同性戀……可是，他們有愛、他們也會痛。」小香蕉可憐兮兮地撫著自己的心窩：「這世界上還有許多排斥他們的人，可是他們跟爺當年一樣，只是想要一個愛的居所，不是嗎？」
「是阿、是阿……」
對不起阿，小香蕉，我是個不中用又蠢笨的老人，竟然否決你的創作、你的用心，連我心底對阿美的真愛都否決咯！回想當年，我和阿嬌僅僅是牽手，就被鄰人唾罵的日子，那些同性戀，肯定也跟我們當時一樣痛苦吧！然而我卻……！沒想到，活了七十餘年，我還會被自己的愚昧氣得牙關顫抖阿！
看著發抖的我，體貼的小香蕉拍了拍我的背：「沒事了，爺。現在很多人都在為同志族群發聲了，我寫同志文學，也只是想為真心相愛的他們盡上一份微薄之力……」
「抱歉，是爺對不起妳……小香蕉，我也能出力嗎？」我抽噎著問她。但看小香蕉悲傷地露出寬憫的笑容：「爺不阻止我，就是最大的出力了。」
阿……我活了七十年，根本無法忍受這種聖潔的寬恕！即便拼上我老命，我也得找個法子，向小香蕉賠罪！我喜歡的人是阿嬌，當不了同性戀，又不如小香蕉聰明，不知道該怎麼寫文學！我一個不中用的老頭，該怎麼挽回我對小香蕉的傷害阿！
或許是某種啟示，冥冥之中，我竟聽到寒市長穩健卻輕柔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我們睡太久了，這數十年來，睡太久了……」
「該醒來咯……偉大的同志文學這個巨人，要清醒咯……」
「我悟啦！！！！！！！！！！！！！！！！！！」
剎時一個福至心靈，我驚天地泣鬼神，頂天大吼，猛地站起來！原本緊黏著我的小香蕉驚得起身，眼裡滿是疑懼。到了這副田地，雖千萬人吾往矣！我搶過薄書，奪門而出，跑上馬路，全力朝山腳的大寶家奔去——
「爺——你要幹嘛——」後面是小香蕉淒厲的尖叫，她踩飛了拖鞋，緊緊追在我後面，神色滿是著急。太好喏，乖孫女看我老，還怕我出門出意外……然而，吾！心！已！決！我煞不住車的老身體撞上大寶家的鐵門，發出銅鑼似的響聲，我不顧身體疼痛，用畢生七十年積攢的力氣搥起大門：「大寶，開門啊……快開門喔！」
此時，小香蕉也追到門口，可她似乎不願走近，只以幼鳥眼見巢穴被毀的眼睛眼巴巴望著我。
「大寶，出來啊！」
「幹，衝三小！死人喔！」
門被砰地甩開，大寶揉著肥疊眼皮，臭臉衝我大嚷，被我狠狠瞪穿油亮額門。大寶一看我身後的小香蕉，只好噤了聲。
「大寶，我要跟你宣布一件事拉……」
「少囉嗦，我請阿美帶過去的水果你收到沒？」
「收到了、收到了，我今天真的不是單來找你串門子的。」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大寶毫不客氣。
「我要去參選！」我把小香蕉的書砸到大寶臉上：「你看看我孫女寫的！同志文學！」
「啊……？這只是一般的色情書吧？在臺北看多了……」大寶不以為然。我一把揪他衣襟：「你他媽敢羞辱我孫女試試！我跟你沒完！」咱倆鼻頭相碰，我朝他低吼：「同！志！文！學！」
「哈？所以是兩個男人喔？不是啊，你什麼時候開始挺同了？」
「十分鐘前。」
大寶賞我一個大白眼。白痴，怎麼就不懂！「行善不嫌遲拉！」我著急了：「你再看仔細一點阿！」大寶皺眉再讀，嫌惡道：「那這個的反應怎麼那麼像女生！我以為我在看王道偶像劇餒！」
「你不懂拉！多元性別阿！憑你這鄉巴佬程度，怎麼懂我孫女的大作拉！」
「對齁！差點忘了，小香蕉是拿過文學獎的才女啊！」大寶朝小香蕉咧嘴一笑：「多元性別，齁？」
「爺……好了啦……」小香蕉氣得發抖，邊跺腳邊瞪著水汪汪的大眼。十分鐘後，大寶閱畢，一臉「原來這就是同性戀」的表情，我看他也悟了，便續道：「你看哪！同性戀也跟我們一樣，有七情六欲的拉！」
「喔……」
「你還記得當年我跟阿嬌出走的時候嗎？」
大寶笑著撫掌：「記得啊，當然記得！那時候老爸菜刀都拿出來了，痛罵你王八，隔天你東西一收就帶阿嬌走了！」
「在那之前，我找你哭了幾回？」
「數不清！」
「阿嬌找你談了幾次話？」
「很多次！」
「老爸愛不愛阿嬌？」
「不愛！」
「阿嬌愛不愛老爸？」
「不愛！」
「那我愛阿嬌，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沒有！」
「唉，我跟阿嬌當年是多辛苦才在一起的阿！」我大嘆：「同志文學也是這樣的！跟我和阿嬌一樣，只是相愛而已阿！」
大寶喝采：「說的對極了！」
「既然同性戀這麼辛苦，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我，難道不該出一份力嗎？」
「該！」
「即便拖著快死的老命，也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對不對！」
「對！」
「所以我王小寶，就要站出來拉！我要為全天下的真愛出去選！」我洶洶舉起拳頭：「為真愛發聲！為同性戀發聲！為同志文學發聲！」
我回頭一瞧小香蕉，對她欣慰一笑：「至於小香蕉，就是我的選戰文宣部咯！」
「好！好啊！小香蕉！同志文學鼻祖！」大寶的如雷歡呼襯得小香蕉更加慘白，兩行清淚徐徐落下，看來是被我的老當益壯感動咯。我清清喉嚨，擺出拜票的樣子：「請鄉親賜票，我王小寶，是愛的使徒！希望大家支持真摯的愛……真摯的同性戀！」
「有模有樣！幹！小寶……來啦！我推你當里長！不對！當總統！」見大寶結滿肥肉的脖子興奮得發脹，他已感動得涕淚縱橫，下一秒他一把攬住我肩，以他豬虎之力推我進了巷弄，高聲嘶吼：「不夠，親朋好友怎麼夠、遠遠不夠！來！我拉這一里的朋友！全部一起挺你！」
「什麼寒市長、我們的寒……隨他去！王小寶，從今天起，你是我們的王！」
左鄰右舍聽聞大寶的喊聲，紛紛探出頭來，以感激的神色打量咱倆。我在大寶的肥臂膀下被推著前進，像坐著軟椅的國王。唉，活了七十年，我頭一次覺得：有這雙胞胎老哥，真是我王小寶一生的福氣！卻看遠方，睡醒的阿美遛著家犬老黃，邊嗑蘋果邊朝咱倆走來，臉上仍掛著無畏的可愛笑容，簡直、就像死去的阿嬌還魂……我禁不住內心激動，朝她撕破了嗓大嚷：「我王小寶，要成為政治明星拉……」
這豪快而堅決的嚷聲，於鋪著馬路的山坡間陣陣繚繞，久久不絕。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