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light night》
‧沉默的紅炎戰曲
導都‧潘德莫尼,漂浮於天空中的神祕浮島都市。
城市中央的高塔頂端,恐怕是世界上最靠近晦暗天空的位置;正因如此,從這兒向外遠眺,總讓人心懾於穹蒼的壓迫而喘不過氣。不過,對光之審判者布列依斯來說,只不過又是個不被光明之神所眷顧的一天。
「天氣不太好。」他隨口說,瞥了瞥身後的屬下。
沒有回應。
一如以往。
他聳聳肩。對學士會的協定審查官馬庫斯來說,這樣的反應絕對正常,他也早已習慣;不如說,同為剷除異教徒的驅魔團重要幹部,比起他人崇敬而帶有畏懼的眼神,還是看不見表情的面具比較讓他自在。
嗯……他原本是這麼認為的。
「好吧。聽著,昨天接到消息,找到異教團的一個根據地了。」高處的風吹拂著長長白髮,布列依斯的神情冷漠。「你懂我的意思。」
面具文風不動,馬庫斯緩緩點頭,轉身下樓。
目送他的離去,布列依斯長長地嘆了口氣。
潘德莫尼的學士會,無比崇高的外表背後其實是個不甚穩固的組織;現在雖能維持表面上的平穩運作,布列依斯很清楚,靠的是自己壓倒性的神聖力量。光芒雖盛,背後的黑影內總是充斥著竊竊私語。
特別是,協定審查官馬庫斯相關的話題。
成天戴面具保持沉默,不管怎麼說真的太惹眼。雖然看在實力與不說廢話的個性上讓他跟隨自己一併行動,卻無法杜悠悠之口:「那傢伙一定策劃著陰謀」、「說不定面具拿掉是下界人類的間諜」之類的言詞比比皆是,久而久之,連布列依斯自己都無法再一笑置之。
身居高位,最要不得的就是完全信任某人,跌的跤一定最重。
面臨這樣的情況,該如何確立行動的準則?
「你一定知道這點吧,馬庫斯?」審判者蹙緊了眉。
「除了達成任務,究竟要怎麼做,我才能放心地信任你?」
※
城郊的貧民窟深處,異教團的基地藏身於此;根據情報顯示,異教團利用金錢援助這兒的居民取得了信任,包庇並任由他們傳教。異教徒們當然罪無可赦,貧民卻也得接受處罰──潘德莫尼的法律如此規定。
但布列依斯不以為然。儘管常因此受到高層的譴責,他也從未改變。
「他們沒有獲得光明的照耀,迫於無奈才選擇了黑暗。」布列依斯摸摸粉刷斑駁的牆,灰粉簌簌掉落,殘破不堪。「我們的職責是懲罰黑暗,不是將無罪之人更往黑暗裡推。你說對吧,馬庫斯?」
戴起了斗篷上的紅色連身帽,馬庫斯一無反應,就像什麼也沒聽見。
什麼啊……你也跟那群老頭一樣嗎?
念頭只閃過腦海一秒,布列依斯決定按下心中的異樣憤怒。
現在最重要的是完成工作,不要去想些有的沒的,專心──
「上吧!」他抽出劍大喝。同一時間,馬庫斯已趨身向前,一腳踹裂了秘密地穴的門。下邊「什麼人」的喊聲響起時,布列依斯已縱身躍下!
「是學士會的走狗『審判者』!」地洞裡竟是個寬敞的空間,幾十個人給突如其來的襲擊嚇了一跳,紛紛拿出武器。「竟然找到這裡來了!」
布列依斯上前一步,視線冷然掃射,長劍直指。
「審判之時已到,痛苦只是一瞬間。」他一字一句地說,聖光在他身周危險地冉冉浮動。「黑暗的渣滓們,在我的光芒中腐朽……」
正待說出執行審判的最後一句開場白,背後馬庫斯沉重落地。
不知為何,布列依斯的腦海裡猛然掠過一個畫面。
面具人手中的長刀戳穿了他的心臟。
血流不止,一地鮮紅,光芒褪去。
──等等,是錯覺?他回過頭,馬庫斯什麼也沒做。
與面具上兩顆無神的視線相對,布列依斯的心跳異常急促。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如此不安?
「宰了他!」異教徒的首領反應頗快,一揮長刀,早已找好掩護的手下們紛紛舉起手槍。砰砰連響,子彈撞上布列依斯的光之屏障,他猛然回過神、擺出戰鬥態勢,馬庫斯卻早已有了動作:兩柄尖刃自手背的裝置嗚嗚飛出,頃刻間便切開了兩人的頸部,鮮血在地穴天頂抹上淒厲塗彩。
和平常一樣的審判過程,毫無分別。
布列依斯定定地望著協定審查官大開殺戒。
──明明如此,但剛才的畫面,卻怎麼也抹滅不去。
又一顆頭顱直飛上天,異教徒們發出恐懼的喊叫,逃向地穴深處;布列依斯勉強寧定心神,跟在馬庫斯背後追了上去。地穴的構造出乎意料地複雜,兩人連轉了好幾個彎,才在火藥庫追上了逃跑的異教徒。
但布列依斯很快便發現情況不對。
「給我停下來,審判者!」異教徒首領氣喘吁吁地揪著一個少女的頭髮,尖刀緊緊抵著她的喉頭。「這個女人不是我們的人,是一般民眾!」
「所以?」布列依斯舉起劍,但男人只是嘿嘿冷笑。
「哼哼,我可是知道的,潘德莫尼的光之審判者不會傷害一般人。」他用了點力,一條細細的紅痕從少女的肌膚上流下。「如果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宰了這個女的。聽到了吧?」
布列依斯果然停了下來,眉頭緊皺。
他注意到,那個少女意識清楚,卻完全沒有反抗。
「女人,妳……」他開口,少女卻打斷了他。
「審判者大人,不用想說服我,我是自願協助他們的一般民眾。」
「活在潘德莫尼,妳何必做這種事?」布列依斯單手撫著額頭。
少女的身影和腦海裡某個女孩彷彿重疊了起來。
「從我生下來開始,我就一直住在這個貧民窟,審判者大人。」維持著被刀指著的姿勢,少女卻仍然口齒清晰。「吃不飽、穿不暖、受盡剝削,卻沒有官員們伸出援手過。一次都沒有。」
布列依斯懂了。他當然懂。
這女孩,未曾受過光明的照耀──
「我可以救妳。」他艱難地說。「我能保障妳的安全。」
「您能救我,但您救不了我的家人,救不了貧民窟裡所有的居民,審判者大人。」少女淡淡地笑了起來。名為絕望的笑容。「您很清楚。」
長劍抖動,布列依斯緊握雙拳。相同的矛盾感襲上心頭。
「妳這女人廢話真多。也好,審判官大人,您意下如何?」那異教徒醜陋地咧開嘴。「在您發呆的時候,我們的人已經啟動了機關,等等這裡就會被好幾噸重的石頭給埋起來啦。」
「你們當然會綁著這女人一起離開,對吧。」
「真是料事如神,就是這樣。我相信大石頭奈何不了您,但等您逃出來,只怕我們也離開很久囉。喂,去準備東西,我們走!」
牙齒緊咬下唇,陣陣疼痛提醒著布列依斯,他沒有太多時間了。
該怎麼做?能怎麼做?
……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
……
驀然,從未發過一語的馬庫斯緩緩向前。
「你幹什麼?停下來!」那首領大喝,長刀微晃。
馬庫斯倒很聽話地停了下來。眾目睽睽之下,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少女──然後,竟丟下了武器。鏘啷兩聲,尖刀落地,布列依斯不敢置信地望著馬庫斯的背影。
「喔唷,難不成,你想要代替這個女人?」那異教徒有些驚訝,眼裡卻透露著殘酷的欣喜。「我聽說你沒血沒淚,似乎不是這樣啊?」
馬庫斯毫無反應,只是乖乖地讓一旁的敵人綁起了他的雙手。
「夠爽快。好,以我們信奉的真神之名發誓,我答應你。」異教徒首領滿意地甩開了那少女,身後密道的門同時打開,透下絲絲光芒。「抓到高層的協定審查官真是一件大收穫。放心好了,我們會讓你說出很多祕密的。」
你確定你有辦法讓他開口嗎……布列依斯決定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因為,他也敢對著光明之神發誓:剛才他看見了。
看見,馬庫斯面具上的兩顆眼睛……
閃了一閃。
──砰!沉悶的撞擊聲後,地穴牆壁上卡進了一個人的身體,碎石紛飛。布列依斯一驚,只見馬庫斯猛力揮動著被綁住的雙手,異教徒們紛紛給敲的七葷八素、頭破血流,他甚至懶著把繩子解開!
「這是什麼怪力啊!開槍!」首領嚇的怪叫,子彈橫飛、連連擊中,但他彷彿感受不到痛覺似地橫衝直撞,實心的地底牆竟也給他撞出了裂痕。
同一時間,布列依斯已擋在了少女前方。
他驚疑不定地望著左衝右突的夥伴身影。
這是……一直以來,對什麼事都毫無反應的那個馬庫斯嗎?
繩索終於被甩到一旁,馬庫斯徹底解放似地持起尖刀,先以無法抵禦的怪力拍碎敵人的武器,再狠狠地戳進他們胸膛或背後。一次次的刺擊,布列依斯全都望在眼裡,方才的幻覺,終於緩緩消散,豁然開朗。
輕易受到他人的閒言閒語影響,自己的確還不夠成熟。
看著他奮戰的模樣,還需要懷疑嗎?
異教徒們終於感受到了,他們面前的敵人與死神毫無兩樣!
「快逃!」那首領大喊。倒也不用他囉嗦,剩下的敵人全喪失了戰鬥意志,爭先恐後地往後方的出口擠去;同一時間,布列依斯感覺到大地開始震動,彷彿有著什麼巨大無比的東西正嘶嘶地滑著。
長期戰鬥的直覺讓他猛地一凜。情況不對!
「嘿嘿,這裡很快就會封閉了!你們就全關在……咦?」只笑到一半,首領的聲音便轉為驚惶的慘叫:「等等、不該過來這裡的──喂!」
細微的光芒猛地消失,布列依斯抬起頭,屏住氣息。
隆隆聲響變得更加猛惡且直接,震動更逐漸靠近。
「怎麼會這樣啊啊啊──」密道外,異教徒的嘶吼戛然而止,伴隨著難聽的骨骼碎裂爆響。下一秒,石牆崩碎,足足三個人高的巨大岩塊撞了進來!
機關,出了問題!
「什麼封閉,根本是活埋!」布列依斯急忙催動魔力,柔和白光泛起、撐住了石頭,但衝力實在太強,他感到一陣直抵心臟的衝擊,大口鮮血噴出。
如果不顧一切,應該可以趁著解除防禦的瞬間逃出去……
不、不行!那少女還在自己背後……!
無意識地,他回過頭,恰好與少女了無生氣的眼神對上。
「你救不了我的」,從少女的眼中,他讀出了這樣的訊息。
……啊啊啊啊!
只一疏神,魔力迅速流失,護罩爆出脆響,給壓個粉碎。
布列依斯回過頭,望著暗影以無可閃避之勢,鋪天蓋地壓來。
那瞬間,一生追尋光明的審判者,切實地感受到了恐懼。
……直到,紅色的影子擋在自己前方。
「馬庫斯?」布列依斯衝口而出。
依然靜默,面對橫衝直撞的巨大岩塊,馬庫斯以動作回應:舉起右拳彎曲至腦後,頭腦後仰;左臂斜斜指著前方地面,腰肢彎曲,臀部微抬……
剎那間的靜默,少女發問。
「審判者大人,他……在做什麼?」
伸懶腰?不,不,不像。
抓背……可是,他有穿盔甲……
呃……
「……那、那是獨門的防禦絕技!」
布列依斯大喊聲中,岩塊重重撞上了馬庫斯的身體,驚人的衝擊化為強風四散;但令人吃驚的是,馬庫斯並未就這麼給碾成肉醬,竟仍維持著異樣的姿勢站在原地。盔甲片片摔落,骨骼爆響連連,他卻沒有倒下!
「好厲害的絕招……」少女瞪圓了眼。
「竟然答對了。」布列依斯也瞠目結舌。「我明明是亂講的……」
「大人您說什麼?」
「不不,什麼都沒有!」
話聲剛落,岩石終於停了下來。馬庫斯搖搖晃晃地向後跌,恰好摔在布列依斯眼前,殘破不堪的盔甲映入他的眼簾,他的心涼了半截。
「喂,馬庫斯!」他急叫,運起治癒魔法,卻感覺一點用也沒有──魔力有如泥牛入海,簡直就像對著一具人偶施法。「可惡,怎麼會毫無效果?」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光明的審判者,怎可如此失態!
正當他這麼想,一隻顫巍巍的手舉了起來,抓住了布列依斯的右臂。他驚訝地望著手的主人:馬庫斯正以另一隻手,緩緩將面具除下,扔到一旁。
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氧氣也即將耗盡,布列依斯的神智開始困頓。
不過,他還是勉強看見,馬庫斯指了指那少女。
「……要我保護她?」
人影點點頭,撐起殘破身軀,靠著岩石。
「等等,馬庫斯!你想做什麼!」布列依斯大喊。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馬庫斯依舊不發一語。
只是,緩緩舉起雙手,有如懷抱一切的姿勢……
簡直,就像潘德莫尼光明神神殿中,那蘊滿慈愛的神像之姿。
光芒自馬庫斯體內綻射而出的瞬間,布列依斯發動了防禦魔法。
黑暗褪去的同時,他感應到前所未見的洶湧能量在前方爆炸,紅色的烈焰吞吐翻騰、席捲四周,燒熔著岩石沙土、撕碎了異教徒的屍身,與一旁的火藥箱。猛烈的爆炸輪番而起,連環爆音撼動大氣,如同一場盛大的交響曲。
這一切,布列依斯,全都聽見了。
迴盪於焦黑廢墟中,那沉默的紅炎戰曲──
※
那一天,爆炸的火柱燒盡了所有異教徒,更吞沒了整個貧民窟。所幸布列依斯早已強制居民撤離,連同那少女在內,居民們沒有任何的犧牲者。
犧牲者,零。
戰死者,一。
仍然堅持不處罰貧民們,承受著高層的痛罵,布列依斯沒有反駁,只是傲然地走出議事廳;路途中聽見幾個部下在討論馬庫斯的八卦,便罵了他們一頓,要他們好好向前協定審查官大人道歉;最後,他才回到熟悉的高塔頂端,繼續眺望整個潘德莫尼,以及底下的無光世界。
也許那少女還是不覺得他能救得了誰,但他不會放棄維護正義。
不用改變,和以往一樣就可以──某個人用行動教了他這點。
永遠不會說出口的是,他已完全信任那個人,那個逝去的無聲戰士。
可惜,就算到了最後,故事的結尾也依舊出乎他的意料。
踏著熟悉的步伐,紅色連帽斗篷隨腳步翻騰,來到塔頂……
「……哼。你還活著啊?」
【Bonus 01】
「沒什麼好驚訝的吧,大小姐?」
當然會驚訝啊,他不是爆炸了嗎?整個貧民窟都毀掉了耶!居然還能活著回來,正常人能做到這種事嗎?你看看你!
「哎呀呀,那種事只要有心我也能辦到啊……呃,好啦,我大概辦不到,但是那個傢伙的話當然沒有問題。畢竟他可是……」
是什麼?
「嗯……這個還要保密。」
我命令你告訴我!
「這可不行,大小姐,說句不好聽的,妳又不是蕾格烈芙大人。我現在只是來說故事給妳聽,可沒有對妳宣誓效忠。」
……哼。好吧,那你告訴我,他怎麼活過來的?
「關於這個,嘿嘿……請容我僭越……」
沒關係,你說。
「那我就說吧……對我薩爾卡多大人來說,這點小事是輕而易舉的。」
「畢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您說是吧?」
【Bonus 02】
浮島潘德莫尼城郊,曾經的貧民窟。
即使過去了一個月,空氣中依舊飄浮著燒焦的臭味與細小的黑炭碎屑。整整三十天的時間,這兒沒有一點生氣,除了學士會的士兵來看過幾次外,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踏上這裡。
第三十一天,沒有盡頭的死寂終於被打破了。
沙、沙、沙,那是個輕而緩慢的腳步聲,一雙穿著紫色長靴的纖足。
金色的雙馬尾隨風搖曳,女孩以傘戳著凹洞裡的黑色頭骨。
啪喀,碳化粉末四散,女孩有些不高興地轉頭,裙襬輕晃。
「聽說這裡死了不少人,還以為可以找到創造主的情報,結果除了死人骨頭以外啥也沒有嘛!真該把多妮妲那婆娘給埋在這裡……」
她轉過身想離開,卻突然驚呼一聲,從地上拾起一樣東西;接著,也不管它沾滿了灰土,就這麼湊上去嗅聞。良久良久,她才重新盯著那東西看。
撫摸著面具上凹陷的雙瞳小洞,女孩若有所思。
「這味道,怎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