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凌晨。
冷空氣喚醒麻痺的腦神經,伴隨著額頭側邊傳來的疼痛。
乾硬黏稠的觸感貼附在臉頰上。看來被打暈的時候,皮膚也跟著裂傷了。
「……」
高舉過後腦勺的雙手動彈不得。
手腕傳來生鏽金屬冰冷粗糙的觸感──還有圈住腕部將我固定在工廠老舊支架上的電子手銬。
但雙腳沒有那種感覺。
脖子上也沒有。
「…………」
抬頭看看透入微光的窗戶,外面的天色還是一片黑暗。
看來我失去意識的期間並沒有多長。
那名少女。
首相的女兒依舊抱著膝蓋坐在角落。
依舊是那身沾滿乾涸血水的拘束裝。
依舊是帶著空洞但憎惡的眼神。
將視線轉向另一邊──
「?!」
──太近了!
就覺得好像身邊有股奇怪的熱源,坂季那傢伙居然緊挨著我盤腿坐在旁邊。
還是那副欠揍的笑臉。
脖子上──應該可以隨持拆掉的炸彈,卻還牢牢扣在那裡。
「……你什麼意思?」
「誰知道呢。搞不好我只是覺得自己很適合項圈。」
一如往常的輕挑口吻。
眉頭傳來揪緊的感覺。
「同情嗎?還是自殺志願者?」
「為什麼要同情?妳覺得自己需要同情嗎?」
「你知道,我最討厭你用問題回答我的問題了。」
「我知道。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什麼很久以前啊。
我們也才認識兩年半。
扣掉這傢伙被關在牢裡的那段期間,也才一個月左右好嗎。
像是看穿我在想什麼似的,坂季臉上的笑容變深了。
「該說真不愧是遲鈍的葛葉嗎。對罪犯和案件的敏感度,要是能稍微挪出一點給妳自己就好了。這樣一來也不會發生幾小時前的狀況了。」
「諷刺就免了。你有什麼話想說的話就直說如何?」
「在那之前──」
現在想想真的是失算。
或者是跟他單獨相處太久,我忘了有些事情必須要多放點心思。
例如說男女之間。
還沒意識到他把臉湊過來是想做什麼,嘴唇上就傳來柔軟乾燥的觸感。
冰涼涼的嘴唇。
唾液。
滑進嘴裡溫暖潮濕的舌頭。
像是很久以前就做過同樣的事情似的,搔刮著足以讓我下顎麻痺的點。
然後自然而然地。
自然而然地。
我閉上眼睛回應了他的吻。
相互吸吮的濕潤聲響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他才心滿意足地放開我。
「……強吻動彈不得的女性是你的一貫作風嗎?」
「怎麼會。除了妳以外我可沒有吻過其他人。」
「……?」
難道說剛才那是這傢伙的初吻嗎。
怪令人毛骨悚然的。
「妳現在在想很失禮的事情對吧。」
坂季挑起一邊眉毛訴說著他的不滿。
我沒有理會那句話。
「所以你吻也吻完了,打也打完了。可以解釋到底為什麼要把我綁在這裡了嗎?」
「──我以為妳差不多猜到了呢。」
他露出訝異的表情。
什麼跟什麼。
……不過差不多猜到了是事實沒錯。但再怎麼說也只是我猜到的那部分。
跟我想知道的事情似乎一點關係也沒有。
「Paradise的源頭──我們一直在找的KING,就是你吧。」
「正是。」
他毫不隱瞞地回答。
但果真如此的話,還有不少無法解明的點。
「但是她──」我用視線示意了一下那名少女的方向,「──第一次開始影響所有人的時候,跟你好像沒有任何交集吧?」
「不。有的。」
坂季簡單地說。
──坂季香月的能力。
這麼說好像有點中二病的感覺。他帶著一如往常不認真的語氣和笑臉。
要用科學的方法解釋也可以。
要用神祕學的觀點說明也可以。
前者的話,就是腦波。
就算以現今科學也無法解釋的現象──坂季香月可以無視所謂催眠的步驟,強制對他人的深層意識直接下令。
不是靠言語。言語只不過是等同開關的東西。
決定好要讓他人做的事情。
然後靠決定性的那句話打開開關。
催眠師得花上數分鐘至數十分不等才能辦到的事情,他只需要一瞬間。
唯一的條件就是必須直接跟目標對話。
換句話說,雖然也能用神祕學上的言靈來解釋,但好像又有那麼點不一樣。
「我說過,我天生就是個說服別人的料。」
坂季說。
「但這種扭曲他人意志的做法,直到現在我也只用過四次。」
「四次?」
騙誰呀。
難道你要說其他唆使別人去殺人或自殺的舉動跟這能力沒有關係嗎。
「嗯。那就是我想表達的。沒有關係。」
人類要去殺人、或者自殺,都是源自他們自己內心深處最大的空洞。
坂季輕鬆自若地這麼說。
猜忌。
憎恨。
嫉妒。
後悔。
失望。
崩潰。
憤怒。
哀傷。
人類總是習慣讓負面情緒在心底深處悄悄累積起來。
累積在自己看不見,別人也看不見的地方。
通常大多數人都能將這一面隱藏一輩子,直到自然死亡或是意外死亡或是被殺,都不會發現原來自己還藏著這些東西。
──所謂心防。
「上次也說過了。只要打破這個東西,別人就會輕而易舉地對你言聽計從──這點就連我們的首相也不例外呢。」
──首相。
這個簡單的字彙似乎喚醒了什麼。
記憶。
引渡坂季香月時的保密措施。
只有上層人士和當時合作逮捕他的警察知道。
上層人士──
首相。
「說來有趣。他來找我的理由原本是想利用我的能力鞏固他現在的位置呢。」
坂季好像很愉快地說著。
「所以我說服了他。妳來到那間牢房找我之前,大約有兩年左右的空檔吧。妳知道在那兩年內我的會客次數是多少嗎?」
「……」
我不想知道。
究竟有多少人染上Paradise這種事。
究竟有多少人從坂季香月身上感染Paradise這種事。
而究其原因居然只是那個日本居住區最偉大的權力者那個無聊的發想。
──三千五百六十四人。
「而最初也是最特別的感染者──就是她。」
我轉向雙眼感覺像是要噴出火焰的少女。
首相的女兒。
最初的犧牲品。
「原來她最想殺的對象是我呢。而且那股恨意遠比其他三千五百六十三人加起來還要濃烈。」
──是你把爸爸變成那副模樣的。
──最喜歡的爸爸。
──全部都是你的錯。
────殺了你。
「所以我第一次在保住自己性命、和保住妳性命之外的情況下動用了直接命令的能力。我關閉了她的言語機能和大部分的活動機能,然後打開了另一個地方。」
「……QUEEN的……」
誘使周遭所有感染者自殺的──機能。
「──妳看。人類都是嚮往自由的生物。不喜歡出門的人也會藉由網路尋找自由。喜歡出門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離開了家,就會想離開城市。
離開了城市,就會想離開國家。
離開了國家,就會想離開星球。
就會想離開世界。
然而──
「……卡爾克薩。」
我茫然地念著。
傳說中那位黃衣之王的領地。
KING的領地。
將所有人類活動範圍完全限制住的領地。
「人類是喜歡自我欺騙的生物。我想妳也清楚這一點。」
坂季繼續說。
「而且絕大多數人能欺騙自己一輩子。欺騙自己其實待在這座城市裡面就是真正的自由。欺騙自己不想離開圍牆之外。欺騙自己這樣就好了。欺騙自己這樣才是存活下來唯一的辦法。同時把自己真正的想法隱藏起來。把自己真正的絕望隱藏起來。」
──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
「而我只是替他們解放出來。」
並不是脫罪之詞。
相反地。
「──這正是我的罪惡。」
毫不逃避地,他這麼劃下結論。
*
「……她看起來很想現在馬上就殺了你的樣子。」
「嗯?啊啊,這妳可以放心。她昨天因為我的指令拉斷了不少肌肉,現在應該幾乎沒辦法作任何動作吧。」
「我一點也不擔心就是。還有你也太狠了,居然對女孩子這麼做。」
「因為她不是我理想的殺害者啊。」
我看著坂季。
「說得好像你很想死的樣子。」
「我是啊。」
毫不猶豫。
我感覺自己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為什麼?」
「就跟那些被你們稱為兵卒的傢伙其實沒什麼兩樣呢。妳看,國王除了能斜向移動和直線吃子以外,基本上跟小兵幾乎沒什麼兩樣對吧。」
就這點來說你們的命名果然非常實際呢。
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雖然我很想再跟妳多做些其他的事,但很可惜我們似乎沒有時間了。」
他突兀地站起身來。
與之同時,轟隆隆的螺旋槳聲伴隨著橫掃而過的探照燈和狂風震盪了我們的耳膜。
《──通告逃犯坂季香月與葛葉直羽──》
「──第二次。」
「哈?」
夾雜在震耳欲聾的空氣拍打聲和廣播聲中,坂季的聲音實在很難聽清楚。
但他好像沒打算提高音量。
只是笑著。
笑個屁啊渾蛋。
「────第二次的咒縛。」
「你到底在說……什……」
空白。
「卡司都到齊了呢。」
坂季香月──
────修正錯誤記憶。
天野聰這麼說。
就像錯覺似的。
眼前的坂季香月,在下一次眨眼的瞬間。
變成了天野聰。
──變回了天野聰。
他從懷中摸走我的菸盒,抽出一根來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好久沒嘗到這個味道了呢。」
熟悉的笑臉。
熟悉的言行舉止。
熟悉的人。
──為什麼我會忘記呢。
「想起來了?」
聰開心地笑著。
「其實我只是想試試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多大──沒想到整個卡爾克薩的人都忘記我的存在了呢。」
不存在的坂季香月。
始終存在的天野聰。
「但妳似乎是唯一的例外,直羽。」
熟悉的叫喚方式。
「即使把我從妳的記憶裡抹掉,妳卻還是像記得我一樣。當妳第一次跑來牢房找我的時候,我可是真的嚇了一跳。」
即使忘卻。
還是用同樣熟悉的態度。
同樣熟悉的方式。
熟悉地相處著。
「我想妳現在比起震驚,佔更多比例的部分應該是生氣吧。」
「──是呢。」
聰露出以前惹我生氣時最常出現的表情。
「真糟糕。看來應該不是打個一兩拳就能氣消的情況啊。」
「是呢。」
其實我現在腦袋裡還是一片空白。
他拿出電子手銬的操作器,隨手碰了一下按鈕。
跟著我就發現自己重獲自由了。
我站起身。
無視於麻痺的雙手和忽然一片黑的視線,朝他走過去。
看著他一臉認命準備挨揍的表情。
然後。
「──哎呀?」
頭上傳來這個有點蠢的聲音。
會從那個方向傳來,大概是因為我正緊緊抱著他的關係。
即使是掌握整座卡爾克薩命運的人,聰也錯愕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反手環住我的身體。
「哈哈──這可真糟糕。我都已經做好被妳直接啟動炸彈的心理準備了呢。」
「怎麼可能呢。」
我抓住他背後的衣服。
「才沒有什麼炸彈。從一開始那就只是個項圈而已。」
「原來如此。」
根本不意外吧這個騙子。
大渾蛋。
「……罪犯的下場,終究還是得回到牢裡的。你還有一千多年的刑期呢。」
頭上傳來他的嘆息聲。
「不。看來……已經沒辦法了。」
「?」
我困惑地抬起頭。
還沒意識到一瞬間晃過他瞳孔的紅光是什麼。
────那顆子彈,就把我的喉嚨和聰的左眼一起貫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