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意思,說清楚點。」葉至深發現他的情緒不對,受沉重氣息影響,頭皮也開始發麻,何用秦又沉默不語,他大聲道:「說話啊!」
何用秦原地坐下,闔眼緩了一下才說:「你也坐。」
葉至深聽話的坐在對面,直盯著他不放過他一絲一毫反應。
「你知道為什麼尼克一直想見我嗎?」何用秦對著地面雙手交握,面無表情地說。
葉至深愣了一下:「你有強大的製藥手段,還是飛燕底下唯一的生還者,他想從你這裡得到製造飛燕的方式,對吧?」
何用秦點點頭:「不過有件事你們都錯了。」
葉至深有預感接下來揭露的事可能會無法承受,戰戰兢兢道:「哪裡錯?」
「盧西奧開發飛燕原意讓所有中毒者於痛苦中死亡,但他未在孩童身上試毒,不知道飛燕對孩童效果不佳,所以我活了下來。」何用秦停一下,交握的手緊了緊,「但不是完全沒有效果,飛燕主要作用在肌肉上,孩童會有無力或是異常強力的狀況,我屬於後者,肌力是同輩的好幾倍,神經大部分都處在興奮狀態,很難入眠。」
葉至深想起認識以來何用秦的強健怪力與精神力,他在海上之宴曾不費吹灰之力扔出成年男子的屍體,跟他出勤還能超過二十四小時不睡,他以前有存疑,但想何用秦總是表現非凡,連基因也比一般人清奇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你現在雙手無力,不就是毒性減弱嗎?」葉至深身體有些顫抖。
何用秦抬頭看他,緩緩搖頭:「正好相反,飛燕雖然劇毒,但毒性因人而異,並不是在我身上無效,而是延遲毒發。」
忽然好像有一層透明膜罩著,何用秦的聲音變得很稀薄,葉至深不得已爬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雙肩,艱難地說:「你、你是說,飛燕正在毒發?」
他也會變成尼克實驗室裡的蜷曲遺骸的可怖模樣?
「我做的解毒劑,只能緩解痛苦,無法完全解毒,對我來說就像安神劑而已,但最近不只手無力,腿也開始出狀況,再不找出辦法,我會死。」何用秦道。
他剛剛說了什麼?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太平靜了,以至於葉至深一度以為他在編謊。
「你會死?你怎麼會死?」葉至深混亂無比,緊緊抓住他,「你明明無所不能,怎麼可能會死?」
何用秦靜靜地望著他,琥珀色眼眸毫無波瀾,葉至深一口咬定:「你絕對在騙我。」
「至深,我沒有騙你,你覺得我很平靜是因為我習慣了,對我來說是個事實,不是值得震驚的事。」何用秦放下他的手,反握住,試圖讓他平靜下來。
「安神劑……」唸出這三個字,葉至深腦中忽然閃過,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附近的流林飯店肉體交易後,何用秦在他面前施打針劑的畫面。
當時他在沙漠中被他射傷,腐蠍沿著鮮血爬上他的手臂,以毒為食,也以毒為棲,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斷從記憶搜尋何用秦怪異或失常的時刻,葉至深慌亂地對上他的平淡的眸子,顫著聲音問:「蘭達佐之戰時你在藥局不是受槍傷之苦,是毒發之苦?」
那夜何用秦痛苦難耐,他還以為是槍傷的緣故,現在回想有麵糊防彈只傷及淺層,子彈很快被取出,傷口也被葉至深處理過,怎麼會幾個小時後痛到臉色發白、汗水浸濕衣服。
何用秦點頭,毫無保留:「毒發時全身肌肉疼痛不堪,說話困難,所以才請你幫我磨藥,一些止痛劑和鬆弛劑可以緩解劇痛,可是這治標不治本,時間越長飛燕對我的影響只會越大,尋找解藥是燃眉之急。」
得到真相一點欣喜的感覺也沒有,葉至深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愣愣的望著他,何用秦想要將他攬進懷裡,卻被他一把推開。
「為什麼要隱瞞?為什麼不說?連我也不能說嗎?」葉至深咄咄逼人。
何用秦無奈的兩手一攤:「現在不是說了,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不對!在你口口聲聲要我別走時為什麼不說?這不是留我最好的理由嗎?」葉至深逼近瘋狂,除了殺過人,還沒有這麼混亂過,雖然腦袋跟漿糊一樣,但有些疑問和思緒非常清晰。
何用秦苦笑:「我怎知道你會因我而留下,幾年前你還想殺死我呢。」
「那為什麼瓦倫特和莫德斯也不知道?你身上殘存飛燕毒性,視你如子的羅薩家族一定會助你一臂之力,你有什麼好忌諱?」葉至深滔滔不絕,雙眼越紅,至今累積的滿腹疑問在這刻爆炸。
何用秦仍是平靜:「他們從小為我做的夠多,我不願他們再受牽連,如果他們再繼續為我出頭,尼克的目標就不會是我一個人,而是整個羅薩家族。」
他還在說謊。葉至深即將崩塌的內心只有這個聲音。
是誰背叛羅薩家族,藉著離開家族羽翼,刻意昇華瓦倫特對阿斯卡利家族的芥蒂?
蘭達佐之戰羅薩家族元氣大傷,阿斯卡利則被克爾血洗酒吧,兩敗俱傷就是他待見的結果。
這還不備受牽連嗎?
還有戈爾貢之槍……
葉至深嘴唇顫抖,俊美的臉變得扭曲:「戈爾貢之槍無法上膛,彈夾是個容器,你費盡心思想要得到它,因為裡面有飛燕的解藥,我一直覺得奇怪,如果是『保護摯愛』的世界猛毒,會有多少份解藥,盧西奧不可能只做一份解劑……他會把重要的人都算進去,全世界都死了,也要陪伴他的人,除了自己,留給提多、月季,至少有三份,尼克以為自己破壞了唯一解藥,其實還有……」他與何用秦四目相對,想要得到證實:「剩下兩份他藏在戈爾貢之槍送給月季了?」
何用秦輕輕點頭。
越來越接近真相,葉至深也快失控,吼道:「寧願找瑪曼蓮女士充當委託人,策劃搶奪戈爾貢之槍,卻不願跟瓦倫特說實話,你為什麼要彎彎繞繞這麼大圈?你要什麼,羅薩家族還會不給你嗎?為什麼不說!為什麼現在才說!」
何用秦沒有反應。
葉至深紅著眼眶,失控的捶打他的肩膀:「為什麼等到毒發了才說?你沒有說實話……到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
何用秦忽然反抓住他,壓制葉至深的動作,用比他宏亮,吶喊般的聲音:「因為我只相信我自己!」
這聲響徹寂若死灰的山谷,葉至深一聽,頓時力氣不支頹坐著。
是啊,相信一個人是何其困難的事,他也親身體會過,信任自己比信任他人簡單。
他人想法與行動難以預料,不論是逃亡日子還是身處在兩大家族,唯有自己才會為自己盡心盡力,不是嗎?
打從心底的寒冰刺骨,他感到寒意蔓延到軀體與四肢,如沉入冰川又濕又冷,一張俊容都濕透了。
何用秦替他披上雨衣,將他喚回現實:「至深,下雨了,我們去找洞穴躲雨。」
這時他才聽見雨聲,才知道原來臉上滑落的水滴是雨珠。
雷雨使整座峽谷充滿聲音,何用秦提著探照燈,牽著失神的葉至深,走了一段路才找到一個可以避雨的小山洞。
兩人全身濕透,何用秦生了火,讓葉至深坐近取暖。
滂沱雨聲跟腦袋的嗡響交織成一道厚實的音牆,葉至深快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面如死灰的問:「你會死嗎?」
燃燒火光於洞壁上映出搖曳的影子,如搖擺不定的決心,何用秦沉吟片刻道:「飛燕是個未知謎團,我像無頭蒼蠅在身上試藥很多年,永遠失敗了再試,試了又失敗,這循環伴隨我太久,當我決定從死亡谷找答案,便是又掉入另個循環。至深,我不想騙你,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連他都不知道了,又有誰可以回答他的問題。
葉至深失魂落魄喃道:「我要去逼尼克交出戈爾貢之槍……」
何用秦笑了一聲:「如果槍還在世上.我怎麼會涉險來死亡谷呢?尼克早毀了它,現在這條是唯一可走的路,找到飛燕毒素,分析拆解,製出可與之抗拮的解藥。不過,誰知道到時我是死於飛燕遺毒,還是他人手裡。」
他的自我解嘲輕鬆又平淡,卻宛如一把刀割著葉至深內心,臉上的水滴擦了又有、擦了又流,不想何用秦死去,不願他離開自己,這種心情劇烈膨脹,非常難受。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恨死你……」葉至深雙眼通紅,淚流滿面,深深地注視他。
何用秦將他引入陰暗世界,在他身上留下太多不堪的烙印,時間洗滌不了,想忘也忘不了,他一定得留著,償還刻在他們之間的罪孽。
「好了,別哭了。」何用秦把他擁入懷中,親吻濕漉漉的眼睛,柔情繾綣,「別這樣,我捨不得。」
耳邊輕聲絮語也被隔在音牆之外,不是葉至深故意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而是腦中的噪音實在太多太多。
相遇至今他們說過的話,那些憤憤不平的惡言相對、不切實際的軟語溫存漂泊在混亂的神智裡,葉至深又將他們之間走過一回,然後他愕然發現自己對這段情分有憾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