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軍於九月離開柳城，順著渤海，帶著浩浩蕩蕩的軍隊駐紮重要城鎮外，僅以寡兵入城宣導，讓百姓認識新的統治者。
曹操不要官員接待，也不打擾百姓的生活，觀察遼東最真實的面貌。
「……好冷。」
郭嘉與曹操、張遼正漫步於一座熱鬧的城鎮。
郭嘉搓著雙手，出了柳城的房間後，才發覺遼東的氣候比他想像得更加寒冷。
「奉孝，要再拿件外袍嗎？」
曹操見郭嘉不斷發抖，心生疼惜之情，欲讓郭嘉再取一件外袍。
「不，我已經拿一件了。」
外袍有限，每位將士限領一件，郭嘉遵從軍規，不帶頭破壞規矩。
「祭酒……」
「我說我領了。」
張遼來不及說出口，郭嘉就嘟起嘴，拒絕張遼的好意。
不乏將士與郭嘉同樣畏冷，郭嘉若是拿了兩件，他們卻只能拿一件，將會造成軍心紛亂。
「……」
郭嘉吐出濃濃的白霧，讓曹操與張遼都皺了眉。
「這裡似乎要趕集了。」
郭嘉一眼望去，眼前的男女老少正在擺攤，要將壓箱寶貝送上桌，換些冬季的餘糧與閒錢，好迎接即將來臨的新年。
家家戶戶都有曬穀場，並醃製蔬果、肉品，還有一群調皮的小孩在庭院奔跑，讓郭嘉感受到了人氣。
「在這種天氣還要趕集，這就是人類吧。」
曹操微微一笑，當萬物都去避冬時，只有人類還會繼續做事，顯示人類積極想要獲得利益的心情。
「……因為大家生產的物資都不同，唯有互市才能各取所需。」
張遼想起馬邑的市集，道出趕集的目的。
「怎麼說？」
曹操不解張遼的意思，要其解惑。
「外族民販售獸乳、獸皮、獸肉都有時間性，必須與漢民互市，取得可存放長時間的穀物，與衣裳等民生用品；漢民的田地有限，難以飼養家畜，也必須與外族互市。」
在迎接生氣蓬勃的新年前，必須度過嚴厲的寒冬，尤其邊地生產受限，更難熬過冬季。
「是嗎……」
曹操喃喃一句，突然覺得眼前百姓笑容的背後，有沉重的生計壓力。
譙縣因開發早，地狹人稠，造成百姓生計困難，不然四季都有生產，度過一年並不困難。
「不過……中原地區戰亂頻仍，也是邊地居民很難想像的。」
張遼見曹操臉色一沉，也提出對中原百姓的想法。
「大家都很堅忍地活著。」
曹操沉重點了頭，不論是中原還是邊疆的百姓，不論是平民還是將軍，各有難處，任誰都難一語道盡。
「啊，我想去逛街～」
郭嘉發出輕快的笑聲，手比著前方，要去享受逛街的樂趣。
「祭酒……」
張遼皺起眉，不明白郭嘉怎能聽完他與曹操的對話後，還能說想去逛街。
「無妨，就隨他逛逛吧。」
曹操笑著，要張遼莫在意。
與其哭喪著臉，抱著同情的態度消費，不如像是天真的孩子樂在其中。百姓生活困苦，但他們依然堅忍地活著，「同情」是輕視他們的努力，自詡為高位的倨傲。
「謝曹公～」
郭嘉回過身，感謝曹操的抽閒，目不轉睛看著各個攤位。
曹操與張遼走在郭嘉的身後，觀察遼東的特產。
「唔……幾乎都沒看過呢。」
黃河區別南北兩岸的風土民情，郭嘉認不太出每個攤販販售的商品。
曹操與張遼也搖了頭，無法回答郭嘉的問題。
「這是什麼？」
郭嘉順手比了一顆渾紅通圓的果實，其因水滴受陽光折射，發出垂涎欲滴的飽滿光澤，吸引了他的目光。
「這是山楂喔。」
一名體態微圓，帶著和藹笑容的老闆娘回答了郭嘉的疑惑。
「……山楂？」
郭嘉拿起山楂，一臉疑惑。
山楂是常見的藥材，郭嘉也嘗過幾回，但他從未看過新鮮的山楂果實。
「可以直接吃，酸酸甜甜的。」
老闆娘一看就知道郭嘉是外地人，鼓舞他品嘗新鮮的山楂。
「好。」
郭嘉點了頭，輕咬一口，瞬間皺起了眉。
「……怎麼了？」
曹操也嘗過山楂的味道，不解郭嘉的眉頭為何會皺到足以夾死蚊蟲的程度。
「好酸～～～」
郭嘉將吃過的山楂轉交給曹操，沒想到新鮮山楂的酸味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很好吃啊。」
曹操不疑有他咬了一口，這比他常吃到的山楂還要美味。
山楂入口的酸味雖強，同時也會牽動唾液增生，瞬間在口內轉化為甜味，讓人想再吃一顆。
「文遠要一顆嗎？」
曹操以分享美食的心態，鼓勵張遼嘗試。
「這……」
聽到兩人對山楂迥異的評價，張遼一時不知是否要接受。
「來嘛，吃看看吧。」
老闆娘熱情交給張遼一顆山楂，讓張遼品嘗。
「謝謝。」
張遼接過山楂，試探了一口後，吃下了整顆山楂。
「……咦？」
曹操與張遼都順利吃完整顆山楂，郭嘉不禁懷疑是自己太畏酸了。
郭嘉盯著山楂，猶豫是否要再試一次。
「吃了這顆山楂，不用喝水也潤喉。」
「沒錯。」
曹操向張遼評價山楂，張遼也點頭回應。
「這讓吾想起酸棗敗戰後，將士說口渴，臨時找不到水源，吾只好跟將士說前方有片大梅林，讓他們解解渴。」
曹操憶起往事，不忘自嘲一番。
「也因為這場戰役，讓天下人認識了曹公。」
郭嘉笑著回應，讓曹操想起的不止是糗事，而是人生的轉捩點。
曹操帶著滿腔熱血，不自量力追擊董卓，被其部將所敗，差點落得戰死的命運，卻因這件蠢事，使他獲得了「王佐才也」的荀彧。
「……可惜帶回許都，山楂果實恐怕都爛了。」
曹操想起了荀彧，也想讓荀彧嘗嘗新鮮山楂的風味。
荀彧如山楂鮮紅耀眼，讓曹操又羨又妒。山楂入口的酸味讓人皺眉，不過入喉的甜美滋味讓人流連不已，還想細細品味。曹操偶爾會嫉妒完美的荀彧，但有荀彧陪伴身旁，又是如此安心，產生了甜蜜的滋味。
「您們可以買筐藏的，只要不碰水，拿沙子掩蓋，還可以放上好幾個月。」
老闆娘不知道遼東與許都的距離，只知道曹操對山楂果實產生了興味，趕緊推銷商品。
殊不知，曹操是想起了荀彧。
「那就買個兩筐吧。」
曹操見老闆娘身後有數個筐，明白那是儲放山楂果實的筐，隨意選了兩筐。
張遼充當勞力，直接抬起兩筐山楂，輕鬆的態度，彷彿這是空筐。
「嗯……」
郭嘉趁機拿起一顆山楂果實，這次他要嘗出滋味，體會曹操對荀彧的複雜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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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隨郭嘉逛完市集，回到營帳，看到將士拿著從市集購置的商品，滿心雀躍要回鄉獻寶。
曹操微微一笑，集合將士，前往下個目的地－－無終。
在夏秋之交，沿海路段被洪水淹沒，水勢湍急，駿馬、舟船皆不通；在寒冬之刻，沿海路段的河川結成堅硬的冰塊，成為平坦好行的冰原，適合駿馬上路。
曹操軍暢行無阻，僅花費數天就抵達了無終的營區。
「曹公，公孫康的使者求見。」
曹操一踏入營區，陳群就前來報告大事。
「待吾去見。」
曹操在行軍路上得知公孫康遣使，命公孫康的使者赴無終相會，由陳群負責接待。
曹操故意要公孫康的使者等上數天，讓其見識軍隊與內務的實力。
「（……公孫康是要獻上袁氏兄弟的頭顱吧，這樣遼東的局勢就暫告穩定了。）」
郭嘉雖預料公孫康會獻頭，但直到成為既定事實之前，都無法真正放鬆，現在才算鬆了一口氣。
「奉孝，你先休息吧，吾處理就好。」
曹操見郭嘉的臉色未有好轉的跡象，擔憂袁氏兄弟的首級會形成怨氣，導致郭嘉的狀況變得更差。
「是。」
郭嘉坦然接受曹操的好意，確認首級真偽與外交斡旋不是他的職責所在。
「走吧。」
郭嘉牽起穹光的韁繩，走到營寨附近的高臺，欣賞無終的冬日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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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世界……」
郭嘉踏上高臺，眼前盡是一片雪白。
草原完全被雪覆蓋，枯樹上覆著雪，不見生機。
雪白的世界，給人純白高貴的姿態，同時也是扼殺萬物生存的環境。
這讓郭嘉想起夢裡漆黑的世界。
黑與白，乍看迥異的兩者，實是殊途同歸。
「咳……咳、咳！」
郭嘉咳起嗽，臉瞬間脹紅，眼眶也含著淚水。
「咳、咳……」
郭嘉止不住咳意，痛到彎下身，想要咳出折磨自己許久的病兆。
只有與穹光相伴，郭嘉才敢咳出聲音。
「好冷……」
大雪紛紛落下，掩蓋了郭嘉的鞋頭，只消幾刻鐘，就能化為一座冰雕。
郭嘉搓著雙手，全身發冷，無終的寒冬讓人難熬。
「嘶－－」
穹光甩了頭，搖落頭上的白雪，懶得陪郭嘉看風景。牠移動腳步，朝向最喜歡的藥草園。
「你就只會吃。」
穹光一走，韁繩也跟著動，郭嘉無奈苦笑，跟著牠的腳步，走到了藥草園。
「（那是……）」
郭嘉不是今天第一位拜訪藥草園的訪客。
在藥草園的彼方，郭嘉發現了田疇的身影。
田疇神情悲悼，不發一語，顯然是想著悲傷的事情。
「怎麼了，田君？」
郭嘉隱約明白田疇的心事，他放掉韁繩，任穹光覓食，要與田疇深談。
「公孫康的使者是帶著袁氏兄弟的……嗎？」
田疇沒能說出「首級」二字，他曾受過袁紹、袁尚的徵辟，如今聽聞袁氏兄弟的結局，不禁傷感。
「嗯。」
郭嘉明白田疇的心情，所以他只是輕聲回應。
「不能為他們下葬嗎？」
當田疇指路協助曹操軍擊殺蹋頓時，他就知道會波及到袁氏兄弟。他不是因袁氏兄弟的死亡而難過，而是對袁氏兄弟身首異處，沒能覓得安葬之地感到難過。
袁氏兄弟雖與曹操為敵，但田疇想為他們求得死者的尊嚴。
「曹公的部屬不行。」
在迎接公孫康的使者前，曹操曾經下令「三軍敢有哭之者，斬」，不許軍隊因袁氏兄弟動搖。
這道嚴苛的命令，使田疇只能到藥草園上吹著寒風，讓冰霜凍結自己的淚水。
「……那麼，曹公呢？」
田疇不敢違背軍令，又想為袁氏兄弟請命，顯得狼狽。
「曹公不會做。」
郭嘉搓著手，冷淡回應了田疇。
曹操有不能下葬袁氏兄弟的理由。
曹操與袁紹曾是摯友，他悲從中來到袁紹的墓前嚎泣，徒得虛偽之名；現在他斷絕袁紹的血脈，假仁假義為袁氏兄弟安墓，又能挽回什麼？
曹操不是無情，他對袁紹恩斷義絕，是為了掩飾他對袁紹曾經擁有的情義。
「……」
寒風吹過郭嘉與田疇之間，這是兩人的距離。
郭嘉是曹操的軍師祭酒，田疇是漢朝指派的蓚令，兩人的立基點永遠不同。
郭嘉理所當然要為曹操著想，田疇卻不用。
「原來如此。」
田疇終於明白郭嘉的話中話。
田疇迅速轉身，甘冒殺頭之罪，請求曹操下葬袁氏兄弟。
「（只有你能做，去吧。）」
郭嘉繼續搓著手，很高興田疇瞭解他的用心。
「（不知我離開的時候，會有多少人來送我？）」
郭嘉目送田疇的背影，感慨袁氏兄弟最後的歸宿還有田疇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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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疇為袁氏兄弟請命，將其葬在無終，為了讓曹操心安，他願將宗族子弟三百餘人送到鄴城安居，獲得曹操的默許。
田疇的家屬長居無終，對無終有鄉土之情，不過當他們聽聞鄴城是富庶之都，無須為生活憂慮後，也乾脆接受赴鄴定居。
當田疇送家屬入鄴後，就是接受曹操的管控，不再保有自由的隱士身分。
為了非親非故的袁氏兄弟，田疇的犧牲不能謂小。
「（這也是他的選擇。）」
郭嘉吐了一口氣，化成濃濃的白霧。
田疇犧牲了自由，他的家屬則獲得安穩富足的生活，身為一族之長，他的作為是妥當的。
這是孤雲野鶴的郭嘉無法想像的事情。
「奉孝，怎麼一臉凝重？」
曹操見郭嘉沉默不語，好心詢問。
「想些事情罷了。」
郭嘉淺淺微笑，並非想重要的事情。
「子泰的事是你提的吧？」
曹操頒布嚴苛的軍令，田疇卻膽敢冒著捋虎鬚的背後，肯定是有高人指點，他直覺高人就是郭嘉。
「我順了他的心願，請曹公不要介意。」
郭嘉坦然承認，不讓曹操起疑。
「無妨，吾就是希望你跟他說。」
曹操為袁氏兄弟善後，又獲得無終隱士田疇，這是最完美的終結。
曹操摸了郭嘉的頭，讚賞郭嘉的機靈。
「吾已令鄴城準備盛大的宴會，為你取得上好的美酒，好好期待吧。」
曹操為好酒的郭嘉準備美酒，希望獲得郭嘉的笑容。
「……嗯。」
但是，郭嘉聽到「鄴城」後，望向了遠方。
郭嘉原應在柳城撒手人寰，因為受志才與穹光的指引，又回到了陽間。
郭嘉迴光返照，為的不是在鄴城享樂，為的不是回到故鄉，他只是想陪伴曹操走完遼東的最後一哩路，為軍師祭酒一職、為與荀彧的理想打上完美的終止號。
「……怎麼悶悶不樂？」
郭嘉一向好酒，只要聽到美酒，就會露出欣喜的神色，不過這次他情緒低落，讓曹操有感不對勁。
「只是有些疲倦，請曹公勿怪。」
郭嘉輕搖了頭，制止曹操的胡思亂想。
「吾要先到易城，與元讓見個面，再一起過去吧。」
征討烏丸得以成功，不僅仰賴遠征的將士，在易城準備後援、協助聯絡的諸將也功不可沒，曹操要帶領他們一起風光返鄴。
「好。」
郭嘉微笑，支持曹操的安排。
「（差不多了……我，該結束了。）」
曹操是滿心歡喜，郭嘉卻是苦澀一笑，為自己覓得最後的安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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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抵達易水時，以夏侯惇為首的後援部隊夾岸歡迎曹操軍的到來，為將士送上口糧以慰勞之。
「吾本欲慰勞元讓在先，竟被元讓搶先了。」
曹操下了馬，用力拍打夏侯惇的肩膀，大力讚賞夏侯惇。
「哈哈，這是公仁的主意，我才沒想這麼多。」
夏侯惇比了身後的董昭，將一切的功勞都轉給董昭。
「吾就想元讓何時變得這麼機靈，果然是公仁啊。」
曹操糗了夏侯惇，這是專屬於曹操與夏侯惇的說話態度。
「昭臆曹公遠征，恐需補給，不請先備，望曹公見諒。」
董昭彎下身，態度恭敬。
「無妨。」
董昭總是能摸索出曹操的需求，這次也不例外。
「征討烏丸，諸位都有貢獻，吾要邀諸位回鄴參與酒席，一同出發吧。」
曹操集結後援部隊，宣告讓人雀躍的消息。
「太好了！」
「終於有頓好吃的了！」
征戰是辛勞的，不過征戰後的慶功宴永遠讓人心迷，將士們紛紛發出感言。
「曹公，閻校尉書信要帶幾位烏丸單于拜見曹公，請曹公稍待片刻。」
此時，田豫走到曹操的身旁，將閻柔的親筆信交給了曹操。
「嗯……」
曹操打開信件，看著閻柔豪邁的字跡。
曹操擊破蹋頓，對烏丸、鮮卑各族產生極大的震撼，與閻柔交好的部族決定透過閻柔的引薦，向他進貢表示稱臣。
「既然如此，吾先暫紮於易，靜候單于們的到來。」
曹操將信件轉交回田豫，指示田豫準備迎接事宜。
「諸位，恐怕要再等會了。」
曹操沉澱心情，他要讓外族使者看到他的威嚴，而非隨性。
「不差這一刻啦。」
夏侯惇揮了手，不讓曹操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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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就是易水。」
曹操派遣人員處理接待事宜，郭嘉牽著穹光，到易水遊歷。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郭嘉隨口吟起荊軻對燕太子丹的訣別詩，這是荊軻為了報答燕太子丹的恩情，將刺殺秦王前的豪壯遺願。
易水是出征烏丸的起點，郭嘉已經復返。
再往南奔馳，就會抵達鄴城。
大雪紛飛，郭嘉的簑衣上沉積著雪，增添了身體的重量。
郭嘉沒有感覺寒冷，他拿出木牘，想將易水的景色畫進木牘之內。
郭嘉神態安定，精心畫著易水的景色，想起荊軻與燕太子丹的訣別。
易水，沒有碣石山的美麗，沒有遼東的壯闊，沒有白狼山的清靈，沒有柳城的紀念性，卻是郭嘉要為自己定下的最後歸宿。
易水以南，是曹操得以控制的區域，是郭嘉熟悉的中原地區；易水以北，是外族群居之地，是曹操委託閻柔代管，是郭嘉陌生的邊疆地區。
易水是交界，郭嘉要留在易水，為曹操守護中原地帶，並為邊疆地區祈求和平。
因為，郭嘉知道自己回不到許都，回不到魂牽夢縈的荀彧身旁。
「……這樣就好。」
郭嘉留下一小片的空白，收起了木牘。
郭嘉調適好心情，牽著穹光，回到營區，看到諸將嘻嘻笑笑，都在期待鄴城的宴會。
「你又跑出去了！」
夏侯惇見郭嘉回營，齜牙裂嘴，怒氣沖沖走了過來。
「請問有何事？」
郭嘉保持微笑，不被夏侯惇的態度影響。
「你……你喔……真是的。」
郭嘉平靜的語氣，溫和的態度，讓夏侯惇搔了自己的頭，不知如何應對。
「（他要說什麼？）」
夏侯惇一向直爽，很少有這種說話斷斷續續，讓郭嘉不明白的時候。
「祭酒，曹公有事找您。」
田疇看到郭嘉的身影，靠近了郭嘉。
「我知道了，田君。」
郭嘉點了頭，感謝田疇的通知。
「……你就是田子泰嗎？這次多虧有你帶路，不然聽那小子的話，肯定要落得大敗了。」
夏侯惇聽到「田君」，認定身旁站著比自己略少數歲的文士就是田疇，趕緊誇獎了幾句。
「……那小子？」
田疇費解看著郭嘉，郭嘉的年齡與資歷是比夏侯惇淺，但總是堂堂的軍師祭酒，怎能以「那小子」形容。
「或許吧。」
郭嘉沒有反駁夏侯惇，也沒回應田疇，以平靜的態度道了別。
「……」
田疇面色凝重，沉默不語。
「……那小子什麼時候轉性了？」
郭嘉的態度總是一派悠閒，讓人看得想揍個幾拳，這次卻如溫和的春風，讓夏侯惇無所適從。
殊不知，這才是郭嘉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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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孝，你來了。」
曹操見郭嘉入營，放下了書卷，要郭嘉同坐。
曹操的桌几上放滿了書卷，都是晚些接待外族使者時要應對的內容。
「是。」
郭嘉順手整理書卷，這是軍師祭酒每日的例行工作。
「長文已在籌畫征戰功績，這次吾打算讓你居首功，沒問題吧。」
曹操對郭嘉微笑，非要以遼東大捷讓眾人見識到郭嘉的實力。
「若無田君的引路，『兵貴神速，掩其不意』是不會成功的。」
郭嘉為曹操倒茶，將首功讓給了田疇。
「怎能這麼說呢？沒有你的提議，根本不會有征討烏丸的計畫。」
曹操搖了頭，鐵了心要將首功給郭嘉，不允許郭嘉逃避。
「有了這次的功績，吾再讓你當倉舒的老師，就沒有問題了。」
曹操提起舊事，他要先讓郭嘉建立大功，使郭嘉有資格成為曹沖的老師，之後才能接替荀彧的工作。
「（我沒有辦法當曹沖公子的老師了。）」
原本，依照荀彧與曹操的藍圖，郭嘉有征討烏丸的功績，足以回鄴擔任曹沖的老師，成為曹沖的顧命大臣。
然而，荀彧與曹操的藍圖，沒有預料到的是郭嘉的生命。
藍圖再美，郭嘉無福消受，依舊成全不了藍圖。
「曹公，所有的決策都是出自於您。」
郭嘉想起夏侯惇的話語。
夏侯惇一向直率，總是道出他人不敢言之事，他會說郭嘉毫無功績，顯示幾近全體的幕僚都認定郭嘉是無功績。
當時曹操決定出戰，孔融已寫詩諷刺，即使兵勝返鄴，郭嘉也不會因此獲得名望。
生命將盡，捱著痛苦的身體回到鄴城遭人諷刺，郭嘉再豁達，也承擔不了這種心靈上的痛苦。
「……你怎麼也學起公仁了？」
曹操皺起眉，不解郭嘉的態度為何如此消極。
「曹公，謀士給您的意見各不相同，用心也各有差異，如何從中選擇，制定決策，是身為領導者的要務。」
郭嘉發出悠遠的聲音，為曹操提出最後的建言。
「吾知道。」
曹操皺起眉，不明白郭嘉為何說起大道理。
「我的分析得以成功，不僅是吸收他人的想法，還有曹公、諸將的努力與天命。天命……是順天道而行，無違天時，無違地利，無違人心，是明君要踏上的大道。」
郭嘉希望曹操聽得進去，因為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奉孝，吾一直都……」
曹操感到尷尬，以為郭嘉是指責他沒有盡到明君的責任。
「曹公，以後就要請您與其他賢士出謀畫策了。」
郭嘉沒有聽完曹操的話，而是說出了遺言。
超然的態度，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奉孝，你在胡說什麼？！」
曹操眼睛睜大，不敢置信盯著郭嘉，並發出因知道郭嘉隱藏寓意的怒吼。
「與您相伴十一年的時光，我學習到很多，請讓我……」
郭嘉苦笑，必須有面對曹操怒氣的勇氣，若是沒有這種勇氣，他就會倒在柳城，一了百了。
「不要恃寵！」
曹操雙手按住郭嘉的肩膀，雙目都快瞪了出來。
「咳……」
郭嘉因曹操劇烈的震動，發出了幾聲輕咳，臉色也瞬間刷白。
「……你不是風寒，為何不回鄴城？為何不回？！」
曹操覺得自己受騙了。他始終相信郭嘉只是風寒，僅需靜養就好，但從郭嘉現在的狀況，郭嘉卻是隱瞞了病情。
「……」
郭嘉以透徹的雙眸看著曹操，沒有出聲回應。
「曹公，使者……」
陳群敲了數下門，都沒有聽到回應，只能入營告知。
陳群一入營，看到曹操按著郭嘉的肩膀，怒氣沖沖，難掩驚訝，瞬間停下了話語。
「……吾等會就去。」
曹操放下手，重新調整情緒。
「……我就退下。」
陳群識時務，直接退出營外，不讓郭嘉與曹操困擾。
「（不知道會被傳成怎樣。）」
雖然陳群不像喜歡嚼人是非的人物，但事事無絕對，郭嘉內心為之苦澀。
「曹公……」
「吾先去會見使者，你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郭嘉欲取出懷內的木牘畫時，曹操推回了他的手，不接受郭嘉的遺言。
曹操相信，只要他不接受郭嘉的遺言，郭嘉就不會死。
所以，曹操寧可拖著，也不要聽完郭嘉的遺言。
曹操穿好外袍，迅速起身，離開了營帳。
郭嘉看著木牘畫，無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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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獨自留在營內。
曹操吩咐諸將工作，郭嘉因身體不適，只需留營處理公務。
郭嘉閱畢公文，書寫概要後，將木牘畫放在上方。
「（我已經完成軍師祭酒的職責了。）」
郭嘉閉起眼睛，思索是否有未盡之事。
「（我無法繼續輔佐曹公，就交給荀君了。）」
郭嘉走到裝滿山楂的竹筐旁，順手取了一顆山楂。
經過數月的放置後，山楂的酸味漸漸轉為甜味，終於讓郭嘉能輕易入口。
「（荀君……）」
郭嘉想起荀彧，微微一笑。
「你怎麼還在這裡？」
此時，董昭的聲音傳入營內，他手上抱著許多書卷，對悠閒的郭嘉感到不滿。
董昭對於上位者都是恭順有禮，對於平輩態度倒也謙遜，他雖試圖隱藏對郭嘉的鄙視，但郭嘉仍從他的語氣，聽出他對自己的不屑。
董昭是不屑郭嘉的，因為他自認資歷深，身分足，禮節通，智謀高，他才是最適合待在曹操身旁的那一位。
在董昭的眼裡，郭嘉除了年輕俊俏，由荀彧推薦之外，沒有特別之處。
「養病。」
郭嘉言簡意賅，回應董昭的問題。
「軍師祭酒真好，只要在營內批批文，跟主君撒撒嬌，就能獲得榮華利祿。」
董昭酸溜溜的語氣，道出隱藏的羨慕。
「你覺得這份職責只是如此嗎？」
郭嘉態度鎮定，他想從董昭的話裡，聽出眾人對軍師祭酒的觀感。
「……你可能還多些特殊工作吧，你心裡有數。」
董昭面露嫌惡之色，不忘啐了幾口，顯然是針對郭嘉的性向。
郭嘉與曹操同營，工作到深夜，兩人時常同宿，難免讓外人以為郭嘉是以身體服侍曹操而得寵。
「如果你想做，曹公也同意，這份工作就是你的了。」
郭嘉微笑，他現在已經無所牽掛，如果董昭想要接手，他可以將軍師祭酒交給董昭。
「……你說什麼？」
董昭停頓了數秒，尚在思索郭嘉是指軍師祭酒之職，還是揶揄特殊工作。
「我要留在這裡。」
郭嘉沒有與董昭開玩笑的時間與興趣。
郭嘉輕撫外衣，如果只能留下一樣東西，他會選擇這件外衣。
「……瘋子。」
董昭啐了一口，頭也不回出營。
董昭想接任軍師祭酒，但他又覺得郭嘉是在挖陷阱，只能悻悻然離去。
「瘋子……嗎？」
郭嘉輕吐一口氣，對瘋子這個名號並不陌生。
當他以陽翟山區為基地，預防盜寇來襲時，他就被人稱過瘋子；荀彧舉家遷徙，不也是被人稱為瘋子嗎？
笑人是瘋子的，不一定比瘋子來得清醒。
「嘶－－」
郭嘉聽到營外穹光的嘶鳴聲，彷彿也在嘲弄董昭。
「你啊……我不缺陪葬的，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郭嘉與穹光隔著營，不可能聽到彼此的話語，卻莫名其妙溝通起來。
郭嘉相信曹操不會殺穹光，就看穹光之後的造化了。
「嘶－－嘶－－嘶嘶。」
穹光也隨意呼了幾聲，呼應郭嘉的話語。
「世人皆追求光明，就像凜然佇立的花朵，因一瞬間綻放的美麗而自豪。」
郭嘉伸出手，為了追求功名，每個人都奮不顧身，各自成就專屬於自己的功業。
郭嘉也不例外，他在不到四十年的人生，完成了征討烏丸的壯舉，為提拔他的曹操奠定河北長治的基礎。
理論上，郭嘉沒有遺憾了。
但是，郭嘉的內心卻依然惆悵。
「荊州……如果能與你同行，就好了。」
郭嘉帶著苦澀的笑容，閉上了雙眼，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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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接待完各部烏丸單于後，聽聞郭嘉倒在營內的消息。
曹操急忙回到營內，郭嘉已氣絕多時。
郭嘉面容平靜，略帶惆悵的笑容，深深打擊了曹操。
「奉孝……不是開玩笑的吧？」
曹操扶起郭嘉，郭嘉的身體依然有溫度，但他的下顎與臉部已僵硬，顯示郭嘉在曹操離營後不久，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起來！像上次一樣，起來啊！」
曹操搖著郭嘉的身體，大聲咆哮，痛恨沒有送走郭嘉最後一程。
曹操以為不聽郭嘉的遺言，郭嘉就不會死，卻不知道郭嘉的生命早已走到盡頭，只是想要完成最後的職責。
「絕人事，游渾元，若疾風游欻翩翩。」
曹操望著桌几上的木牘畫，被郭嘉留白的地方寫著這行詩。
這是曹操在接見仙人時，為眾人吟詠的詩句。
「奉孝……這不是求仙，這是死了啊……」
郭嘉竟在木牘上寫了曹操的詩句，如何不讓曹操悲從中來？
此時，曹操終於明白郭嘉在柳城的復甦，只是想要交代遺言。
曹操痛恨自己的誤判，錯過了郭嘉的最後一刻。
曹操低下頭，抱著郭嘉的屍體，嚎泣不已。
「孟……」
營外的夏侯惇聽到曹操的哭泣聲，本欲入內安慰曹操，卻被韓浩阻止了。
「先讓曹公陪著祭酒吧。」
韓浩吐了一口大氣，眼神難掩哀傷。
不僅是韓浩，張遼、張郃、田疇等與郭嘉一同征討遼東的將士都難掩哀傷。
當郭嘉在柳城昏迷三天時，諸將或多或少猜知郭嘉時日無多。
曹操也是知情的，但他選擇欺騙自己。
建安十二年（西元207年）十一月，郭嘉逝世於易水旁。
如同荊軻對燕太子丹所言－－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創作內容
《孤蒲》第五集第六章02（荀彧、郭嘉）〈每週一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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