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失去了歸宿。
現在的時間是二零一九年八月十日,距離他從醫院甦醒已經過了七天,距離他「死亡」已經過了十七天。
如今保羅臉上依舊纏繞著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在繃帶下方是那醜陋的傷疤。即使拆掉繃帶也完全看不出他原本的樣子。六天前,在第一次看見他如今的臉龐後,他崩潰了。
那幾乎不能說是人類的樣貌,極度嚴重的灼傷讓他臉部只剩下扭曲的肌肉組織。
據說,醫院已經為自己預約了整容手術。
在保羅冷靜下來後,卻主動向醫院取消這個預約。
原因很簡單,因為沒有錢。
自己連保羅這個身分都失去了,保羅的家庭與人生、保羅的成就與榮耀、保羅的財產與友人,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不再屬於他。保羅.菲納斯在二十九歲的這年,失去了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一切。他沒有錢能夠支付自己的醫藥費,實際上他也負擔不起至今為止的所有費用。
好在當他陷入絕望的時候,有個人向他伸出了援手。不但替他支付昂貴的醫療費用,甚至還提供自己住宿的地方、也給自己吃的喝的穿的……講白一點,就是「包養」。
他現在住在艾瑪的家裡,順帶一提,艾瑪就是那個當初那個救下保羅的主治醫生。毋庸置疑的,艾瑪是個極美的女人。她留著金色的鮑伯頭、皮膚白皙,斯拉夫民族的血統賦予她天藍色的瞳孔及高挑的身材,風騷如《七年之癢》中的瑪麗蓮夢露。
但與她的外貌截然不同,這裡是相當雜亂無章的單身公寓。衣服與垃圾到處都是,昂貴的醫學書籍被亂丟一地。
保羅不曉得為什麼艾瑪要包養自己,失去所有一切的他,也不想去關心這件事情。此刻的保羅躺臥在床上,用了無生氣的眼神盯著電視螢幕。
「知名樂團『FAIRY』主唱保羅·菲納斯於七月十四日的演唱會上遭槍擊去世,繼任的主唱亞瑟·史密斯表示哀悼,並發誓要承繼保羅的搖滾夢想⋯⋯」
是啊,就算少了自己,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地球繼續運轉、太陽照樣升起,一個人的消失,對於世間大眾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還以為自己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看來那也只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罷了。即使自己消失了,也會有下一個後進跟上來。潮流這種東西,永遠都是後浪推著前浪,而前浪只能死在沙灘上……
沉浸在自怨自艾氛圍的保羅,甚至沒有心情去欣賞在一旁更衣並準備去上班的艾瑪。只見艾瑪慢慢穿上黑色性感的蕾絲內衣,外層套上正式的醫師制服,然後再為自己畫上濃豔的妝以及與之相稱的深紅色口紅。
透過化妝鏡,艾瑪的視線從自己轉移到攤死在沙發上的保羅。
「你確定不想整容嗎?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幫你整成你想要的任何樣子。」艾瑪帶著微笑說道。
「我看是你想要把我的臉整成你喜歡的類型吧。」
「可沒那回事。」艾瑪輕笑著:「我就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我現在的樣子有什麼好的?」竟然喜歡一個木乃伊臉,真是個怪女人。保羅嘟噥了一聲,卻沒有被艾瑪給漏聽。
「我就覺得挺好的。」艾瑪站起身,走到保羅的身前並一屁股坐進他懷中:「吶……保羅,在我去上班之前,唱首歌給我聽聽吧?」
「…………你想聽什麼?」
「都可以,只要是你唱的,我就愛聽。」
想了一下,保羅輕輕的開口唱道:「這裡集結的志願者們,即將出發,前往最神秘的場景裡。在光線和旋律中,展現自我。在這甜蜜的寓言中,在這甜蜜的怪、談、中~」
十分鐘後,艾瑪在保羅那已經長滿鬍子的臉上留下鮮紅的唇印,充滿活力的去上班了。
同時,艾瑪所說的話也在保羅心中迴盪著。
「保羅,與其去想著你失去了什麼,不如去想你還擁有些什麼,或者得到些什麼吧?」說完,艾瑪對著保羅狡黠的笑著:「比如說『我』,之類的。」
「……為什麼?」保羅低下頭看著艾瑪:「為什麼你要幫助我?」
「唉~這到底是為什麼呢?」說完,艾瑪便推倒了保羅,然後站起身來甩著鑰匙走出門去。「今天晚上也要乖乖的等我回來哦~你已經一周沒有出門了,出去走走逛逛也不錯吧?錢和備用鑰匙我就放在那兒了,但出去時可別忘了鎖門哦。」
「砰!」艾瑪甩上了房門,這個房間內只留下電視機的聲音。
然而電視機的聲音也彷彿轉成靜音,在保羅的腦海中,艾瑪的話語卻不斷重複回放著。已經過去一個禮拜了嗎?彷彿時間才過去一秒鐘而已。自我放逐的時間,感受不到流逝。
「………………」保羅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環視著這個空間,這還是保羅第一次認真地觀察自己如今所住的地方。
艾瑪的單身公寓位在四樓角落的位置,有著一廳一廚一房一衛浴的格局。不知道那個女人究竟是怎麼想的,竟然直接把床給大剌剌的放在客廳!至於所謂的「房間」,則是成為字面意義上的垃圾場。
這個女人,是不是欠照顧啊?
保羅從床上站起身,接著開始進行打掃的動作。
當艾瑪回家的時候,驚愕的睜大眼睛,不敢置信這竟然是自己的垃圾場……喔不是,是溫暖的小家。當晚艾瑪想要帶著保羅去吃餐廳大肆慶祝一番,卻被保羅給拒絕了。
當晚保羅烹飪了一手好菜,這著實嚇了艾瑪一跳。
睡前,艾瑪依偎在保羅的懷裡:「保羅,給我唱首晚安曲吧。」
「你想聽什麼?」
「你想唱什麼?」艾瑪將頭靠在保羅赤裸的胸膛上,用由下往上的視線注視著他:「只要是你唱的,我都愛聽。」
「聽不膩嗎?」保羅問道。
「聽不膩哦。」艾瑪笑道。
「那就……」保羅思考了一下,接著緩緩地開口唱道:「這裡集結的志願者們,即將出發,前往最神秘的場景裡。在光線和旋律中,展現自我。在這甜蜜的寓言中,在這甜蜜的怪、談、中~」
從這天開始,保羅只為了艾瑪而唱。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保羅在艾瑪家裡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每天早上和晚上為了她唱歌。他的臉傷早已痊癒,而同樣痊癒的還有仙女樂團(Fairy)。在新主唱亞瑟的活躍下,仙女樂團一次又一次的創造佳績,甚至隱隱超越保羅所在時的巔峰時期。
不……應該說,現在由亞瑟所帶領的仙女樂團(Fairy),才是真正的巔峰吧?
「想唱嗎?」艾瑪問道。
「我每天都在唱啊?」保羅疑惑地回答道。
「不,你沒有在唱。」艾瑪回道。
這天晚上,艾瑪沒有要求保羅給她唱晚安曲,而保羅思考著艾瑪話中的含意。
幾天後,當艾瑪出去上班時,從門口傳來一聲「叮咚」的門鈴聲。「保羅先生!請問保羅先生在家嗎?有您的包裹!」保羅疑惑的開了門,確實是自己的包裹,而寄件人則是……艾瑪?
接著,保羅看見工人將一台又大又重的東西給搬上來。
保羅帶著莫名其妙的心情簽收了這份包裹,並且花了好大力氣將這包裹扛回家裡。在拆開紙箱的那一瞬間,保羅愣住了。
那是一台全新的電子琴。
保羅愣住了。
就宛如機器人似的,保羅動作呆滯的接上電源。呆滯的坐在椅子前,用僵硬無比的手指敲下琴鍵。
同時落下的,還有保羅晶瑩的淚珠。
同時響起的,還有保羅哽咽的歌聲。
「這裡集結的……志願者們……即將出發,前往最神秘……的場景裡……在光線和……旋律中,展現……自我。在這甜蜜的……寓言中,在這甜蜜……的怪……談……中……」
保羅的手指變得柔軟,溫柔地敲響每一個曾經熟悉的音符。
當天下午,保羅走出門去,帶著他的電子琴。保羅先在玩具店買了一個面具,途中他的臉不小心嚇哭一個小孩子,保羅對於小孩子的母親表示歉意,並且當場戴上面具。
保羅走到車站前方人來人往之處,架設好自己的電子琴,在周遭路人疑惑的目光下,唱出了第一句歌詞:「這裡集結的志願者們,即將出發,前往最神秘的場景裡。在光線和旋律中,展現自我。在這甜蜜的寓言中,在這甜蜜的怪、談、中~」
因為戴著面具的緣故,保羅唱的不是很好。因為許久沒有練習,保羅的手指略顯生疏。人潮來來往往,並沒有多少人在保羅面前駐足聽他唱歌。最多也只是因為他戴著面具唱歌而稍微關注一下,畢竟這種靠著小噱頭而沒真功夫進行表演的三流街頭藝人比比皆是。
唯有一個人,她站在保羅面前,聽他唱完一首又一首的歌曲。
他唱的深情,她聽的哭了。
那是下班後正準備回家的艾瑪,也是保羅唯一的聽眾。
等到保羅唱完後,艾瑪直接無視周圍群眾猛然撲進保羅懷中,而保羅也緊緊的擁住她。
「艾瑪……」
「嗯?」
「謝謝你。」
「……嘻嘻。」艾瑪輕笑了一聲:「那今晚別煮了,我們去吃頓好料的慶祝一下?」
「嗯。」
之後,艾瑪出門上班的時候,保羅也開始過起當街頭藝人的生活。縱然他戴著面具,但隨著一天一天過去,也逐漸習慣用這種方式來進行歌唱表演。除了艾瑪以外,也開始會有其他路人駐足聆聽保羅的演唱。
與艾瑪同居的一年過去,保羅得到了工作,那是在酒吧內的駐唱歌手。
老闆送給保羅一張全新的白色面具,並且給他一個與之相稱的代號。
那個代號,叫做「魅影」(The Phantom)。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