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夫里亞‧斯唐科夫，博圖‧辛薩維亞的——
老傻瓜。海夫里亞將浸染恐怖爛泥湯汁的枕頭丟向房間的另一頭後，癱倒在床上。感謝無名諸神，他至少記得把那碗該死的尿一起帶走。
他頭暈目眩，腹部脹熱，很想放個又臭又長的屁，又怕順便拉出一大坨的屎。泥婆草的氣味令他不自禁地顫抖，想將胃裡僅存的任何狗屎全吐出來。
他本以為終於能在睡夢裏徹底墜入深淵。結果他又回來了。
神的玩笑……多麼可悲的玩笑啊。海夫里亞望向拱型穹頂，上頭彩繪著關於太陽信仰的故事：一對裸身男女，正朝漫漫黑夜之中上升天際的金陽跪拜。他知道這個場景。世界的首次黎明。
這讓他想起了長子。博諾總是喜愛七陽勝過薩維安的古老信仰，毫無疑問是受其母親的影響。我的博諾莎……
他重新盯著那顆金陽，回憶的酸甜被怒意取代。
祢，或祢們，一群該被深淵烈火灼燒七次的東西。為什麼要帶走他們？為什麼要帶走她？只留下這個，一個可悲的老光豬，和他的小豬崽。
斯提克，他最年幼的孩子，最令他厭惡的孩子。他的身上看不見一點博諾莎的蹤影……只有他——海夫里亞！只有他……
他最終還是放出了又臭又響的的屁。聞起來像腐爛七天的老鼠。但還是比那該死的馬尿好聞。
肚子舒服不少後，他閉起了眼睛，睡了過去。很快便又被腳步聲給吵醒。
雷波斯隊長進入這個房間時，泥婆草的味道正重新在他的嘴裡蔓延。
海夫里亞寧可喝乾一百碗熱馬尿，也不會再嘗一口任何有爛泥巴氣味的藥湯。他還想起上一次嘗到，是在人生的第一場長槍比武中被撞下馬後。那次是在紅楓堡的競武大賽。他參加第一輪長槍比武時，迎戰某個雇傭騎士的侍從。
當時他還太年輕。為了壯膽，喝下整袋牧民奶酒，反而變得太過勇敢，連頭盔都沒戴好就前去赴戰。而看來瘦弱不堪、槍都端不穩的對手，更加助長了他過量的勇氣，使他大聲斥罵欲要派人協助穿戴盔甲的叔叔。比賽開始後，對方的槍頭擊中了他的胸甲，整根槍身爆裂，他則重重摔下馬，頭盔還飛了出去。
肩膀脫臼、全身大小瘀傷，脖子也差點折斷……當時替他醫治的灰袍惡魔本雅明‧維拉巴還從他的頸側和臉龐取出好些片長矛碎片。同時，為了讓他在創傷和消炎藥帶來的痛苦下取得良好睡眠，那灰婊子養的硬是仗著老伯爵的命令強灌了他足足三碗泥湯。
結果直到老維拉巴醫士辭世前，他只要一看到那張年邁慈祥的老臉就會想吐。同時，他再也不會沒有穿戴好裝備就去參加長矛比武。只因為他不想再喝到那比惡魔屎尿還噁心的玩意。
「大人，你還好嗎？」雷波斯隊長問道。
「一點都不好。」海夫里亞停止甫要搖動的腦袋，「噁喔……該死，讓那些矮人別再敲打他們的盾牌盔甲了！……啊……我是甚麼時候招惹上矮人的？」
「維拉巴醫士為您調製了藥湯，能——」
「住嘴，該死的，就算是你也休想叫我喝下那玩意。」
侍衛隊長保持沉默。
「噢……該死的，老塔威德說我已經睡了三天……三天！操他惡魔老子的。」海夫里亞猛地坐起身，「我到底在哪？」
「帛爾錫，大人。」
「我該死的在這兒幹嘛……嘔……啊……」他感覺某個東西正嘗試從肚腹間爬上喉嚨。也許是他肚裡那隻沒死全的爛老鼠。
「大人，您最好再躺下休息一會兒。」
「該死的，我的酒呢？給我酒，雷……」他的視野化作了一團高速旋轉的漩渦，忽而清晰時，他看見隊長端著那碗藥湯向他走來。
「啊該死，雷，你敢……」
「這是為了您好，大人。」隊長的手捏住他的鼻子，強迫他向後仰起頭。海夫里亞嘗試反抗，卻厭惡地發覺自己像個嬌羞的小姑娘一樣無力。他感覺到濃稠的灰褐液體流進嘴中，帶來苦澀與熟悉的爛泥味道。
他驚訝自己竟然將它們全部吞下，卻沒有吐出。
當隊長將碗自他嘴邊拿開時，海夫里亞打了一個嗝，長出一口氣。
「真他媽謝謝你，雷。」
接著，漩渦吞噬了他。
他再次恢復意識時，正躺在地上、自己的嘔吐物中。
這次他沒有一睜眼就看見老塔威德‧維拉巴那該進深淵的枯手向他遞來屎尿湯。某人的雙臂將他扶起，讓他坐回床上。
海夫里亞扶著額頭，喃喃低語起自己也聽不懂的雜亂詞彙。
好一會兒後，他才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恢復五官知覺。他差點因為地板上那攤死神糞便般的嘔吐物吐了第二次。不過，看在無名諸神的份上，他強迫自己記起來：海夫里亞‧斯唐科夫已經不是個需要別人在旁觀看，指導他如何清理屁股的小孩了。
「雷？」
「我是梅洛，大人。」梅洛‧佛瑞阿斯說道。「您最好再——」
「我他媽又到哪了？」
華貴的金絲薄帳、織金簾幕與陶瓷花瓶皆已消失，皎潔冰冷的白色大理石亦換作古舊潮濕的木頭地板。
「你淪落成綁票盜匪了嗎，梅洛爵士？」
梅洛無視了他的疑問。「您身在『鐵頸子』旅店的二樓，店主的房間，大人。這裡是梅吉爾鎮最上等的房間了。從這再沿著道路走一個日辰，就會抵達城下村鎮。」
「梅吉爾——等等，哪裏的城下村鎮？」漩渦重新出現在海夫里亞的眼前，他揮揮手試圖將其拍散。接著想起侍衛隊長幹得好事。他真該為此將劈開那顆石頭腦袋。
「馬爾哲羅堡，大人。」
「馬爾哲羅堡。」海夫里亞咕噥一聲，琢磨著這個名詞。「梅吉爾……馬爾哲羅堡……看在鮮血深淵的名義上，我們在這幹嘛？我上次睡去之後，過了多久？」他接過梅洛遞來的木杯，裏頭裝得是浮佈著些許顆粒雜質的溫水。他先喝了一口，漱去口內酸苦，一口吐在那陀穢物上。見到年輕騎士不閃不避，任由穢液濺灑到鐵靴，他不由得升起幾絲滿意。
「六天，大人——」
海夫里亞覺得自己沒被嗆死，或在睡夢中死去，可真算奇蹟。
「我要殺了維拉巴。」海夫里亞將木杯隨手扔過窗戶外頭——六夜無夢的安眠，似乎的確讓他的氣力恢復許多，這個動作甚至沒讓他拉傷手臂。他不敢想像昏睡期間，自己究竟被維拉巴上下其手多少次，被強灌多少恐怖的營養藥粥。
「繼續說。我們要去馬爾哲羅堡幹嘛？」
「參加和平會晤，大人。一場簽約儀式將被舉行——」
「簽約儀式？艾蒂安這麼快就要求和了？」布里斯夏特拉的失敗與夏爾‧格里姆斯的死，的確對阿拉曼造成十分沉重的一擊。但他以為艾蒂安‧德‧康貝多的驕傲勢必要將阿拉曼與薩維安完全拖入深淵之後，才會歇止。
「大人。」梅洛停頓良久，直至海夫里亞皺起無毛禿眉，才繼續道：「由於您當場釋放夏爾‧格里姆斯與其麾下七千餘阿拉曼士兵的高尚行為，此次的和平條約並非由阿拉曼被動的提出。而是經由艾蒂安國王與克拉夫斯金公爵派遣使節商談後，達成的協定。」
「會晤地點在中立地帶的馬爾哲羅堡，正式條約將於屆時議定。克拉夫斯金公爵正自普洛斯頓的戰場返回，他指命您以戰爭統帥的身分帶領其餘諸領主先行前往——」
嗡嗡嗡嗡……一定是藥效還沒過。海夫里亞鬱悶地想。年輕騎士的爛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大人？」
「去，把隊長給我叫進來。」
「可維拉巴醫士吩咐——」
「你的大人姓斯唐科夫，還是維拉巴？」
梅洛‧佛瑞阿斯左拳猛地敲擊胸甲，低下頭。「佛瑞阿斯永遠忠於斯唐科夫。」
「那就去把雷波斯給我叫來。」
侍衛隊長進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沉默冷硬一如既往。他的身上依舊穿著全套戰甲，似乎打從布里斯夏特拉之後就未曾脫下，也未曾保養過。敵人的血跡與擊打的凹痕殘留在上。
「啊，雷。」海夫里亞露出前所未有的愉悅笑容。「我們的小梅洛終於懂得幽默感了，他剛才竟然——」
「大人。」該死的雷波斯打斷了他的話，「您正在往馬爾哲羅堡的路途上，準備參加會晤——」
「該死的，雷，肯定是你拿給我的那碗鬼東西——」
「大人。」雷波斯堅定地打斷道，「您剛才所聽到的都是真實發生與正在進行的。並非是幻聽或誤聽。」
「你絕對是在和我開一個爛玩笑……」然而老友的藍眼之中，全無玩笑之意。話說回來，海夫里亞也從未自那雙眼裏見過嚴肅與誠懇之外的東西。
海夫里亞深吸口氣，讓夾雜著惡臭的空氣灌滿自己的肺。接著，用他這輩子最慢的速度吐出這口氣。
「告訴我。」他說。「告訴我怎麼回事。」
侍衛隊長歪歪頭，搔了搔他長滿亂糟糟黑鬍渣的下巴。
「大人，這過程並不需要任何花俏言詞加以形容修飾。」
「我他媽的當然知道。」
「您在戰場上放走了夏爾‧格里姆斯元帥。還有所有倖存的阿拉曼人與其傭兵、邦盟。」
「喔，太棒了。哈哈！」他仰頭大笑一聲，「你的意思就是：在我歷經十年的等待、從波巴諾那狗屎蟲窩中爬出來後，靠著僥倖以及那白癡兒子的幫助，終於重新在那個狗屁地方擊敗親愛的格里姆斯大人。然後我他媽的什麼都沒有做，就只是像個三流吟遊詩人口中的英雄史詩那樣子傻站在那兒，看著夏爾‧格里姆斯帶著他的漂亮屁股以及他的雜種們離開？」
「是的，大人。」
「太棒了！」海夫里亞高舉雙手歡呼，重重拍在自己腐朽的膝蓋。「讚美海夫里亞‧斯唐科夫！我是多麼的偉大。」
「是，我的大人。那的確是非常偉大、值得令人敬佩的行為。」
「偉你媽的大、操你媽的敬佩。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雷。告訴我，我至少把那頭該死的地獄畜生給殺了吧？」
他都不用想，也知道侍衛隊長會回答什麼。
雷波斯隊長只是聳聳肩。
海夫里亞揮手拍散重新在眼前旋轉起來的漩渦。「公爵大人竟然沒打算再將我趕回那蟲窩，還真是令人高興。」
「先別管我去該下地獄深淵的愚蠢行為了。」海夫里亞擺擺手制止侍衛隊長的發言。「告訴我，海洛華斯家的孩子怎麼樣了？」他想起海洛華斯家的年輕人，那可憐的孩子被阿拉曼人給捅穿了。
「我想你有好好照料他。我其他的騎士們都還活著嗎？」那孩子戰死的方式可真夠壯烈。那場戰鬥的轉折也是。所以現在這一切，全都是躲在天上的無名諸神賜予的禮物？
一個屬於諸神的低俗玩笑嗎？哈！
「海洛華斯爵士平安無事，大人。盡管身受嚴重戰傷，他卻出乎意料的活了下來，甚至熬過醫士與聖徒的治療。雖然目前他得待在床上幾個月，但之後還是能夠騎上戰馬追隨您的領導。」
「啊，又一個諸神的奇蹟。兩個不嫌多、三個還嫌少，是吧？」海夫里亞不顧隊長阻止，起身為自己斟滿摻雜許多雜物的水，再狠狠灌乾。
「不過我們失去了海歷‧基普里安與倫貝克‧貝爾納德。」侍衛隊長說。「蓋拉希姆大人回報了一百四十二員傷亡，海歷爵士是那第一百四十二人。他的嘴巴中了一箭。」
海夫里亞咂咂嘴，「跟他老叔同樣的死法。」他想起當年，「高大的」海歷在亞爾松為他而死，結果他還是教阿拉曼人捉了。
「貝爾納德呢？」
「盧曼伯爵擅自撤退後，貝爾納德爵士與亨里克爵士繼續指揮少許志願者作戰。他們陷入重重包圍，僅有亨里克爵士一人倖免。」
「那傢伙就是死不了。」海夫里亞嘀咕道。他放下杯子，開始轉動、舒展身體。
「所以，我不用面對海洛華斯大人，卻又得要面對基普里安大人。你覺得哪個比較可怕，隊長？是悲傷的父親，還是心碎的父親？」海夫里亞已經開始想念基普里安那頭褐金鬈髮。
「盧曼那妓女養的呢？」
「經過三位選侯與十八位決議人的共同議定，公爵下達了撤封令：收回賽多里亞斯‧盧曼的所有頭銜與轄下財產並宣為叛徒。根據最後一次消息，盧曼和他的黨羽正往緋泉城前進，試圖尋求亞茨尼安家族的庇護。班卓‧阿勞伊與布蘭德‧維古莫茲兩位大人正率軍追擊。至於作為人質的羅函‧盧曼，已被處以絞刑。」
「這才算是個好消息。」海夫里亞聆聽關節的劈啪聲。
侍衛隊長繼續報告著其他傷亡名單：莫拉斯伯爵菲爾斯‧阿勞伊戰死、羅倫茨侯爵頭上挨了不只一記重擊，至今仍處於昏迷中。至於英俊迷人的狹湖雙胞胎則雙雙陣亡……剩下的人裏頭大多同樣是死的與殘的。
「貝林大人的頭盔於戰鬥中被打凹，但他仍繼續奮戰，直至因缺氧而倒下。」
「等等，讓我猜猜，他沒死。」
侍衛隊長以聳肩來給予肯定。
「貝林大人的侍衛差點來不及弄開頭盔。目前他同樣與您在鐵頸子中靜養。」
啊，讚美貝林大人的侍衛。
「所以，我們究竟損失了多少人？」
「根據軍士們的回報：陣亡者約為兩千，傷殘者、失蹤者、脫逃者等預估在三千人到四千人內－－若算上隨盧曼脫離的部隊，就會達到九千人左右。統計包含近四百位擁有頭銜的貴族武士。」
「也就是說，我折損了一半的人馬，還放走了格里姆斯。我的頭怎麼還在脖子上啊？」
「有些人為您的舉動喝采，他們相信這能徹底結束戰爭。有些人的確想取掉您的腦袋，他們大多被料理好了。」
為他的勝利所付出代價的人可真不少。可他還是沒能殺死那狗娘養的混帳東西。
「哼，我肚子也餓了。給我弄盤肉來，豬、牛、雞或殺條狗，都行，只要是肉就好。還有一壺不像馬尿的麥酒。」
「大人？」
「我吃完後，立刻啟程去馬爾哲羅堡。」在熱完身體後，他終於將所有不適都給踢出身體感官之外。「好啦，讓渾小子們準備動身吧。我等不及想瞧瞧格里姆斯現在的表情……去告訴佛瑞阿斯，讓他做好準備。」
「您的隊伍早已整頓好了。只是——」
「我已經休息夠了，雷。」海夫里亞打斷侍衛隊長的勸詞道。
侍衛隊長直視著海夫里亞的雙眼，確認自己的確沒辦法再說動他。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