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你說說看,為什麼我們的身體長得不一樣?
臉蛋仍略顯稚氣的安側頭想了想,遲疑了一會兒,不甚確定地回我說:因為妳是女生,我是男生啊。女生跟男生身體構造本來就不太一樣,妳看大家都是這樣。
那為什麼女生跟男生要有不一樣的身體?我嘟起嘴,小小地生著悶氣。你身上比我多了那些東西,我覺得好不公平噢,雖然醜醜的,但是為什麼我沒有?
他翻了個白眼,撥起湖水潑過來。陽光照在他曬得健康的麥色皮膚上,因著上頭的水珠而閃閃發著光。近期開始勤做基礎武術訓練的他,身體的肌肉開始精實起來,也忽然拔高,原本還比我略矮,現在幾乎已經高上我半顆頭了。這些細微的變化都在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悄悄發生,才回過神,我們已經長成和彼此愈來愈不同的模樣。
還說我,妳自己還不是一樣?低頭看看妳自己吧,如果真的要比的話,我還想抱怨為什麼妳那邊比我大那麼多呢。安半瞇起眼睛,原本只有半身泡在湖中,現在一派輕鬆地後仰,輕輕擺動雙腳,自在地游起水來。
聽了他的話,我低頭看著最近忽然開始起變化的胸部,皺起眉頭。可是我不喜歡這樣,跑步或練武的時候都很不方便。我不想要當女生,當女生好麻煩。到底為什麼雙生要有不同的性別啊?
安原本打著水花,現在停了下來,陷入思考,差點咕嚕嚕地要滅頂,我趕緊游過去把他拉出水面。一連喝了好幾口水,他右手圈著我的脖子,猛烈地咳著。
喂你幹嘛偷摸我胸部!我尖叫,一面伸手打他的後腦勺。
咳咳⋯⋯因為我沒有啊,軟軟的真舒服,我也很羨慕好不好。而且妳從小到大還不是常摸我的那邊,我只是禮尚往來一下。
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心裡一把火就燒起來,我哼了一聲,自己游向湖心。然後我聽見安在身後遠遠喊著什麼,有些模糊,聽不太清楚,因為我已經深吸一口氣潛入湖裡。他究竟說了什麼呢?水壓讓我的耳朵嗡嗡作響,聲音從悠遠的過去傳來。
『傻瓜,如果我們是一體的,誰多什麼、誰少什麼,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我們是一體的——如果我們不是呢?
我閉著眼,彷彿緊抱著這兩個假設句墜入深深的睡眠,不斷下潛,下沉,沉到更深更闃靜的水底。毫無預警地,一隻手拉住了我,穩定地帶著我前行,雖然我不曉得是通往何方,但那頭傳過來的溫度,讓我感到莫名心安。「艾因斯⋯⋯是你嗎?」
「是茨威哥哥,還有比戈喔。」
我緩緩睜開眼,果然看見小比戈圓睜的雙眼正好奇地盯著我瞧。艾因斯一手拉著我,一手抱著比戈,我們三個就這樣在水裡泅游。但奇怪的是,周遭包覆著我們的並不像是水的質地,反而像空氣凝結成棉絮,每移動一分,便輕柔地拂過肌膚,搔得我微微發癢。我吸吸鼻子,呼吸順暢。跳進井後,我們現在到了哪裡?
「我們在另一個世界,亡者的世界。」艾因斯像是聽見我的問題一樣,隨口解釋著。
啊,我又不知不覺把心裡話說出口了嗎?等等⋯⋯「我們該不會死了吧?」
「剛才比戈也問了一樣的問題。」
比戈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茨威哥哥說,不用死掉也可以來喔。」
我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同時,感受到腳底下傳來堅實的觸感,應該是到達地面了。「應該」。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為什麼從睜開眼以後,就察覺到哪邊不太對勁。
漆黑。
觸目所及,唯有無盡的黑暗。這是非常詭異的一種體驗,因為無論那赫特帶來多深多暗的夜晚,只要睜著眼,即便在最沒有月光與星光的夜裡,即便沒有任何燈火,我都能辨認出週遭環境的樣貌、物件的輪廓。但此時此刻,環繞在我們周身的卻全然不是這回事。這樣的黑,吞噬一切,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空無,這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所有幽靈,都必須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嗎?
黑暗吞噬一切,夾在生與死的縫隙裡,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空無。
「不,這根本不算活著。反正我們也早就死了。」比歌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回頭,看見穆提西一身雪白的祭司裝扮,跟在嬌小的女孩後頭,神色緊繃,看起來隨時要昏厥的樣子,但還是強作鎮定地邁著步伐。一看見我,他蒼白的臉上綻開笑顏,幾乎是蹦跳著過來牽起我的手。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一旁的艾因斯看他的眼神,犀利得像是雪晶石雕像手中握的匕首。
「妳沒事,太好了!因為等得有點久,我還在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他露齒笑得很真誠,上下打量著我,臉上流露出半是放心,又摻雜著難過的神色。「剛才真的差點以為妳跟穆提熙一樣⋯⋯茨、茨薇!妳怎麼了?」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驚喊嚇了一跳,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差點沒真的昏過去。我雖然從小喜歡到處亂闖,時常帶著大大小小的皮肉傷回家,但從來沒有真的碰出什麼嚴重的傷口。然而現在——卡其色的長褲襠部,被不明的液體染成了深褐色,有部分甚至已經沿著褲管流下,滴滴落到地面,瞬間滲進黑暗裡。
在場所有人的想法應該都跟我一樣:是血。我流了血,很多、很多的血。
「妳什麼時候受的傷?」艾因斯一個箭步踏上來,雙手抓著我的肩,眉眼間流露出近似於惶恐的神色,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那麼激動。
「我⋯⋯剛才只有手臂受傷,但下腹一直很痛⋯⋯」
「跟我過來。」
他武斷地將我拉到一邊去,不讓穆提西跟上,後者雖然有些不服氣,但還是咬著唇站到一邊。一旁的小比戈應該是被血跡給嚇著了,正嗚嗚地哭著,小鬼一臉困擾地在一旁想讓他停止哭泣,但卻徒勞無功,只好無助地看著我跟艾因斯走遠。
「去哪裡啊?痛痛痛!慢一點好不好,我還很痛耶。」
聞言,他總算緩下腳步,抓著我的手的力道也鬆了下來。在黑暗裡走了一陣子,我們現在已經離另外三個人好一段距離了,僅能約莫辨識那頭一高兩矮的身影。我一邊撫著腹部,一邊疑惑地看著艾因斯解下旅行斗篷,遞到我面前。「先拿著,等我一下。」
他繼續動手脫去外衣的時候,我忍不住打岔:「呃,你很熱嗎?」
「我沒帶旅行袋在身上,手邊沒東西讓妳清理,妳將就一下用我的衣服。」他一面說著,一面繼續將襯衣脫下,「這件是棉質的衣料,吸收性很好,我請元素處理乾淨後,讓妳墊著,血就不會再到處流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把自己的深色襯衣撕成小片,手邊匯聚著閃著微光的元素,明明滅滅,像是夏日裡偶爾能在山林間見到的螢火蟲。在他處理的期間,我開始感受到下面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腿部流下,不知怎麼,忽然感到有點羞恥,於是低下頭來。
這種感覺很像是幾年前,某次跟安一起在湖邊沐浴,不小心被迷路的卡洛撞見我一絲不掛的樣子,那瞬間我也是很想找個地洞鑽進去。這是一種,極私密的一面讓別人瞧見的感覺,很不好受。雖然我根本不曉得這些血是怎麼回事,但我直覺這也是非常私密的事情,同是我的血液,卻帶有和手臂上的傷口全然不同的意義。
艾因斯將手裡撕成一片片的那疊棉質布料遞給我,柔聲說:「很乾淨,放心。把斗篷還我吧,如果需要的話,妳在清理的時候我可以幫妳遮著,雖然距離那麼遠,他們應該看不清楚。」
在這全然的黑暗裡,視野反倒弔詭地遼闊起來,看著遠處那三個像是黑暗中發著光的人影,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僵硬地接過,跟他道了聲謝:「麻煩了。」
第一次處理這種事情,我有點手忙腳亂的。背對我站著的艾因斯,有幾度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都反射性地回絕。總覺得這種事情很難為情。將揹著的弓箭放在一旁,褪下褲子,擦拭著流淌到腿上的血跡時,我反覆想著,這樣子真難為情。
當我們慢慢踱步回去的時候,穆提西首先跳了起來,緊張兮兮地問我怎麼樣了,有沒有好一點,傷勢有沒有很嚴重?我感激地看著他,回想起先前他毫不掩飾的厭惡,刻意迴避的目光,覺得有些不真實。不曉得為什麼,他對我的態度有了相當大的轉變。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昨晚他毫不猶豫握住我伸出的手時?還是剛才緊緊牽著手,一路飛馳至井邊時?
「穆提西,跳下來之前,你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聽見我問,他忽然開始慌亂了起來,耳根子慢慢紅透,這個模樣讓我想起了卡洛,老是臉紅的卡洛。
穆提西結結巴巴地開口。「剛才,我以為可能會死,所以⋯⋯」
「穆提西,」艾因斯不知有意還無意地打斷他的話。「能不能詳細說明一下,我們抵達前在廣場上發生了什麼事?」
話鋒一轉,穆提西的臉色沉了下來。看見他顫抖的手緊握成拳,我忍不住伸手覆上去,希望能藉此傳遞一些力量給他。他抬眼看我,烏亮大眼閃出光澤,深吸兩口氣,開始娓娓訴說事件始末。
原本他和穆提熙正在祭壇上做最後的準備,隨著沖天紅光,伏靈井的方向爆出一波又一波濃厚的靈素,廣場週遭的群眾驚慌逃竄。體力稍弱者,在第一波衝擊之下便倒地昏厥,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天空早已一片烏黑。隨之而來的是沈甸甸的壓迫感橫掃而過,肉眼不可見的威壓肆虐,待他回過神時,已有半數的人被幽靈附了身。
「被附身的人,渾身散發出非常可怕的氣息。」穆提西餘悸猶存地回想。「很快就有人打起來了,跟空氣中看不見的東西纏鬥,或者是跟被附身的人對打,一切都好混亂,好可怕,我、我只想著躲起來,就直覺往祭壇下鑽⋯⋯」
他說著說著,捂起臉蹲下身,我一隻手被他緊緊拉著,只好跟著他蹲下,另一隻手輕撫他的背脊。他沒有提及穆提熙,但從他先前的反應看起來,我也大概猜到了。那名雪白色的少女,身軀此刻已經被某個幽靈所佔據。
「不是你的錯。」我輕聲安慰。「往好處想,至少她還活著。」
活著就有希望。我默念著,然而比歌站在一旁垂著眼,默不吭聲,卻讓我忽然覺得喉頭乾澀。我想起剛才金髮男子的質問:妳都沒想過,附在這孩子的身體上,也等於是殺死她了嗎?我才忽然清晰無比地意識到,這是場亡者與生者之間的爭奪。
艾因斯雖然一直安靜聽著穆提西說話,但當我湊近安撫著這名祈雪祭司時,我感受到他莫名的躁動。這傢伙是怎麼了?剛才也是,大腳一伸就把人踹下井,也不讓人好好說話。一向沉穩的他,今天的舉止怎麼特別奇怪?才想到這,我就聽見艾因斯開口:「我們最好趕快動身。雖然幽靈應該短時間內不想再回來,但也不能一直留在這裡。再往前一點,說不定可以找到關於封印破除的線索。」
「話說得真好聽,你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嗎?」比歌雙手抱胸,挑眉看著他。「好心警告你,在這個地方,可是很容易迷路的唷。」
我忽地打了個冷顫。洛洛亞城地底也曾有個幽靈女孩,對我說過一樣的話。
『水池另一頭的世界長什麼樣子呢?』
『姐姐,我希望妳永遠不要知道。在那裡,很容易迷路的。』
說完以後她哭了,被夕陽染得紅紅的大眼睛噙滿淚水。她說她討厭那裡,說這個世界好不公平。那時她哭得好傷心,然而我卻跟她說,傻瓜,不是告訴妳要常笑嗎。我說,笑是人類最美好的樣子,連幽靈也不例外。
看著眼前的世界鋪展,黑暗如最深邃的幽谷,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錯了。那樣淒楚的笑不是星光。在這個幽谷熠熠發著光的,倘若有,也只會是憤怒燃起的星火。
(第一章 完)
結果打一打太猖狂,又開了一篇日誌。這種質量的筆記終歸也是值得開篇紀念。
謝謝大家的閱讀~第一章結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