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緣《中篇》
白采琁的靈堂入口就設在震遠鏢局後門,除了她已是張老爺休妻,娘家又早在多年前因生意失敗舉家搬遷,雖有書信往來,但居所只有白采琁自己知道,雖然總說有朝一日要帶她回去省親,現在卻是再無機會了。白予凡如今可說是舉目無親,只剩下與白采琁情同姊妹的林巧巧。但是周奇逝去尚未滿一年,再加上白予凡也不願勞煩她,只怕林巧巧更加傷心。
她本想將娘親大體移至大路上,擺上「賣身葬母」的板子,卻被眾人阻止。
「白姑娘啊!」蘇氏對她勸道:「莫說令堂與我弟妹的關係,就憑她平日在城內的名望,任何人都值為她辦上一場風光地喪禮。」
白采琁平日除了茹素念佛,每月必請藥堂大夫為人義診,若是遇上天災人禍,更是贈米施糧、造橋鋪路。受過她幫助的,私底下稱她為「張善夫人」,連同張府的聲望一併上漲。
但這名聲並沒有加諸到張二夫人身上,她除了是青樓出身,為張老爺生育一子之外,在外並無作為。其實叫聲二夫人都是抬舉她了,頂多就是個姨娘,巧了,她也姓白,捨棄了過去的名字,青樓老鴇給她取名白牡丹,經過調教與攀比,艷壓群芳,終於坐上了花魁之位。
但如今張老爺休了白采琁,她也名正言順坐上正室之位。
張府偏廳傳出白牡丹高傲地笑聲,其子張萬利趕緊上前勸道:「娘,小點聲,爹在午睡呢!」
「哎呀!怕什麼呢?你那個爹啊!睡沉了就像頭豬,怎麼搖也叫不醒。倒是利兒,你這回可是立了大功,竟讓那對母女被你爹給趕出去了!」
「這可是我出了場子聽來的!那次雖然輸了不少,但從後門走,倒是聽到如此消息,也算值了!」
那日張萬利在賭坊輸了錢,又借了幾百兩想翻本,可惜天不從人願,他動了小腦筋,藉口要去茅房轉轉運氣,卻從後牆翻了出去。後牆小巷可通市街,當他從菜販邊經過,聽到婦人家的閒聊。
「楊嫂,送菜去啊?」
「是啊!給周夫人送去,五爺生前待咱們這麼好,他的遺孀咱們也得替他照顧啊!」楊嫂手提菜籃,裡頭盡是些鮮綠地青菜,要趁晚市開始前,給林巧巧送去。
「欸……說到周夫人,妳可知道周夫人跟張善夫人是什麼關係?我看她們挺好的!」
「妳不知道啊?周夫人成親前是張善夫人的丫鬟。我還聽說,她們二人差點成為妯娌呢!」
「哎呀?張老爺有兄弟不成?」
「錯了!錯了!是張善夫人她呀……」楊嫂降低了音量,但張萬利卻是屏息傾聽,她小聲道:「差一點嫁給了杜四爺呢!」
「真的啊!」
「小點聲,這種事情傳出去可不好聽。我是聽我姨母說的,當年張善夫人去她的布莊挑嫁衣用的布匹,那杜四爺一聽到她要嫁人了,整個人都愣住了呢!那張善夫人,更是哭著跑開了!」
「唉呀──」另一個婦人發出惋惜,對方則繼續說:「到了出嫁的那一天,杜四爺帶著鏢局的人衝出來,大家以為他要搶親呢!」
「那結果呢?」
「當然沒成了!他看花轎過去,又回局裡去了。不過啊……後來杜四爺就從軍去了,大家猜想,是怕觸景傷情唄!」
張萬利在一旁聽完了這個故事,心裡策劃著歪主意。回到家立刻與其母商量,讓人四處流傳白采琁與杜勤之的奸情,更傳出女兒根本不是張家的種,張老爺耳輕,聽信謠言,一氣之下便將母女二人趕出府。
那些誤聽小道消息的民眾,有的更汙衊白采琁是因為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才會如此行善,頓時名聲直落,不信者亦怕犯眾怒而不敢言。
思到此,白牡丹不禁失笑,道:「白采琁,我可真為妳掬一把同情淚,當年嫁給那江湖中人不就得了,和我爭什麼呢?還拿我張家的銀子去行善,老爺早看妳這點不順眼啦!」
在娶白采琁之前,張老爺就是白牡丹在青樓裡的常客,原哄騙著他為她贖身,卻聽說他娶了白府的小姐,一直到白采琁生了個女兒,張老爺才又重回溫柔鄉,那回才真的重金迎娶她。這些年來她把白采琁母女踩在腳底下,明明什麼都壓過她,白采琁臉上的淡然卻令她感到自己從未贏過。
正當母子二人說得高興,家僕卻急奔入內,喊道:「二夫人、少爺。」
但白牡丹卻將茶杯擲向他,罵道:「叫誰二夫人!」
「對……對不起,是……夫人。」家僕看向腳邊的碎杯子,小心回答。
「哼!什麼事?」
「大小姐……不,是張予凡帶人來大門外求見。」
家僕話才說完,張萬利又從旁提醒:「我那無緣的大姊那日可是說了,她不姓張,跟她娘姓白,此後與咱們張家可是毫無干係。」
「是……是,小的知道了。」張萬利的手搭在家僕的肩上,後者臉上更是藏不住驚恐。
「我聽說白采琁死了是吧?」白牡丹睥睨著,狐疑問道。
「是!娘!」張萬利在一旁回答著,「那靈堂還設在震遠鏢局呢!」
白牡丹起身笑道:「可還真有膽,該不是來叫老爺給她娘入牌位的吧?這些年來好名聲給她佔盡,跟我鬥?我就偏不讓她上張家的牌位!──走!」
離去前,張萬利還對那家僕差使道:「跟來幹啥?把地上清乾淨!」
張府大門外站了一排的人,除了身著喪服的白予凡,她身邊緊跟著周貞琇,于昱軒、鍾弘晉、袁福生三兄弟更是在後護衛。
見到白牡丹母子現身,周貞琇能感到白予凡身子震了一下,想必是不知如何面對,她慰道:「別怕,有我們在。」
「唷!帶了這麼多人,怎麼?想找碴呀?」白牡丹揮著手上繡帕,張萬利更是召來府內壯丁,擋住大門,連一個人也擠不進去。
白予凡平復了心情,才上前喚道:「姨娘,我來──」
然而她語聲未落,白牡丹呵一聲嘲諷道:「我道是叫誰呢?我聽利兒說,妳不認咱們這個家,又怎麼會有我這個姨娘呢?」
而張萬利則是在一旁道:「大──白予凡,妳還不知道吧!我娘已經上了族譜,是名正言順的張夫人了。」
白采琁才被休了幾天,就這麼急不可耐的把那姨娘扶正了!周貞琇聽了差點氣不過,看在白予凡忍辱的份上,她只好閉上嘴巴,說服自己沒聽見。
而白予凡為大局著想,僅是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張夫人,我來取回我娘的遺物,望張夫人通融。」
白牡丹聽了又失笑道:「妳娘的遺物?白予凡,這兒可是張府,怎麼會有妳娘兒倆的東西?」
白予凡聽了,急道:「可是……我娘房裡有我舅父的家書!」
「那又怎麼了?」張萬利在一旁不耐煩地掏著耳朵,回道:「欸,無緣的大姊,我那日不是說了,除了那紙休書,府中其他東西一分一毫都不是妳們的!」
「我只是要取回家書,通知舅父家母的死訊啊!」
「那就自個兒去通知唄!跟咱們張府無關呀!」語畢,張萬利同其母轉身便要入府,還不忘回頭對家僕命令道:「給我守好家門,切莫讓小賊……入了府!」
「利兒,記著啊!此後家中要是丟了什麼東西,記得要去報官。」
「是,娘。」
張府的大門緊緊關上,壯碩地家僕也擋在門口,其中一人上前小聲道:「……大小姐,請您回去吧!別為難小的了……」
在後面早看不過去的袁福生見狀,氣得欲上前理論。在鏢局時,白予凡說雖然張老爺和白牡丹、異母的弟弟張萬利待她們刻薄,但下人都對她們不錯,相處起來比家人還融洽,如今看他們見風轉舵,袁福生一肚子的氣都要憋不住了。
但他才上前兩步,二位大哥卻阻止道:「福生,別鬧事,咱們先離開。」
「可是……昱軒哥!」
一旁鍾弘晉接著勸道:「他們說的在理,這裡怎麼說也是張府,人家不歡迎,我們也不能強行入內。先回鏢局吧!」
他們五人走在市街上,準備回到鏢局,但一路上白予凡卻默默不語,更令周貞琇等人為她擔心不已。
日落西下,街上的攤販有的急於收攤,更有人趁此機會討價還價,唯他們五人安靜地穿過人群。這番安靜讓他們四人憋得難受,卻見白予凡如此失魂落魄,又生怕說錯了什麼。
「人生,就像一張白紙。各有長短,卻必定有頭有尾。」當他們經過一個畫攤,周遭顯然安靜了下來,但那畫攤老闆卻大聲吆喝了起來,周貞琇一驚,拉著白予凡,並示意要後頭的三人快跟上。
但相反的,白予凡卻反而被他的話吸引,停下了腳步。
那名提筆揮畫的老闆看起來和他們年歲相當,衣著雖粗糙平凡,所繪所寫躍然紙上,卻如龍飛蛇舞,靈活雄壯,一點也不像尋常書生。
那人續道:「命好的,父母幫你備料;命薄的,自己找尋色彩。可紙上的精彩卻得自己來,何處揮撒?何處留白?都是各自所為。」
大筆一揮,又完成了一副聯。
正當後面三人也要湊上前觀看,周貞琇見拉不動白予凡,便向那三人輕聲勸道:「走啊!快點回去了!」
袁福生回道:「為什麼?難得白姑娘有此興致,就陪她看看嘛……唔哇!」
說話到一半,袁福生便被攤在桌上的「景致」驚倒,倒退了半步。
上頭的對聯竟是用白紙書寫,像極了輓聯,裡面寫的盡是些因果報應、生生死死;畫作更是了得,一幅幅陰差惡鬼,宛若地獄圖。
于昱軒等人平日總在震遠鏢局忙著大小事務,從不曾認真逛過附近市集。周貞琇卻從小生活在這條街上,每個攤販都是她的好鄰居,唯獨這個攤子不一樣。
倒不是這名文弱書生似的老闆蠻橫無理,而是他的字畫都太嚇人,無論他寫得多好,畫得多精彩,路過的客人都退避三舍。
那老闆放下文具,笑道:「公子、小姐,買字畫嗎?」
周貞琇避開視線,盡量不看攤上的字畫,拉著袁福生的衣袖輕聲道:「我跟你說啊……等一下想辦法抽身,這攤子老闆惹不起的。」
袁福生疑問道:「為什麼?」他看了看老闆瘦弱的身子,雖不至風吹即倒,卻也不是人高馬大、難以應付。再說他們這兒有三個習武的壯丁,要論武,絕不可能輸他。
這會兒周貞琇又似有忌諱,朝老闆瞧了一眼,對方卻又像察覺到似地向她微微一笑,使她更是嚇得心又涼了一截。只得把袁福生拉走幾步,細聲述道:「你不知道,以前有人找他麻煩,那些個人後來不是在工作上受傷,就是走在路上莫名摔跤,就連去賭坊的,也是十賭十輸呢!」
袁福生聽了,哼一聲嘲笑道:「那都只是湊巧吧?自己不小心當然會受傷,摔跤肯定是自己沒走穩,這賭坊本來就是訛人的,別人說的那些,妳也信?」
周貞琇嘟起嘴跺腳,但袁福生等人仍沒理睬她,卻是對那些別人望之卻步的字畫感興趣。
先不說那一幅幅畫著青面獠牙的鬼卒,拖拉著瘦骨嶙峋的陰魂於布滿業火、血河的圖畫,另一邊的白紙上寫著諸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誹謗造謠,叢生口業」。
「哇……」袁福生驚嘆:「老闆,這些都你自己畫的?活靈活現,像真走過地府似的。」
「過獎。」這老闆行禮作揖,續道:「在下自小便在廟宇邊長大,喜聽耆老講古論今,這鬼怪傳說更是多有趣聞,索性拾起筆墨,據言繪之。」
語畢,老闆看白予凡盯著一幅畫,問道:「小姐對這畫有興趣?」
「他們為什麼要用舌頭拖著犁呢?」白予凡悠悠問道。
老闆看了畫,回道:「生前誹謗聖道,壞人心思,造謠生事,挑釁煽動,訛詐老弱,譏人為善等,死後必墮拔舌地獄。深耕污穢心地,至良心發現為止。」
袁福生聽了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液,卻看老闆仍笑著應答自如,才開始理解為何周貞琇如此排斥。
見其他二位兄弟也不敢多言,他們本想笑著謝過老闆的講解便盡快離去,誰知白予凡竟開口問道:「這些字畫,怎麼賣?」
「白姑娘?」
眾人驚愕,然老闆又回道:「蒙得小姐賞識,您隨意出個價,想要哪幅圖、需要哪些字,隨意挑選。」
白予凡翻遍了手袖,衣袋中卻沒有半文錢,這是自然,她們母女被趕出門,連一分一毫都沒帶走,更別提那些許的錢銀。
才正失落,鍾弘晉卻遞上一錠白銀,連老闆看了也皺起眉頭說:「這……太多了,我這些字畫並非如此貴重。」
「您不是說『隨意出價』,若是白姑娘需要,它就值這個價。」鍾弘晉笑道。
袁福生驚道:「哇……弘晉哥,你這是把身家都帶身上了?這要買下他的攤子還綽綽有餘呢!」
然而鍾弘晉卻笑道:「這些年走鏢攢的,白姑娘辦喪若有急用,可先移為花用。」
「……我怎麼就攢不到這些錢呢?」
「你這麼會花當然攢不到啊!」
「妳!」
正當袁福生和周貞琇鬥著嘴,鍾弘晉也在白予凡身邊問道喜歡哪些,于昱軒卻是看著他們兩對一冷一熱的反應感覺有趣,這時他從身後讓人給拍了下肩,轉頭一看,是個妙齡女子,穿著雖不像平常女子的繁華,也不似男裝剛強,許是習武之人,卻不覺彆扭,行事落落大方。
「雅慈!」于昱軒驚道,袁福生聽到更是喜形於色黏了上去:「宋二小姐!」
「雅慈姊……」周貞琇拉著袁福生的衣角、嘟起小嘴,仍不忘禮儀。
宋雅慈看了看正在挑畫作的二人,小聲問:「她就是?」
「正是。」于昱軒亦嘆道,實在是白采琁與杜勤之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前幾日宋雅慈便來問過了。聽著于昱軒說他們剛才在張府吃的閉門羹,知道了她們母女倆的委屈,宋雅慈也為她們抱不平。
這一邊白予凡挑了兩幅字聯,以及她所尋問的那幅畫,道聲謝後一語不發往張府奔走,身後眾人急欲追上,卻被宋雅慈阻擋。
「慢!先等等!」
「等什麼呀?雅慈姊,不能讓她一個人去啊!」周貞琇急著跺腳,宋雅慈卻勸道:「你們今天來的目的是什麼?眼下張府的人是不可能讓你們進去取回家書的,這還不趁機將計就計。」
宋雅慈眼珠子一轉,道出她臨時想出的計劃。
劇情連結:
- 杜勤之與白采琁的故事請參考斷線情。
參考資料:
- 因果圖鑑─舌犁地獄(內有地獄圖,慎閱)
- 名言佳句(因果報應)(華人百科)
- 古代的銀子(每日頭條)
之前因為家裡多事之秋,小說停了好一陣子。正打算要寫的時候又感冒了OTZ
這幾天好多了,才趕緊補上。
可是又快到年節,大掃除什麼的又要忙了啊啊啊啊!
不過也因為這段時間的放空,劇情手法(推理那篇)又重新想了一下XD
敬請不要太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