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太認真就輸了。
1、
「我沒有父親……不,其實是有的,但我沒看過他,不太想承認他是我父親。不覺得嗎?雖然媽媽沒有再婚,但我寧可她再婚,也不想她孤單一個人。我已經離開家五年了,每次回家我都期待能在家裡看到另一個人陪著媽媽,但她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等我。我是不可能回家的,以後也一樣。所以我希望她能交個男朋友,最好是重新找個好老公,如果對她好對我好的話,要我叫他爸爸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不要像那個早死的父親一樣就好了……」
「艷……艷麗……艷麗襲!快起來!你在說什麼夢話?」
一睜開眼,就看到一對大眼瞪著我。
「老師,我不是說過,叫我麗襲就好了嗎?」
「哼,開會的時候還可以睡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
「我年輕的時候……」
金土教授很愛講這句話。
當初剛上老師的課時,真的頗不習慣。金土教授挺著鮪魚肚,一頭花白的頭髮不疏而密,坐在椅子上大談著與課堂主題不相關的話題,一下子扯到國家意識,一下子扯到人生的意義,一下子講到賺錢的方法,一下子談到高級牛排的食用方法……各式各樣的話題。
可是我們那堂是化學課啊。
反正,也只有我一個學生,倒是無所謂。
後來金土教授成為了我畢業製作的指導老師。
我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慵懶的趴在椅子上看著老師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我曾經問過老師,為什麼要一直講以前的事情。
「一直講是為了讓我自己不要忘記。」
「忘記甚麼,輝煌的過去?老師,如今你已經是現代最偉大的科學家了,過去還有什麼讓現在的你如此眷戀嗎?」
「快樂的記憶太多,想記得事情卻一年年忘卻。痛苦的記憶很少,卻想忘也忘不掉。」
「想忘掉什麼?」
老師沒有回答我。
沉默了一下子,我說,當時的我和現在的我一樣喜歡趴在椅子上,當時的我說。
「雖然我剛剛說現代沒有科學家比的上你,但我可能快超越你了喔。」
「小鬼頭胡說八道什麼。」
金土教授瞇起眼睛,思考片刻。
「再等五年吧你。」
結果我花了四年就超越金土教授了。
太誇張了,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
現在。
「老──師──」
我直接打斷老師的話,他就好像嚥到了一樣,咳了兩聲,然後瞪著我。
他真的很喜歡瞪我欸──
我笑了──我知道他沒有生氣。
「完成了。」
金土教授倒吸了一口氣。
「你……你真的……真的完成了?」
「對啊──」
這種事情──這種理論的事情,與實際操作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人至所以會長大,是因為DNA操縱的結果──所以人只會長到固定的身高固定的長度,也許後天的努力多少可以改變一些,但還是比不上先天基因的擺佈,要改造人體果然是要從這邊下手,整形截骨機械什麼的都是邪門歪道。魔鬼藏在細節裡這句不知道是誰說的,但真的是很有道理,直接從細胞開始改變不就好了。一個細胞可以改變另一個細胞,輕輕鬆鬆──這種事真的有可能辦到嘛──反正理論本來就只是理論寫給自己看就好了不用想太多概念也好做法也好隨便一點也無妨。當初也是給金土教授看了我的作品才答應當我的指導老師的。實物最重要,怎麼做的不重要。無論是長高的藥還是長頭髮的藥還是長肉的藥還是生血的藥還是長骨的藥我都做的出來。我是天才──所以製作出還老返童的藥物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不過,嚴格來說不算完成。
我告訴老師,還沒完成人體實驗之前──都不算完成。
「交給我吧!」
金土教授一如反常的興奮──我知道,因為向我建議做這種東西的人就是金土教授,他自然很有興趣。
可是不行啊,還沒完成的東西很危險的──才怪,我對我做的東西有百分之百的信任。
我要親自聽到他的回答才行。
我提出要求。
「爸爸。」
鄭重地。
「恩?恩?」
金土教授一呆。
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
我抓起早放置在包包裡的藥丸,返老還童的藥丸,輕輕的握在掌心。
無視滿頭問號的老師,我站了起來,刻意採用了一種撫媚的姿態,一步一步的走向他。當我的手指碰觸到他的時候,可以感覺到老師身上的肉抖了一下,我知道老師很久沒碰過女人了,至少在我遇到老師之後,從沒看過他和別的女人接觸過。所以會有不習慣的反應也是當然的,我也是。
忍住害羞的情緒。
抱住他。
「我──怎麼樣……我對自己挺有自信的。只要你願意,我馬上可以把藥給你,能夠回復年輕的外表應該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吧,只要你願意的話──我,跟藥,都是你的。」
恩,不過,我沒有打算讓媽媽知道這件事──人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他是我個人的爸爸……我很清楚男人要什麼,無所謂。
反正沒有血緣關係。
所以不論是父女關係還是肉體關係都沒關係。
不衝突。
金土教授的喘息聲迴盪在教室,不會有人過來的,來了也無所謂,我早就已經將前門後門都鎖起來了。
「艷……艷麗襲──」
「叫我麗襲……」
我在他耳邊輕吐氣息。
「可是、可是、我是老師、你是學生……」
「沒──關係,我快畢業了,老師也快退休了吧?」
「這不是重點。我太老了、又胖,我……」
「沒──關係,只要吃了還老返童藥,你就可以回復到年輕時候的樣子。我覺得可以。」啊,忘了說,我只有這一顆喔。我補充說明。
「可是、可是、可是、我覺得不行、我不喜歡你啊──」
「沒──關係,先從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開始,我們可以慢慢培養感情──我對自己很有信心。」
說完,抱的更緊了。
「相識不一定能相處,但不相處卻絕不可能相識。不只如此,會漸漸淡忘──不,連存在與否都會感到懷疑。」
若是連面都沒見過,那該如何面對這樣的親人呢?
親到不能再親的親人──從一開始──從一開始──就在我的生命中佔了個位置。
沒有實體,只有虛名。
沒有實質意義,唯有名詞解釋。
明明沒有印象,客廳桌上的相片卻時時刻刻提醒著我,他就在那裡。
他就在那裡呀。
我‧不‧要‧我‧不‧想‧不‧願‧意‧我‧根‧本‧不‧認‧識‧他‧他‧是‧誰‧啊‧我‧不‧承‧認‧為‧甚‧麼‧要‧這‧樣‧明‧明‧死‧了‧不‧要‧再‧跟‧著‧我‧了‧我‧不‧要‧背‧著‧這‧種‧東‧西‧活‧下‧去‧為‧甚‧麼‧要‧讓‧陌‧生‧人‧當‧我‧的‧爸‧爸‧他‧到‧底‧是‧誰‧啊‧誰‧啊‧誰‧啊‧誰‧啊──
所以,我離開家裡。
跟那種人比起來,和我相處愉快五年的金土教授要好的多了。
回過神來。
喘息聲──停了,金土老師也──停止顫抖。糟糕!我是不是不小心把說出心理話──跟老師相處久了,連我也變的多話了嗎。但是,這些是──我想忘掉的──事情。
「我很帥。」
突然,金土教授說,然後握住我的右手──我的抓著藥丸的那隻手,則下意識的握緊。
「恩?恩?」
說什麼呢?
太突然了,我有點措手不及,這樣的老師我沒看過,以往那自傲的樣子囂張的態度一張嘴講個不停的金土教授蕩然無存,現在的他很冷靜。反倒是我──慌了起來。
「別看我現在又老又胖的樣子,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很帥的,現在那些小夥子完全沒得比。那個啊,其實,我老婆和我是相親認識的。」
這大概是第一次,我第一次聽到老師提到了家裡的人,他向來只講自己。害躁的樣子也是第一次。
老師有老婆……
我知道,我調查過。
我還知道,她好幾年前就去世了。
「結婚後很多年,她才跟我說,她其實是一看到我的照片,馬上就答應這場相親,也就是所謂的外貌協會啦。」
「這……還真是淒慘。」
我遲疑的說。
難怪教授會覺得這是痛苦的回憶。
「什麼,不不、不──這不痛苦,她離開我才覺得痛苦。」
我感覺到金土教授加大了力氣,他正以前所未有的認真的表情看著我。
「你說的沒錯,相處才能相識。相處過後她才真正愛上了我,而我也才真正愛上了她,然後我們才結婚。我們的戀愛始於我的外表,我們互愛!」
恩──
「所以──我想讓她再看看我年輕時酷炫有型的樣子,我想用最帥的樣子去見她。」
──恩?
「現在馬上嗎?」
我呆呆的問。
「馬上立刻,你攔不住我的。」
金土教授斬釘截鐵的回答。
「這是命運的安排,擋都擋不住。現在,把藥給我,然後我們下輩子再見吧,這四年我過的很開心,謝謝你。」
謝什麼?
我的右手無法動彈,前門後門都被鎖住,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何況這時間根本沒人會經過。
我看著金土教授瞪著我,然後我直接將左手中的藥丸吃了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人體無論無何都是不可能達成逆成長這種時間旅行的事情,器官衰竭是理所當然的,強硬整形或是不自然改造身體只會加速耗損,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變更設定──直接把1+1=2的基本設定改掉──諸如此類的隨便亂講的東西也是看看就好沒必要在意,反正做跟想是兩回事。將身體長小也是一種成長,壽命不會因此增加。我做的藥跟一般的藥最大的不同就是效果很快──
──而且很痛。
痛到失去意識又痛醒又痛到失去意識!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艷……艷麗……艷麗襲!快起來!」
呼喊聲逐漸清晰。
從黑暗中醒來,我依舊看到的是一對大眼瞪著我,不過金土教授著急的表情令我仍然疼痛的身體感到好些。
「我不是說──叫我麗襲就好了嗎。」
看著自己的身體,我微笑道。
成功了。大約五歲左右。
我忍著痛楚起身動了一會兒,原本的視角下降了不少,我眼前就是桌面,現在身高大概只到金土老師的腰際了吧──如果金土教授有腰的話。
我比我想像中的還冷靜,金土教授也是。即使我變成五歲孩童的樣貌,他也沒有太驚訝的樣子。不──應該以失魂落魄來形容他比較恰當。
他跪在地上──即使如此還是比我高。
「為什麼……?」
我高高抬起頭來,用鼻孔對著金土教授,用我最兇悍的語氣說道。
「蛤──你在說甚麼啊,要是讓你吃了之後自殺的話,我不就成了殺人犯了嗎?」
結果聲音比我想像的還要稚嫩,娃娃音無法讓我看起來兇一點。金土教授看著我,一張嘴開了又闔闔了又開,吞吞吐吐地。雖然我無法再變回以前的身體了,不過教授,你還可以變回──不,也許,現在的教授才是「變回」的狀態,才是真正的老師。果然相處才能相識啊──花了四年。
「我已經活夠了,本來在你出現之前我都一直渾渾噩噩的活著,一直得要不斷的、不斷的催眠自己對過去的一切到底有多麼的執著,多麼的──捨不得。但是──很膩。」
金土教授看了我一眼,苦笑著說。
「結果成也你敗也你。沒想到最後的計畫,我想要在我人生最酷炫有型的時候如煙火般逝去這個計畫,也被你毀了。」
「那是什麼過時的形容詞啊……」
「順道一提,不論如何我都不會跟你在一起的,無關乎外表,你在我眼中不過就是個小娃娃罷了。現在這樣子更像是小娃娃了。」
無視我的吐槽,金土教授說。
然後繼續說。
「現在,我該懷抱著什麼活下去啊……」
金土教授一副魂被吸了的樣子,我雖然變小了,但他似乎看起來變老了,我忍不住說。
「反正你也沒有別的目標了,不如就把我當成目標吧。」
「不,所以說我……」
「那種事情──誰管你啊!」
我突然吼叫起來,連我自己都嚇一跳,教授則是愣在那邊。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理論上來說按照原本的心靈年紀,我應該是沒這麼容易流淚才對。可是現在我卻止不住。我在發抖,比起肉體變小的痛苦更讓我難受。
「我……我在這裡,就跟你最熟……我已經離開家了,你最照顧我……你就像……就像──就像我真正的爸爸啊!」
這四年我過的很開心,謝謝你。
謝什麼?
我才要謝謝你才對。
小孩子真的很容易哭……無法停止,為了不讓金土教授看清楚,我只好低下頭。這是我僅能做出的抵抗,雙腳像被釘在地面上似的一步也動不了,渾身僵硬,唯有熱淚不斷奪眶而出。
好一會兒,眼淚總算停了,頭上傳來了撫摸的觸感。
「說的……好像也是啊。」
金土教授嘆了一口氣。
「我也是……這幾年就只有你一個指導學生而已,的確是就像女兒一樣……我今生無子,老婆死後家裡就只剩我一個人而已,我沒有真正的女兒……但我想這就是有女兒的感覺吧……」
「所以呢?」
我冷淡的問。
「所以……」
他瞪了我一眼。
又瞪我?
「既然你沒有爸爸,我沒有女兒,那我想我們可以……稍微各取所需一下?」
「……不要。」
雖然我這樣說,但這虛假的父女關係──不,或許不是假的也說不定,或許經過時間的淬煉,或許,會變成真的也說不定。
或許。
不管是哪個「爸爸」。但是,沒有開始,一切都不會存在。沒有肉體關係,沒有血緣關係,唯有互相關懷的,這樣的關係──現在才要重新出發。無論如何實際年齡二十一歲,肉體年齡五歲,平均起來只有十三歲的我,正處於青春年少的叛逆期。
所以,小小的,叛逆一下。
應該沒關係吧。
〈教授:我想返老還童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