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局裡。我們來到公園,她看上去十分興奮,直直的往溜滑梯衝了過去,就像是剛剛撲向我一樣毫不猶豫。由於她的體型嬌小,所以爬梯子爬的很辛苦,我笑著朝她問了一句,需不需要幫忙啊?她嘟著嘴說不用,真是堅強的孩子。不過她沒有考慮到自己穿的是裙子──就這樣溜了下來,兩手張開,呀──!的尖叫,然後著地煞不住就這樣滾了一圈,還好還有其它小朋友過去幫忙扶住她。我本來也想過去的,但是看到她很開心的樣子,不禁停住了身子,我揉揉眼睛,追著她小小的身影。
與我回憶中的影像重疊,儘管男女有別。
2
結束在公園的玩耍之後,因為家裡已經沒有任何材料了,所以必須去超市採購,小女孩就像個孩子一樣的四處張望,興奮的張大眼睛,看了覺得超可愛。
我提著籃子,她亦跟在我身旁。
漂亮姐姐,漂亮姐姐,這個是什麼啊?
這個啊,是生米呀,也就是我們吃的飯,雖然現在摸起來硬硬的,不過放進電鍋煮過之後會就會變成我們平常在吃的飯喔。
漂亮姐姐,漂亮姐姐,這個是什麼啊?
這個啊,是罐頭呀,把處理過的食物高溫殺菌以後放進這個金屬盒子裡面,就可以保存很久喔。
漂亮姐姐,漂亮姐姐,這個是什麼啊?
……
對孩子來說,一切都是那麼的新穎,其實我們大人又何嘗不是呢,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不知道的東西還是佔了絕大多數,只是我們習慣了它,也習慣了不發問。
這可不能算是自省,頂多是提醒,提醒自己別太自大,不要以為能夠掌握一切的狀況,這簡直是在賞我一巴掌,這沒什麼用。就算知道無法掌握一切,但時候到來時終究會錯愕。
會愣住。
會傷心。
會難過。
就像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會離開我一樣。
就像我不知道在我上班的最後一天,上司會把這個孩子交給我一樣。
總之先一晚。
當時上司這樣跟我說。
一晚就好,我知道今天是你的最後一天了,不過還是只能拜託你了,沒辦法。
我說好哇。
呼,謝謝你,你現在可以走了。
意思是說我可以下班了嗎?
恩,記得把她帶走,明天再還回來就好了。
以上,這對話,簡直就像在漫畫出租店的對話一樣,不過這也沒什麼,如果一言一行都要深究,那實在沒完沒了,也許我現在是太敏感了……沒什麼心情,甚至連議論的情緒也沒有,我就帶走了她。
有一種說法是倦怠。
做著這個工作的我,說不定已經產生了人生倦怠,這並不是說我想死,剛好相反,我想活想的不得了,想活的開心,想讓我的孩子也過的開心,不過事與願違,從那一天之後,我總是想我哪一步走錯了,還是我早應該替他找個爸爸?
人生倦怠。
看著這些孩子,我好像在看跑馬燈一樣,我的孩子還在時,我把那些他們當成我的孩子在照顧。
來來去去,時光流逝,如今我看著她就像在看我孩子一樣。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明明是不一樣的。
我真的太累了。
3
「漂亮姐姐,我跟你說喔,我今天玩的好開心喔,智凱好厲害,他會吊杆槓,跑的又好快,真的好厲害,我們比了好幾次都是他獲勝。還有啊還有啊,我啊,今天找到一種特別的衛生紙欸,就是在二樓,香香的那一邊,它的形狀好特別,不過字我不太會念,好像是夜晚加強型……」
「唔,智凱是誰啊?」
「就是今天在公園的那個男孩子啊,他好厲害!」
「哦──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啊,羞羞臉。」
「……討厭,姐姐你好像小孩子喔,這時代已經沒有人在說羞羞臉了啦。」
「你臉紅了欸。」
「討厭──這個是、這個是熱水太燙了啦!」
「欸欸欸等等等,不要亂加冷水,好啦我不開玩笑了。」
「哼!姐姐真討厭!不要理你了啦。」
「好啦好啦……我戳。」
「哈哈,討厭別弄啦。」
「我戳,我戳,我戳。」
「好了啦,嘻嘻!」
「你長的好可愛喔,平常在班上一定很受歡迎吧,是不是很多男生喜歡你啊。」
「唉呦,討厭。」
「說說你的校園生活吧,應該有許多有趣的事情吧,說給姐姐聽吧。」
「恩──可是要說什麼呢,美麗華、姿語、倩儀,還有班上的大家都是好朋友啊,每一天都很開心啊,老師人也很好,大家都是好人,嘻,就跟大姐姐一樣的好人喔。」
「總會有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吧?來嘛──說嘛說嘛,做為交換,姐姐也會說自己的事給你聽喔。」
「恩──恩──沒有。」
「沒有嗎?」
「啊!有!」
「有了嗎!」
「有!我們有去過戶外教學,那個時候我們走到池塘邊在看青蛙的時候,小滑鼠就掉進去了咧。」
「小滑鼠?老鼠?」
「是我們班一個男生的綽號啦,因為他最矮,眼睛跟老鼠一樣大大黑黑的,所以我們都叫他小滑鼠。然後他掉進池塘裡,而且好像水還很深的樣子,而且水下還有水草。」
「你怎麼會知道水下有水草?」
「因為我們老師馬上就跳下去救他了啊,結果就被水草纏住,也還好老師第一時間跳下去,不然我們班上那些男生本來也想跳下的說,最後是拿一根棍子全班一起拉呀拉的才終於把老師跟小滑鼠救上來。」
「這……還真的出乎意料的冒險,他們沒事吧?」
「沒事沒事,反而大家都很開心呢,還有人把這段經歷寫成小說投稿到校刊,這可是毫無改編的真人真事喔。」
「看來你跟班上的人都處的很好呢。」
「恩!那當然!連鄰居都是我的好朋友喔,有時候媽媽不在家,我會跑過去鄰居家玩,陳姨跟大伯他們也都是好人。」
「……你應該每一天都過的很幸福吧。」
「對啊,姐姐,換你說了喔!」
「……恩,說啥?」
「討厭啦,姐姐,你說你也要講好玩的事給我聽的!」
「恩──可是我想不到欸──不然這樣好了,你問我答吧,你有什麼想要問的嗎?我都回答。」
「姐姐好詐喔!」
「咧咧咧,等你長大就懂了,這是大人的特權。」
「嗚嗚嗚……好吧,那我先問第一題,為什麼姐姐要叫姐姐,不能叫阿姨啊?」
「……我跟你說喔,姐姐是用來稱呼比較年輕的女性,阿姨則是用來稱呼比較年長的女性,這是禮貌,懂嗎?沒有女人會喜歡被認為年紀大的,我看起來老嗎?恩?要叫我姐姐還是阿姨?」
「欸可是──」
「叫我姐姐。」
「姐姐。」
「乖。孩子,我跟你說,對大人來說呢,外表比實際年齡大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大人有各式各樣的煩惱阿。這些煩惱壓著壓著,自然臉就皺了,頭髮就白了。」
「這也是大人的特權嗎?我想趕快長大。」
「呵呵,你會的。怎麼樣,你還有什麼問題想問嗎?」
「姐姐你幾歲?」
「不能說。」
「唔,那麼,那麼……」
「怎麼啦,一副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
「我,之後,還可以過來找你玩嗎?」
「……我想可能沒辦法。」
「為、為什麼?」
「因為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呀,明天我會把你送回去局裡,然後我就要搭火車去別的地方了,而且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
「怎麼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才認識……」
「……孩子,人的一生中不可能只有相遇的,只要有相遇就會有分離,你懂嗎?不懂也沒關係,等你國小畢業時就得和國小同學分離了,同時會和國中同學相遇,可是國中畢業時亦會與同學分離,高中,大學,社會,人生就是不斷的相遇與分離,等你長大就會懂的,這也是──大人的特權,姐姐我最近也和一個很重要的人分離了,我都沒哭了,所以別哭了好嗎,來,笑一個。」
「……」
「……」
「……故事書。」
「恩?」
「今天晚上,姐姐可以念故事書給我聽嗎?」
「那當然好啊,我來說個小紅帽恰恰的故事給你聽吧。」
「不是那種──是我媽媽每天都會給我念的故事書……剛剛我在姐姐的包包裡有看到。幸福的故事。」
「哦……大概是我上司交給我的吧,是你從家裡帶出來的嗎,那當然沒問題了,別看姐姐這樣,我可是念睡前故事的專家喔,經驗豐富喔!」
「恩。」
「好啦,我們出去吧,你再泡一下,我找毛巾幫你擦擦。」
4
從浴室出來,不冷的風吹在我身上卻感覺到特別的冷,我打了個顫,立刻將平常用慣了的浴巾把自己包起來,然後走向臥室,抽出早已收進行李的毛巾。
結果,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5
我是個社工媽媽。
剛接觸這件案子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結束了。一家三口,最終以家破人亡的局面迎向結局。
父親殺了母親,剝奪其親權,結案。剩下孩子。
只剩下這孩子。
根據當時的調查,尚未有合適親屬出面,因此先暫由寄養家庭收養,後來因為人手不足,雖然我是最後一天上班,但還是由我(經驗豐富的社工媽媽)收留了她一晚。
從資料上看來,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小家庭,父親是上班族,母親是家庭主婦,孩子在學校也是老師最喜歡最喜歡的那種學生,鄰居也表示她是個好孩子,完全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表面上看來是這樣,不過家暴的行徑似乎已經維持了好一段時間,卻到現在出人命了才有人發覺,想必他們母子倆是生活在地獄中。她們一定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才無法出聲求救,老師鄰居都沒有發現,不禁讓人搖頭直呼粗心以及現在的社會真冷漠,想到這裡,我得小心面對那孩子才行。不過當我實際見到她的時候,感覺自己似乎多慮了,雖然有時有點沉默,但基本上並沒有想像中消沉──以上,全是我的想像。
只不過是我出於自己的經驗,擅自作出的揣測,即使是這樣的我,也不會自大到認為事情會如我想像的一樣,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我,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判斷會出錯到這個地步。
我們一起去公園玩,一起去買菜,一起泡澡。
說真的,如果不是在洗澡時看到她身上一道一道的創傷,我簡直就要認為她來自普通的家庭。
因為怕刺激到她,我不敢提父母的事也不敢提家庭的事,她表現的像沒事人一樣,我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我只希望她並不是強顏歡笑。
在浴室時,受到氣氛和熱氣的影響,我沒有察覺到,現在讓頭腦冷靜一下才覺得,她怎麼可能是強顏歡笑,她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
既乖巧又聽話,天真又懂事,有時逗著她玩時所泛出的笑容,竟然讓我感到──不,完全沒有感到違和感。
為什麼笑?
明明就被打了。
明明就被虐待了。
是因為從父親的魔掌中脫逃感到慶幸而笑?
不,明明母親就死了。
我一開始會把她和我兒子的身影重疊在一起肯定不是累了,是瘋了──根本就不像!
……
……恩,不過,這也沒什麼,我沒必要弄懂這些,我只要讓她舒舒服服的過完這一晚就好了,我身為社工媽媽的最後一件工作也就到此為止。
拿到毛巾之後,我回頭走回浴室,中間經過客廳,我看到我放在桌上的包包,記得她是說……故事書對吧。啊啊有了有了,我拿起來,挺厚的一本,書面上大大的寫著「幸福」兩個字,這並不是一本完整的書籍,中間夾著許多紙張,用膠帶與線纏在一起,是自製的嗎?是為了孩子所收集而來的嗎?即使在父親的暴力地獄之下,母親還是多少作了點事嗎?至少,晚上可以在幸福、快樂的童話故事中安穩地入眠嗎?
然後我翻開它。
殺人、放火、火災、水災、風災、土石流、搶劫、偷竊、詐騙、戰爭、順手牽羊、地震、塵爆、氣爆、貪汙、燒傷、種族歧視、多數暴力、旱災、職業病、老人病、文明病、跳樓自殺、砍殺、毒殺、毒害、食安、人口販賣、黑箱、暴動、血腥鎮壓、恐怖攻擊、反串恐怖攻擊、資源掠奪、物種滅絕、土壤汙染、空氣汙染、海洋汙染、情殺、他殺、被自殺、暴斃、冷死、熱死、病死、冤獄、冤罪、叛變、車禍、連環車禍、大型連環車禍、墜機、船難、過失、故意、意外、饑荒、……、……、……、……、……、……、……、……、……、……、……、……、……、……、……、……、……、……、……、……、……、……、……、……、……、……、……、……、……、……、……、…………、……、……、……
其實這是一本剪報。
跨越國界,橫跨世界,集結而成的剪報。
「那是幸福喔。」
聽到聲音,我轉過頭去,她裸著溼答答的身子,完全沒有顧忌。完全沒有顧忌滿身的傷痕外露給我看。倘若我有任何一丁點的同情,看到她與剛才,與在超市,與在公園,與跟我初次見面毫無二置的笑容時,也已經煙消雲散了。
「媽媽每天晚上都念故事給我聽,然後說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呢。」
「……」
有一種方法。
一直以來,都有一種方法,能夠協助這些孩子重新站起來的方法,那就是讓他們幫助比自己更不幸的孩子,藉此知道自己自怨自艾的心態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事實上,這方法的確讓許多憂鬱、負面想法的孩子重新站起來。
同理──
可證。
因為不幸的人大有人在,相較之下我就是幸福的。
她的母親,把這樣的概念,把這樣的觀念以有如洗腦般的方式灌輸進孩子的腦袋,以確保那孩子活在幸福當中。
她成功了,她真的是幸福的,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還是未來。
以一個媽媽來說,這是正確答案──嗎?
我無法肯定也無法否定。
因為雖然作法不同,但我幾乎是以同樣的概念教育我自己的孩子──以我自己作為負面教材。
我總是說──
不要變的像我一樣。
我的經驗豐富。不論是作為目睹兒,還是單親媽媽、社工媽媽。
雖然他走了,跟我大吵一架之後,帶著他的小女朋友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但我還是堅信這是「正確答案」。
如今這個小女孩,這個在我工作的最後一天出現在我面前的這個小女孩,無疑是「更加正確」的「正確答案」。
我看著她,她的笑容是那麼地甜,要甜死人了。
以一個媽媽來說,這是正確答案──嗎?
我現在無法肯定也無法否定。
我愣住了──
〈超級幸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