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過兩隻鳥。
白色的白文鳥與藍色的虎皮鸚鵡。
還養著的時候,我會將籠子帶至房間,然後關上門把牠們倆放出來。
白色的,像團棉球,天使般的外表和暴龍般的性格,在掌心上鑽來鑽去亂咬一通,看到鏡子會全力攻擊,看到我的食指也會全力攻擊,所以我最喜歡將手放在一面鏡子前看著牠來回對著鏡子中的自己與食指吼叫。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就像電子錶鬧鈴啊啊啊啊叫,叫的樣子也很可愛,我很喜歡。
虎皮鸚鵡就比較調皮了,通常大部分的時間牠都待在籠頂啃咬著我放著的烏賊骨,雖然看似專心致志,但是仔細一看可以看到牠的黑眼球骨碌骨碌的轉動,好像在盤算著什麼一樣,當我轉過頭去做自己的事時,拍翅聲起,接著可以瞥見藍色的東西從耳邊呼咻而過,我感覺臉被拍了一下,回過頭再看剛穩穩的降落在籠頂的牠,我感到好氣又好笑。
牠們是我的好朋友,雖然不會講話只會嘰嘰叫,卻很完美的填補我心中的空缺,我很討厭一個人的時間,我很喜歡讓這種時間降至最低的牠們。因為怕飛走而且我又沒用腳環,我只會讓牠們在房間中不自由的飛翔,躺在床上看著牠們在這小小空間互相追逐,迴繞穿梭的樣子,我的心情就好了。
所以後來牠們死掉時我無法動彈。
白文鳥蹲在角落一動也不動,醫生治療過後無效,虎皮鸚鵡則像是在追逐白文鳥的腳步一樣開始不吃東西,整天發呆,我只好硬灌食,但在幾天後虎皮鸚鵡的頭卡在籠子的縫隙之間,滿地是毛和血,看起來像是牠不斷的不斷的不斷的衝撞,想要把自己插進鐵籠縫隙意圖勒死自己,最後牠成功了。
我將牠們葬在一起,左邊放白文鳥,右邊放虎皮鸚鵡,矇上眼皮,希望牠們之後也能一起走下去。我把埋著牠們的常春藤放在門口,就擺在蘆薈的隔壁,這樣經過時都會想起牠們,就不會寂寞了。
騙人的。其實還是會寂寞。
幾天後,我下樓時燈光忽然熄掉,突如其來的黑暗撲面而來,我慢慢的蹲下來,摸索著在炎炎夏日中依然冰涼的磁磚牆壁,想要藉由觸感體察現在位置然後移動腳步。
……多久了?想到這問題時,我驚覺,到底多久了?我們家也才三層樓,何況我剛剛是從二樓往下走。
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建了地下室,我抬頭,一片漆黑,好不容易找到扶手嘗試往下方看,卻只見深淵。我開始懷疑,即使停電了,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是合理的嗎?
現在該怎麼辦?
這時候有個熟悉形狀的發出淡淡的光暈在往下方一點的轉角處打轉,稍微看的見階梯了,我又往下走了幾步,這時光暈也跳下同樣的階層,停下,見我望著它發愣時,它又開始打轉。
「你在等我嗎?」
它跳了跳。
「下面有路可以出去嗎?」
它跳了跳。
於是我決定跟著它下去了。
與此同時,我嘗試在我十五年的人生中尋找這麼一道身影,它到底是什麼,幾乎可以肯定現在的情況一定不正常,仔細想想,地下室什麼的我家哪有這麼潮的東西,太誇張了吧,都過不知道幾個小時了還沒到底,也不太可能是通往地心這麼合理的東西,若要到達地心我得走幾百年?
那麼也許就是不合理的東西了。
既然不合理,往下往上估計都差不多,那麼跟著目前唯一的線索走,或許是明智的選擇。
以上都是幫自己找的藉口,實際上我只是累了,不想往上走,就往下走了。
不想再那麼累了。
「你是小種吧?」
它好像沒聽到一樣繼續走。
小種是我養的的第一隻寵物,是隻老鼠,是我在小學的園遊會買回來的,過了幾天之後因為阿公抗議的緣故,我就把牠放生到了公園的草叢中。
你要好好活下去喔。
說著殘忍的話,看著牠從我的手上亦步亦趨的走進雜草中,直到再也看不見,我竟然什麼感覺也沒有,也許是因為相處的時間不長,也許是因為當初本就帶著玩鬧的心態將之接回家,但我還是打從心底希望牠能好好過日子。
希望牠能吃的好睡的飽,找個好老婆,生一大堆孩子,也許有一天牠會回來找我,或是我會在雲林的某個角落見到牠。
我就這樣在腦袋裡幻想著牠,然後在幾年後家裡購入第一台電腦時意外看到老鼠只能活三年的資訊。
也許牠凍死了。也許牠被狗被貓吃掉了。也許牠病死了。也許牠熱死了。也許牠渴死了。也許牠餓死了。唉。我不想想了。
我錯了。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竟然現在才想起來。
我還想起來,當初養小種的籠子一直沒有丟掉,後來成為了白文鳥和虎皮鸚鵡的家。
走的越深,走得越久,我似乎能回憶起的更多。
「對不起啦,小種,我沒陪你走到最後。」
我們已經又往下走了許久,微弱的光源讓我依稀能看見自己的手變得好小好小,腳也好小好小,雖然依然深不見底,但也許,再過不久就到底了呢。
「你願意陪我走到最後嗎?」
……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
……光團停下來了。
於是乎我也停下,不過是因為我踢到了個東西,撿起一看,是隻龜,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是我從國中同學那裏收養的他不要的巴西龜,後來被我埋在土裡,種上蘆薈,當初的國中同學原本就因為牠變得沒精神了才送我,卻沒想到牠早就生病了。
連你也出現啦,我說,沒想到烏龜咬掉了我的小小的食指,丟下樓梯,不會痛,我把這當作懲罰,讓牠依序把我剩下九根手指,通通滾落下黑暗之中。
我用徒留掌心的手捧起烏龜,我問牠:「還需要嗎?我還有腳指。」
然後烏龜搖搖頭。
已經夠了。牠說。
接著一聲鳥鳴,從下而上,由小至大,穿過我的腳底小腿大腿屁股肚子胸部脖子腦袋,直衝天際,我趴在扶手嘗試往音源看,眼前卻一瞬之間閃過又藍又白的物體,腦袋則跟著巨力移動,拉扯著脖子發出嘎吱聲。我被打臉了!這麼想的我雙腳已被帶離地面,我使盡全力抬頭,左邊是白文鳥右邊是虎皮鸚鵡的鳥,嘴裡叼著我的十根手指,正抓上我奮力振翅,鐵般的爪深深地陷入我的肉。我距離地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變小的光團在完全消失之前突然大放光明,太刺眼,我被刺的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原來的我躺在充滿藥水味的病床上。
護理師跟我說:「你從樓頂跳下,雖然昏迷一陣子,但傷勢並不嚴重。」
後面他又說要通知我的父母,雖然很想告訴他我父母都在國外,可是我只是一直看著他的身後,在他身後的櫃子上,右邊是白文鳥左邊是虎皮鸚鵡的鳥正在愉快的理毛,很顯然護理師看不到牠,理完毛之後牠的頭在腰背上磨蹭了兩下,抖抖身子,毛屑四散,然後回看我。我這才回過神來應付護理師。
腳邊有東西緩緩爬上大腿,我把牠摸出來,小小的巴西龜嘴一張一合,一點也不會像會說話的樣子。
若之前的樓梯是人生,雖然往上走很累,但若有人陪著拉著推著,又好像也沒那麼累了是吧?
很有道理但話不是這麼說的吧,你們怎麼不好好的投胎去呢?帶我回來幹嘛呢?
不過既然都回來了,我也只好摸摸鼻子,莫可奈何的說:「你們願意陪我走到最後嗎?」
「啾~」
鳥眨眨眼,把頭埋在背後睡覺。烏龜打了個噴嚏。
現在,我有隻鳥。
〈我有隻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