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一夜的雨。雨水彷彿憂傷的淚,落在地上,將春泥弄得潮濕泥濘。
春風送來青草與泥香,反而令湘君精神為之一振,趕路的步子於是越發輕快。
她為求行動方便,出外以男子模樣示人;一路行官道趕往譙縣,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譙縣縣城較故里熱鬧許多,她隨口問路,先到府衙前轉了一圈。
正如秦三郎所預料,藺文鈺前腳方離,朝廷立刻派了新員前來遞補職缺;湘君心中不無憤恨,直想闖進去質問一番,無奈衙門前兵勇手持兵器,尚未查明真相,總是不好徒增事端,只能另作打算。
她為趕路起了個大早,此刻已過晌午,行經一處飯館聞著飯菜香,不由多瞧了幾眼。
「也罷,先吃飽了再來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盤纏無多,湘君揀了最便宜寒傖的飯菜點,小二離開桌邊朝廚子吩咐飯菜,不由低聲叨念了幾句——「瞧那外地來的小哥,穿得頗體面,倒是沒帶幾個錢哪!」
商家說這話未免顯得勢利了;湘君耳力極好,聽見了也只是苦笑著安座。不一會兒又來一桌客人,小二酒菜上得勤快,應該是熟客了。
「……就這麼革了職。」不預期聽見重點,飲著茶水的湘君不著痕跡的挑眉,往聲響來處瞟。說話的男子蓄著長鬚,頭戴方帽,作文士打扮。
「欸欸!咱也聽說了,真他娘的!好好地一個藺青天,就這樣給弄走!」另一名大漢一身草莽,眼前的水酒伴隨著拍桌聲撒出幾滴。
「熊二!說話小聲點,可別因為一時失言,連你也遭殃!」
那大漢光說出「藺青天」三字,就令湘君眼眶一熱,她趕忙低頭,碰巧小二也上了她點的飯菜,她舉箸,繼續側耳傾聽。
他們一桌三人,剩餘的那人背對著湘君,她沒能瞧見他長相;只聞他悠悠一嘆。「怕只怕,藺青天這回不只是被弄走而已。」他語調平靜,卻有效的引來另外二人探究。
「啥意思?」
「老余此話怎講?」文士轉向那人奇道:「藺大人不是被革職回鄉而已嗎?還能治他的罪不成?」
「什麼罪?藺青天能犯什麼罪,都是屁!」
「熊二!注意你的口氣,別連咱們也給拖下水。」名喚「老余」溫聲告誡,又言:「跟在藺大人身邊的老家奴你們可知道?」
說得是秦爺爺!湘君瞠目結舌,到口的花生米差點忘了嚼。
「知道呀!他怎麼啦?」
老余飲了一口茶,「唉!那老先生昨兒個上我那兒去……要了一副棺材。」
此話一出,不僅同桌二人震懾,就連替他們上菜的小二也給嚇著了!「不、不是吧!」
旁邊吃飯的客人也插了口。「給誰用的棺材呀?」
「該不會是藺……」
老余抬手,要大家稍安勿躁。「我問了,他是推說府裡頭童僕失足……老實人家不擅說謊,我卻不忍心拆穿他,讓他隨意揀了個體面的運回去,不收他的錢。」
熊二這下子連話也說不出口。那文士僅是搖頭嘆息,整間小飯館裡頓時一染哀戚之色;沉默一會兒,老余揮了揮筷子,「罷了罷了!就當作是藺大人免職還鄉去了……這事兒你們別聲張,聽聽便罷、聽聽便罷。」
再說下去,怕是要惹禍上身,為求自保只能草草結了。湘君不發一語,靜靜地吃著飯,一直等到那桌三人用飽了飯,魚貫出了大門。她見機不可失,也匆匆地將銅錢拍在桌上,提起刀與包袱便走。
才出了飯館便發覺這天下起了雨來,湘君一手遮雨,鎖定了那位老余,邁步跟了上去。那大漢與文士先後錯開,老余漫步在細雨間,姿態瀟灑的也不撐傘,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
湘君跟著他左彎右拐,終於來到了店門口;那老余靠賣棺材營生,門前搭了棚子,還有幾片切得平直的木板尚未處理,她後腳跟進店鋪裡,恰巧與回過頭來的老余對上眼。
湘君趕忙抱拳行禮,「余先生,打擾了。」
老余心底打了個突,確定自個兒沒見過此人。「敢問公子上門,可是要……」他含蓄地指了指擱在一旁成排的棺木。
「不是。方才在館子裡聽見您與友人應答,這才尾隨您返家,還請您勿怪。」湘君先是說了客套話,微微趨前一步。「先生可認識秦三郎秦爺爺?就是藺、藺大人的家奴。」
他微楞,「哦……認得,昨兒個來過;小哥你這是……」
湘君一時悲從中來,不禁落淚道:「藺文鈺藺大人乃是家父!昨兒個秦爺爺便是帶著爹爹返家……就用先生賜的棺槨。」
此話一出,老余臉色瞬間刷白了。「唉!可惜了這麼個好官!」他難掩沉痛,安慰的拍了拍湘君臂膀。「藺公子,節哀順變。」
湘君抹了抹淚,「我聽了先生與他人的對談,料想您或許知道一些內情……不瞞先生,我此番前來,就是為了替家父洗冤而來的!」
「洗、洗冤……」
「沒錯!家父是自縊而死的,藺家世代為官,為保祖上美名,家父寧願以死明志,也不願眼睜睜坐視這貪贓瀆職的大帽扣在咱們頭上!」湘君話語說得急切,義憤填膺,「方才聽了先生們應答,除了感佩之外,更加深了我欲替爹爹沉冤得雪的決心!」她握緊了老余的手,「湘君想了解更多內情,還望先生解惑!」
手心給她的厚繭刺著,老余定睛一瞧,此君眉似彎月、明眸皓齒的,哪裡是男孩?
明白她真實身分的老余寧定,微頷了頷首,「藺姑娘遠道而來,先請坐罷!我老余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
飲了熱茶,耳邊聽聞老余娓娓道來,湘君明白自己找對了人,亦不由暗嘆此行順利;莫不是藺文鈺勤政愛民所留下的德澤,方替有心洗刷冤屈的湘君指引一條明路?
外頭春雨下得急了,老余邀她烹茶,又坐在火盆兒邊取暖;他皺眉苦思,但求鉅細靡遺地把所知都告訴湘君。「這事兒來得突然,整個譙縣上下,無不驚愕。」
「那御史臺的大人……究竟是何來歷?」
老余雙手抱胸,徐徐道來。「當貪贓一事盛傳開來,那人曾到過縣衙與藺大人見面,我看與妳年紀相仿,長得很俊,一身朱紅官服……少說也是五品官……」
湘君對官位品秩等並不清楚,忽聞他擊掌道:「我似乎聽說那位大人姓梅!頂多……就這樣了。」
梅?湘君並不記得曾結識過什麼姓梅的冤家。錦仁鎮上,也未有姓梅的人家。「那貪贓一事,與捕快王猛聚賭,可有關連?」
老余咬牙切齒,「八成是有的,王猛這廝,靠著經營賭場生意,在譙縣可說無人不知!他那捕快一職本就是買來的,就為了他的賭場生意,多虧藺大人不畏強權嚴打,他的賭場關了幾間,安分守己了兩三年!藺大人念在他知過肯改,從輕發落,才讓他保住這差使。」
原來藺文鈺還對這王猛有恩了?「那爹親被免官後,王猛現下人在何處?」
「他的捕快一職自然不保,前一段日子是沉寂了下來,不過聽熊二說,他沒了差使之後,又是原形畢露!」
「那王猛,定在這回誣陷家父一事當中扮演了個重要角色!」湘君一手緊攥,「這樣的人居然沒給治罪,天理何在?」
「藺姑娘不知?有道是『官字兩口開,有理沒錢莫進來』,藺大人這樣視錢財如糞土的官不多見,王猛雖然只是個捕快,暗地裡幹得勾當可是為他賺進大把銀兩;縱是判了罪,也能花錢了事!」
湘君瞇細了眼,望向擱在一旁的柳葉刀。「這廝逍遙的日子怕是無多了;余叔叔,湘君需要找到這人。」
老余不由心驚,「藺姑娘是打算……王猛能當捕快,身手自然不在話下!就連熊二都怕他三分,妳……」
她勾唇一笑,不經意流露些許嫵媚風情。「我只是想找他問幾句話,能不動手就不動,況且論武藝,湘君還有點心得;余叔叔,拜託了!」
老余沉吟半晌,末了,終是慎重的點了點頭。「茲事體大,咱們得多找一點幫手!」
與老余在飯館裡談天的屠戶熊二早就不滿王猛行徑,聽聞她是前來替藺文鈺沉冤得雪,對她又是敬佩幾分;另一名文士馮文節以卜卦看相營生,膽子不若老余與熊二這麼大,只是瞧了瞧湘君的臉面,說了句「姑娘吉人天相,無論何等困難,均能逢凶化吉」,便關起門來個相應不理。
「去!這老馮,只知道在一旁搖旗吶喊!」熊二差點氣到沒拆了馮家的門。
「他沒真拿他『鐵口直斷』的白旗在一旁胡鬧你就該謝天謝地啦!」老余涼涼的說。
熊二插著腰,環顧四下,開口時竟是摻了幾分無奈。「就咱三人?」
湘君感激的點點頭,「無妨,有熊大哥跟余叔叔也就夠了。」
「湘君!咱是天不怕地不怕,只知道衝進去在那姓王的地盤大鬧一回也就罷了;妳哪來這般信心?」
「憑這個,還有這個!」湘君先是提了提柳葉刀,而後指著自個兒腦袋。
老余卻是不贊同地搖搖頭。「那王猛不是草包,要上他地盤,湘君妳這兵器恐怕進不去。」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請熊大哥陪咱走一遭;余叔叔在外面接應,湘君是這麼打算的……」美眸滴溜溜一轉,她勾勾手指,要這一文一武的兩人附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