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寒冬即將到來,昨天還是吹電扇的季節,今天一早就得穿厚外套,外出與囂張的狂風作對。
我抬頭看著系館,嘆口氣後才緩緩踏入。
大學入學以來,這是我第幾次在寒冷的狂風中早起應試呢?
呼吸著熟悉的冷風,情不自禁抓緊身上的外套向棉絮需索溫暖,新竹的風一直都很可怕,拂面這種形容法太過溫柔,正確來講,根本是毫無防備的迎面砸來,讓人剎那忘記呼吸。
順利的話,明年就會畢業,準備邁向新的道路。
我是不會想念寒風的。
「學姊,考得如何?」應試過後的午餐時間,我跟一位和我修同門必修課的學妹一起用餐,她語帶促狹的開口詢問,雙手忙著攪拌鐵板炒飯。
「有學妹罩絕對沒問題,更何況我認識助教,他會給我高分一點。」我撐著頭用叉子捲麵條。
無論是中午還是晚上,這裡的學餐永遠擠滿人潮。
想當年剛入學時,我有多期待來這裡吃飯呢?
「是喔……」她似乎沒意識到我口中的學妹就是她本人,隨性把落下的長髮撥回肩後,塞了滿嘴炒飯沉思半秒才繼續講話,「學姊真好,我明天還有兩門課要考,妳這下可以輕鬆了。」
「那是因為學姊我這學期課修太少好嗎?」
「啊?因為妳都修完了?」
「不是,是因為我懶,就都弄到下學期修。」
「真的?下學期一起修涼課怎麼樣?」
「一定要的。」
入學前,我知道我是個這麼不喜歡修課的人嗎?
我低頭吸入麵條,趁著學妹聊起高中回憶恍神起來。
高中的時候,我用前所未有的高度看著自己想錄取的大學。
我每天認真讀書,追著自己預定的計畫表跑,天天兩三罐咖啡當水喝,為的就是證明自己的實力,完成立下的目標。
在班上,我有自信說我是唯一一個高一就確立大學校系的人。每個老師都誇耀我的努力不懈,每位同學都羨慕我的學業成就,而我的父母更引以為傲。在我得知錄取的那天,所有人就如今天學妹跟我說的一樣──
妳這下可以輕鬆了。
我也確實鬆懈下來,直到如今。
回首過去這幾年,我的生活對得起高中嚮往的自己嗎?
我突然有點不知所措。
「欸,學姊妳有在聽嗎?」學妹的聲音如橫空出世,刺破我沉默起來的小小世界,她露出一雙大眼睛不滿的瞪著我,手邊的鐵板炒飯不知何時只剩鐵盤上的油漬。
「……妳再講一次。」
「我說,總覺得進來大學後就很常被爸媽念說沒認真讀書,有過就好了不是嗎?他們到底要我多認真?」
「爸媽都是這樣的啦……」原來只是在抱怨而已,我陪笑著附和,三兩下把自己的午餐解決掉。
「我讀幾年他們就念幾年,害我也有這幾年都在幹嘛的疑惑。」她輕喃著,一看到我的盤子全空,馬上站起來,「去放盤子吧。」
因為過得安逸,而淡忘高中時期的辛苦,這樣的感受不正是我心底感嘆的過去嗎?
跟學妹道別後我就回到宿舍拿冬季的衣服了。
而這個偶時浮上心頭的問題,也在腦海中逐漸消失。
才怪。
大學的女生宿舍頗小,但怎樣都比大一時的四人房大上許多。
上學期搬宿舍後,我就很少來這邊找東西。我的位置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冬季的衣服不知道被我塞到哪個箱子裡,使得翻衣服的工程十分浩大,光是拿出來就花了十分鐘的時間,還好書的部分都先放在新的租屋處,途中若翻到小說的話會更不得了,一不小心看起來肯定再浪費半小時。
「這是什麼……」迅速的從透明衣物袋裡拉出幾件方便攜帶的長袖外衣,很意外的,我發現袋子下方夾著一張泛黃的紙。
印象中這類紙張我都會放進檔案夾裡。
當我抽出來的時候,記憶才全數回籠。
那是高三大學放榜後,我無意間在傳達室收到的一封信。
這封信是從南投竹山寄來的,信上的字跡潦草但自有娟秀之美,信紙是一般書店都買得到的直式信紙,紅色的框框裡寫上淡淡的藍,如果再放久一點,看起來就像祖父母那個時代的東西了。
高三學測過後到我放榜的那陣子,我成為班上的閃亮之星,原因無他,三天兩頭上報、上電視,同學被拍進新聞裡似乎也與有榮焉。
身為特殊生,學校本來就比較關注我的學業,或者準確的說,是我的學測成績公布後,成為超越滿級分的關注焦點。成績放榜那天我正在電腦教室上電腦課,中間下課變成大家相互賭面子查成績的戰爭,風風火火的在電腦教室裡大吵大鬧,而我則故作矜持的繼續用臉書玩遊戲。
開什麼玩笑,要是我數學沒頂標,我的未來會變成泡影。
這份緊攫心臟的緊張感透過血管傳遞到每個細胞,讓我連別人的歡呼跟挫敗聲都聽不進去,強自壓抑著自己的衝動跟恐懼,害怕看到絕望的真相。
「xx,學務主任找妳。」我身後的某位同學輕拍我的肩膀。
我早該知道這個時間點被主任找去,會講的東西只有一種──學測成績。
但我那個時候壓根兒沒這個概念,更何況大家的成績都是自己查來的,學校方面更晚才會發布。
然後站在門口的學務主任,露出欣喜的笑臉看著我。
「妳應該已經知道了吧?恭喜妳七十級分!中午午休時間要請妳來校長室,有媒體要採訪……」
我剎那差點對著學務主任吐槽。
為了學測成績我緊張大半天,連父母傳過來的簡訊也不敢開來看,結果你就這麼理所當然的講給我聽?
這件事導致我滿心在乎的只有成績,反倒後面要被採訪的事情相對輕描淡寫一些。
早知道要被學務主任突擊,我前幾分鐘緊張幹嘛呢?
午間採訪時,照例是讓記者從滿級分的同學開始問。像這樣的報導在學測放榜時不罕見,每個學校都愛祭出滿級分的學生和拿高分的特殊生當作噱頭,正如坐在校長室的我們。時間流逝下一年,又將會是另一批耀眼的新星被採訪。
這其實沒什麼好誇耀。
所以當記者像抓到寶一樣發現我侃侃而談自己的過去,個個拿出錄音筆和筆電開始記錄時,我還差點笑出來。
不得不說主因大概是坐我旁邊的滿級分同學,悶了大半天只擠得出都大家很認真讀書,只是自己運氣好這種話,讓記者苦惱著沒東西可延伸。
然後呢?
然後我以為就這樣了。
一直到我即將畢業,某次在校內傳達室班級信箱裡看到這封信。
看那印戳的日期,至少兩個月過去了,這封信是我學測成績放榜後寄過來的,從信件的內容可以得知,我與他素昧平生。
信件的內容大抵如下:
提筆首先,恭喜妳學測有好成績。
請恕我冒昧寫這封信。
在報上看到妳的新聞,想到自己也是左眼失明,如今走過了六十多年的歲月,已從公營事業單位退休。
感慨同樣身體有殘缺,我卻不如妳。僅讀到高中,且未能畢業,很是遺憾。
寫這封信祝福妳,未來有成就。
收到這封信,也看完這封信,不必回信。
祝福妳。
署名,自然是我不認識的名字。
我沒有回信。
這封信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當初我想著要回信,卻遲遲不知如何下筆,才放置到如今。
那會讓我一直想到耀眼的過去,而對現下的自己自卑。
承你看得起我,那現在的我有達到你的期望嗎?
提筆寫信給我之前,你是如何回首過往的?
是否如現今的我,無奈而不知所措?
當我猶豫著要把信收起來放回箱子時,我的手機鈴聲猛然響起。一眼確認來電的人後,我不耐的接通電話。
「喂?」
「學姊!妳什麼時候要來拿前幾天訂的冰滴咖啡?」電話另一端是我指導過的社團學弟,他的嗓音很爽朗,看起來心情很好,那時還只是社員,現在的他已然是擔下社團事務工作的社長。
「不是週五拿嗎?我記得我有填時間……」
「喔,那可能我看錯……學姊我跟妳講,這次社團辦的活動很成功,我們賺了一小筆錢喔!」
「很厲害啊,這活動停辦三年左右了,真虧你們弄出來,還跑去菜市場擺攤賣咖啡。」
「那是學姊你們教得好!所以學姊週五會過來喝咖啡囉?妳好久沒來了耶……」
「干我什麼事……」
正想碎嘴罵他愛拍馬屁,我倏然愣在當場。
「這次辦活動超多老人級幹部捧場!還有那個發在網路上的廣告是教學組他們做的,超級讚,身為教過他們的學長我超驕傲的……」
我放任學弟繼續浪費電話錢講話,兀自沉思。
回首這幾年,我真的沒有努力過嗎?
看得見的、那千瘡百孔的糟糕成績;看不見的,那落入谷底的人際關係。
可同時我也擁有其他回憶。
社團、愛情、決心與勇氣。
心境還沒成長的高中時期,成績與人際曾是我最關注的重點。
所以大學三年多的時間,我面對的是我未曾看清的自己。
寫這封信祝福妳,未來有成就。
我有嗎?我不知道。
只是映襯現實的我的那份虛影,是我用盡全力讀書再拚成績的模樣,汲汲營營而忘卻自我。
寫信的你,如今會對我失望嗎?會像我的父母那樣,失落於光芒消逝的我;會像同儕那樣,嘲笑不再耀眼的我,會這樣嗎?
我所能回答的只有,我不會失望。
「辛苦囉,有教出你這個學弟,我也很驕傲。」我打斷他的長篇大論,語氣平緩的說著。
「喔?這樣講我好感動喔,我也很自豪我有妳這個學姊,妳帶我們的時候我超認真的,學姊的教法很好懂,而且──」
「你夠了,再講下去我週五就不去!」
我想說的還有很多。
我有我的人生,而您有您的路。
回首六十年,您可曾珍惜因著您失去而得來的收穫?
請不要感慨,因為我們都走過來了,總有些值得我們驕傲的事情。
然後,希望我的回信,還不算晚。
祝一切安好。
我在想,要不要回您信呢?
然後猶豫了整整三年多。
謝謝您的來信鼓勵,這會是我收到最珍貴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