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彷彿就是陸地上的汪洋,可是和大海相比之下卻又毫無生機可言。雖說地面還算平坦,但柏油路不知為何變得坑坑疤疤,一般車輛可能前進幾哩就走不動;更甭說高溫與熱氣足以令任何普通車輛拋錨了。
地平線的盡頭因熱流而顯得模糊不清,又好似將和天際線連在一起。自然景象玩弄著人類的雙眼,讓人以為無故冒出一整片透明水窪,呈現出看似最為真實的幻覺。然而,實際的情況卻和幻象相差甚遠。不管是地面與空氣兩者都不含一絲水分。炙熱的黃色火球高高地掛在天際中央,將每一滴水分自大地奪走,對生命的泉源沒有任何憐憫之心。
眼前就只是荒蕪的沙漠。
緊接著,一台、兩台、三台……若干數量的卡車逐漸自地平線的那一頭接連冒出。車隊中還夾雜著軍用悍馬車,以及被稱之為MRAP的反伏擊防護車輛。這種用來取代悍馬車的新式軍用越野運兵車。裝載著多層防護裝甲的它們無疑具有更高的防護能力,在面對IED(ImprovisedExplosive Device—土製炸彈)的時候比以往的四輪軍用車輛安全、可靠。
總計十五台車輛,數目的龐大車隊在車尾揚起陣陣沙塵,行駛於毫無人煙的沙漠之上。它們的裝甲及擋風玻璃反射太陽刺眼的光芒,連在一公里外的距離都看得一清二楚。
長曾彌鈴莉中士正好就坐在領頭的一台悍馬車上頭,她的車隊正浩浩蕩蕩地從原本駐紮軍營行駛至幾公里處外的城市,準備掃蕩躲藏在那座城市裡頭的恐怖分子。
顛簸的路途令人感到煩躁,而且有點想讓人小便;不過鈴莉還是忍住了。她站在搭載於悍馬車上頭的旋轉式架座前,操作著一支通用機槍;那是足以在一分鐘內射出五至六百發7.62× 51 公釐子彈,具有優秀的發射速率和可靠性能的武器。任何試圖接近車隊的敵人都會被這支武器打成蜂窩。
鈴莉--今年正好二十一歲,來自所屬於聯邦領土的遠東島國--這名年輕女孩嘴裡哼著小調、微微搖擺肩膀,臉上帶著神采奕奕的笑容。四周除了引擎聲之外,好像平靜得連激烈的戰事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然而,戰鬥正是在如此唐突的情況下展開。
「敵人三名!正前方,七十五公尺處!」
前坐的駕駛突然喊道,立刻將沉浸於自身思緒的鈴莉給喚了回來。
三名平民裝扮,卻手持自動武器的敵人身影距離車隊前方一百公尺現身。他們就在一座哨介塔旁邊來回走動巡邏,其中一名還裝備了輕型榴彈發射器,而車隊馬上便要和他們正面對上了!
鈴莉首先聽見正前方響起零星的槍聲,緊接而來的是車子旁邊彈跳起數發子彈。
「幹掉他、幹掉他!」不知車上哪個傢伙大吼大叫道。
鈴莉開槍了。
清脆的啪搭聲自耳邊響起,她沒有猛扣板機,而是採用點放的方式進行射擊;沒花上十幾發子彈就放倒其中一名敵人,接著是第二名、第三名;前後花不上半分鐘。車隊中另一台悍馬車也開火了,這回的目標是朝著哨介塔。前者把木製的二層樓高塔台打得稀巴爛才停止,不過裡頭並沒有躲著人。
頓時間,鈴莉感覺一股十足強大的力量湧上身心--並非由於武器的緣故。而是她曉得自己能夠製造恐怖的傷害,同時也能夠免於受到傷害。
等待槍聲停歇,車隊就像沒事般繼續前進。不過當她乘坐的悍馬車以時速五十里的速度經過沙包堆積而成的路障之時,視野內突然映入新的身影。
好似以慢動作播放著眼前的畫面--沙包後頭出現了另一名躲起來的敵人--鈴莉毫不猶豫地拉下槍管、對準敵人,接著她才發現到對方不過是一名小男孩而已。
他看起來比在場所有人……包括鈴莉在內都還要年輕。事實上,對方只是個大約七、八歲大的孩子,甚至跟鈴莉的外甥差不多大。
只見小男孩瞪大雙眼,抬著望向鈴莉……或者是那黑洞洞的機槍槍口。而鈴莉也瞪大雙眼回望著他,咖啡色的雙瞳映照出對方男孩無辜的小小身影。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彷彿停止了運轉。
***
長曾彌鈴莉是在十八歲時加入軍隊。也就是法定年齡一到,她便直接到招募中心報到並自願申請加入陸軍。
身高一百五十二公分,體重四十三公斤的她只能勉強通過最低入伍門檻。她太輕了。當初檢驗人員看到她後都直搖頭,認為以鈴莉這種體格絕對不能撐過新兵營的考驗。身形嬌小的鈴莉看起來就和刻板印象中的大兵完全不符。
但是鈴莉在這段新兵訓練期期間再再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儘管體格在先天上處於弱勢,但她靠著過人的毅力和高超的合作能力,得到了眾長官的青睞。況且……雖然這不包括在入伍的制式標準,但鈴莉總是笑臉迎人,樂天的模樣總是化解不少衝突。這些素質其實都看在長官眼中,並給予很高的評價。
畢竟,現代戰爭是高強度對抗,需要的絕非浮誇數量,而是擁有一支精實訓練與裝備的專業化軍隊。不然空有百萬大軍在現代戰場上只是徒增傷亡而已。有些人擁有強壯的體格,另有一些人在射擊方面表現亮眼,又有一部分的人在資訊處理方面極為出色--只有將他們全部放在正確的位置上,才能夠組建一支強而有力的軍隊。
最終,鈴莉成功自新兵營之中畢業。在經歷過另外八個月後的整備和專業訓練,她被分發至最前線,這一片佈滿黃沙的戰場。
剛開始,鈴莉在一座距離前線較偏遠的營地擔任守衛工作。
她一整天就站在塔上回報營地附近所發生的一舉一動,以及搜查所有過路的行車、行人,確保他們沒有攜帶殺傷性武器,並保衛周邊領土安全。那是一段還不差的平淡日子,但也僅止於此。鈴莉並沒有參加大型作戰或相關軍事行動,這讓她心裡頭感到非常不滿。
不出三個月,鈴莉的願望卻成真了--而那絕非是個好現象,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有誰在聆聽自己的願望;不管是天使抑或惡魔。
『妳不是想要多一點行動嗎?』鈴莉還記得當轉調決定下達的時候,上級長官對她是對這麼說的:『那樣的話就把妳的行李打包打包,準備搬家啦!』
那一天,她的長官將她轉調至另一座營地,轉入另一連隊的指揮之下。更精確地說,那座營地座落於更加危險的地區,而且光是轉移營地就花上了鈴莉和其車隊好幾天的時間。他們隨時都得擔心敵軍的突襲、天上掉下來的砲彈,或者埋藏在道路旁邊的炸彈。任何堆放不自然的垃圾袋、動物屍體、坑洞等等……都可能藏有威力足以將卡車炸翻的IED。
鈴莉無法想像未來將會有什麼樣的威脅,以及致命的險境等待著她的到來。
***
「上頭的人到底在搞什麼鬼?」
陸軍一等兵艾力克斯一邊望著手上的轉調通知,一邊用無奈的語氣抱怨著。那並非他本人的轉調通知,而是屬於另一個新人的,『她』即將在今天抵達這座營軍--沒錯,對方是個女人!
「如果上面的人真想打勝仗,那就應該派個胸部大的姐姐過來。」他瞄了紙上的照片一眼,嘆口氣後說道:「這種小不點女人究竟能幹什麼?當砲灰用的嗎?」
後腦勺突然被巴了一下,轉過頭,(PFC)凱爾上等兵正從他身旁走過,說:「不要說得很了不起似的,你也跟炮灰等級差不多。」
「我不知道,凱爾上等兵。」這個時候,領導著這組火力小組成員,並總是板著臉孔的陸軍中士(Army Sergeant)羅賓森臉龐上都露出一絲陰霾。「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突然丟一個女人給我們,可是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就是說嘛。」艾力克斯點頭說:「難不成她月經來的時候我們得替她準備衛生棉嗎。喂,那傢伙什麼時候到呀?」
「她正在你背後。」凱爾忽然說。
艾力克斯猛然轉過頭,發現一名身材嬌小的年輕女孩子正好站在自己背後。她有一張可愛圓潤的鵝蛋臉,在髮型的襯托下顯得相當均稱。她沒有化妝,樸素的臉龐上透露出一絲天真無邪,十足小女孩的神情;黑色的頭髮上扎了兩條短短的馬尾,十足小女孩的髮型。這都使她在滿是男人的軍營裡顯得異常突兀。不過,這名年輕女孩身上所穿的衣服確實是軍隊的標準製服。
「喲,妳好呀!」艾力克斯露出僵硬的笑容,看起比較像顏面神經痛。
不過鈴莉並沒有對艾力克斯的批評感到憤怒,或轉身就走。反之,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敬禮後並和在場的同僚一一握手,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面對鈴莉精神煥發、神采飛揚的神情,羅賓森中士撇了撇嘴;他心裡頭曉得,不需要多久那張臉上將再也不會浮現任何笑容。因為這裡是前線……這個地方容不下任何軟弱或天真之人。
「歡迎來到本營,長曾彌二等兵。」羅賓森在和對方握手的同時,冷冰冰地說道:「歡迎來到地獄。」
聽見這一番話,鈴莉疑惑地眨了眨圓滾滾的大眼,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所以她最終以笑顏表示回應。
***
長曾彌鈴莉不僅是第一名女性來到本營區執行任務的女性,她也是第一名來自遠東地區的士兵,同時更是身高高矮排行榜中第一矮的;簡單來講,她開創了許多第一記錄。
在這座僅有一個足球場大,擠滿了四十名士兵的軍營裡只有鈴莉一名女孩子,其餘的全是男性。她先是擔任機槍手,之後又成為了卡車車隊的總駕駛兼指揮。她不在乎自己是否為營區內的唯一一名女性;事實上,她還挺喜歡這種感覺的。
她自願選擇加入這個由男性所主導,對女性來說更算不上有善的環境;通常,那些自大的黑猩猩總會說女性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可是鈴莉不一樣,她要在男人自己的領域裡擊敗男人。
而她也這麼做了。
儘管一開始每位士兵表現得都不太友善,甚至連同個火力小組的成員都對她抱持著懷疑態度。不過,她很快地便證明自己的能力並贏得同僚的尊敬。
那是在某次例行巡邏所發生的事情:
那一天總共有兩排的的人出去巡邏,鈴莉坐在最前頭卡車的駕駛座旁,兩隻手持著班用自動武器,槍口則理所當然地對準打開了的窗外。他們這個小隊才剛剛好清理掉某一條MSR (Main Supply Road補給專用道路),炙熱的太陽正在西下,鈴莉一行人也正在回歸營區的路上。
不過回家的路卻極為險惡--形容為聲名狼藉可能更為恰當;它曾經被敵人佈署的IED數目之多,路面早已被炸的面目全非,你甚至感覺不出來自己開在柏油路上。卡車司機必須時常左拐右彎,避免讓車輪陷入坑洞之中。每當車隊遇上過大坑洞的時候,鈴莉就得下車檢查裡頭是否又被埋了新的炸藥。
由於車隊行徑得過於緩慢,有時候鈴莉還得走在車隊旁邊。出於隨時都可能有狙擊手會攻擊不受防彈玻璃保護的士兵,這種行為其實十足危險。但鈴莉仍然照做不誤,因為她的同僚都是這麼做的,她沒有任何理由退縮。
或許是由於天色逐漸黯淡下來,視野不佳的關係;又或者是大家都急著想要回到營區,而顯得有點急躁的關係;鈴莉和最前頭車隊的駕駛員,並沒有注意路邊的一團碎石堆內,埋藏著一顆由155mm火砲砲彈及兩發火箭彈頭所製作而成的IED。
鈴莉的卡車後輪壓到IED那一剎那,當場引爆了它。可是鈴莉本人沒有聽到爆炸聲響。她只感覺到一陣天搖地動,震波彷彿要將她整個人甩出車外--
當時艾力克斯一等兵正好就坐在鈴莉後方的另一台卡車內,而他非常肯定剛才那劇烈的爆炸將那嬌小的身軀撕成碎片。光用肉眼判定就知道幾乎沒有人能夠存活下來!等到塵埃終於落定,艾力克斯這才發現那台卡車的後半部被炸個稀爛。他飛奔至卡車前方,看見扭曲變形的車門也被衝擊波炸飛開來,躺在好幾公尺之外的地面上。
鈴莉整個人捲縮在座位上,她仍然死命抓著自己的步槍不放。原本白皙的臉龐覆蓋上一層厚厚的灰煙,身上的克維拉背心則整個爛成一團。看起來似乎沒有明顯外傷,至少四肢都還健在。
「長曾彌,長曾彌!聽得到嗎?我是艾力克斯。」他在她身旁呼喚。
鈴莉勉強睜開雙眼,大大的咖啡色眼珠在全黑色臉孔襯托下更加閃耀。她見到艾力克斯正在向大大聲喊叫,他的嘴唇在動,但她的耳朵此刻除了嗡嗡聲之外什麼都聽不見。
但是她不希望同僚過於擔心、她覺得自己好的很、她不需要得到其他人特別的關照--
長曾彌鈴莉,這名才剛剛從一場足以至死爆炸中死裡逃生的士兵,嘴角上揚,用類似惡作劇被抓包的淘氣表情輕笑了出來:
「嘿嘿……」
***
「嘿嘿?」
此刻露出癡呆表情模樣,是轉入營區的新人陸軍二等兵井藤海斗。
他轉調至此不過三天,便在和大夥一邊吃著熱騰騰的MRE(Meal, Ready-to-Eat 個人及時口糧)一邊交換故事的時候,聽說有關於長曾彌一等兵的事蹟。
「就這樣?」海斗追問,好似對方仍隱藏著什麼內情。
「就這樣。」但艾力克斯只是聳聳肩,以平靜的口吻說:「事後經過醫官檢查,長曾彌幾乎是毫髮無傷。她甚至連跟骨頭都沒斷,實在太幸運了。雖然只是一個月前的爆炸事件,但總彷彿仍是昨日發生的。」
「而她的反應不過就是傻傻地笑了幾聲?」
「對。」凱爾上等兵點點頭,用敬佩的眼神望向坐在不處的鈴莉。
後者正在狼吞虎嚥地吃著自己的食物。
「真不知道該說妳是沒神經還是怎樣,一般新人都該嚇傻的吧。」連羅賓森中士都說道。
鈴莉抬起頭,鼓起臉頰……不,那是因為雙頰都塞滿食物的緣故,想要替自己辯解。
「別邊吃邊講話,真是的!」羅賓森提醒道。
自從鈴莉加入新的部隊後,她就叫自己絕對不能透露出一絲軟弱;她絕不容許自己被『女人的原罪』,或者該稱之為『女人的刻板印象』所擊倒。鈴莉總是自信滿滿且精神煥發,個性極為開朗的她總為身旁的人帶來歡笑。但她不是傻笑著臉,貌似個呆子一般;因為就是笑也有強顏歡笑與開懷大笑之分。任何人都能分辨得出來,甭說二十四小時生活在一起的同胞了。
然而在那笑容的背後,她其實就像一般人一樣懼怕死亡。每一次出勤執行任務,她都覺得自己不會活著回到營區。每當她和她的小隊遭受IED或狙擊手襲擊,恐懼都會自心底深處猶然而生。但那不打緊……更精準地說,她更擔心假如自己展現出害怕的一面的話,其他士兵在未來面對同樣情況之下也會表現出相同反應。
上次的IED事件是個好例子:在那之後,所有人不只對鈴莉的臨危不亂格外尊敬,還間接提升了營裡頭的士氣。
是她的笑容,抑或是死裡逃生的這個事實對其他士兵有所幫助呢?鈴莉歪著頭思考一陣子,接著準備向同胞開口尋問--
突然間,撕裂綿帛般刺耳的聲音刺入了眾人耳膜,隨之而來的是羅賓森中士高喊。
「就地掩護!」
帳篷內用餐的士兵全都停下手邊的動作,一致趴倒在地--
迫擊砲砲彈落地爆炸聲響漫了一拍才自四周接連響起。這是此營區的特色之一:永不間斷的迫擊砲攻擊,幾乎每天都會來上個十幾發。糟糕的是,營區內並沒有設置任何警告系統,所以每一名士兵都得隨時提高警覺。如果幸運的話,你會有時間跑到最近的沙包後頭躲起來,以防範致命的碎片。
其中一顆落得很近,好像都可以感受到爆炸所產生的狂風,猛烈拍打著帳篷。
「大家沒事吧?」羅賓森中士抬起頭問道。
「有人倒地了!」下一秒的回答卻令血液降到冰點,那是新兵海斗的聲音。
「是誰受傷了?」
「長曾彌一等兵!」
只見鈴莉整個人捲縮在地上,極為痛苦地顫抖著身子,臉色逐漸轉為蒼白。
「該死,破片嗎?」
迫擊砲真正恐怖的地方,在於砲彈墜地時,碎裂成數百片的金屬碎片。只要一小塊刺入身體就足以要人命。
羅賓森中士和同胞們衝上前,一名在場的醫官正在照看貌似痛苦不堪的鈴莉。
「她怎麼樣了?」凱爾問。
「不要緊張,中士。」醫官語氣平靜地說。
「她到底怎麼樣了!」羅賓森更不客氣,他幾乎是用吼的問道。
醫官望了鈴莉一眼,又回過頭看向羅賓森中士,冷冷地回答:
「她噎著了。」
明明沙漠氣溫高達近四十度,眾人卻感受到一股冷風吹徐而過,並且伴隨著極為不自然的寧靜;現場只剩下海斗二等兵手忙腳亂拿水給鈴莉喝,杯子碰撞的叮噹聲響……
***
駐紮在營區越久,士兵們便越敬重長曾彌鈴莉。
有一回,鈴莉和她的小隊在附近一座小鎮巡邏。一名男性居民騎著單車,悠閒地從他們身旁經過,雙方還微笑地打了招呼。接著對方及單車的身影才消失在小巷內。
沒過多久,男人又出現了……可是這次他卻手持機槍,並朝著鈴莉一行人開火!
鈴莉一把撲倒凱爾,想也沒想便直接舉槍回擊,將對方打下腳踏車。她的反應之外,連羅賓森中士都不禁感到佩服。
在血腥的戰爭中,連原本賴以為生的牲畜都能夠成為致命的武器。敵人會將狗、牛或驢子的死屍剖開,在裡頭放置爆裂物,最後將屍體丟棄於道路中央即可。如果卡車不小心碰撞到--碰!--所有事物灰飛煙滅,包括車子和駕駛。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鈴莉等人就必須請專業人員處理,而且總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才能搞定,或者乾脆繞道解決;這都是在敵人的狙擊手不會從旁搗亂為前提之下。
有一回,鈴莉看見一隻驢子倒在馬路中間,擋住了車隊的去路。身為車隊指揮官,她有義務回報任何可疑的物體給後頭的車子。最後他們花了點時間才發現那隻驢子是缺水而昏厥過去,牠的尾巴還在搖動!鈴莉最後決定從牠旁邊小心開過,事件安全落幕,並沒有爆炸發生。
又有一次,她對某一條公路抱有有古怪的直覺,因此將裝了裝甲的車輛排在前方。果然,當她開了沒幾哩的的路程,一連串IED被立即引爆;所幸她所搭乘的車子裝載裝甲,擋下了大部分的衝擊。她毫髮無傷,繼續前進。
不知何時,長曾彌鈴莉得到了幸運的女神之稱號。
***
營區基地應該是令人感到安心的地方;然而,這個事實卻不見得適用於鈴莉駐紮的地區。
一天下來,總會有二十到三十顆迫擊砲,好似永不停歇。某個清晨,一位駐紮時間長達兩年的老兵剛剛好走過營區內一片稍大的空地,那裡原本是用做運動場的。好巧不巧地,一顆從天而降的迫擊砲當場要了他的命!不管是經驗多麼老道的士兵,在這種近乎隨機的攻擊下,他們也毫無還擊之力。為此鈴莉很高興能擔任車隊指揮官:如果要她做目標的話,她寧願當一個可以移動的目標。
壓力逐漸在鈴莉的心底深處堆積起來,但她依然保持著樂觀的形象。每天早上起床,她都會仔細檢查當日行進的路程,並準備好面對可能遇上的任何威脅。勤能補拙的她很快便規畫出一套安全系統,大大增加車隊的生存率。
她從不會問自己會不會活下來,那份想法實在太愚蠢了,早就被鈴莉置於腦後。取而代之的,她會問自己如何安全地從這裡抵達那裡,僅此而已。
可是再萬全的準備也無法保證所有人的生命安全,這就是戰爭的殘酷。
鈴莉可以忍受身體上的痛楚,即便斷手段腳她都無所謂;但她卻無法接受--或許一輩子都無法接受--失去同胞的那份痛楚。
與她朝夕相處的士兵,就這麼在戰爭中死去……IED、狙擊手、迫擊砲等因素。只要人一死,就永遠都無法復甦。由於這些同胞跟她是同等家人的存在,因此失去他們更加令鈴莉感到椎心之痛。
井藤海斗,跟長曾彌鈴莉同樣來自於極東地區的島國。他加入軍隊的原因並非是為了殺敵,而是為了得到聯邦的公民權,外加大學學費的全額補助。只要在前線服役超過四年,任何公民或非公民都能享有軍人特有的待遇。
他的個性和鈴莉不大一樣,有點膽小,沉默寡言,被人盯著就會不自覺地滿臉通紅。鈴莉只比海斗大一歲,卻將他視為親弟弟般照顧。或許這是出於她時常被其他人當成妹妹對待吧?一當資歷較淺的士兵加入自己隊伍的時候,鈴莉可說是樂不可支;她終於有機會耍耍前輩的威風了!
由於生長背景非常相似,以及個性相輔相成,他們兩人也逐漸發展出超越同袍之愛的關係。兩人都將其視為共同的秘密,這樣子反而讓他們更加親密。
海斗同時也是個虔誠的教徒,在吃飯和睡覺前都會做禱告,從未因懶散而錯過任何一次。鈴莉也知道海斗不喜歡殺人,那不是他加入軍隊的目的--很天真,沒錯。每一名士兵都擁有屬於自己的理由,不全然為了殺戮而來。有些像海斗一樣,期望能成為未來鋪路。
如此這般,資歷較深的鈴莉總會安排給海斗補給或後線支援等任務,盡可能不讓他扣下板機--很天真,沒錯。但這正是這對熱戀男女,在前線上相互扶持的方式。雖然這對小情侶試圖隱瞞他們的關係,但眾人都注意到鈴莉的笑容比以往更燦爛,尤其當她與海斗在一起的時候。
有鑑於她在各項任務中表現極為優秀,羅賓森中士也就沒多說什麼了。
交織於血與火藥之中的戀情持續了將近一年半,他們兩人都只差五個月便可以暫時撤離前線,返回家園休假。
意外正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那一天是個炎熱的正午,而鈴莉的連隊正好被命令在一座城鎮周圍設置檢查點,以及包圍網。
鈴莉上等兵和海斗一等兵被各自分配至連結城鎮的主要幹道上,進行極其尋常的守衛工作。最初,海斗所看守的檢查點是面對城鎮內的位置:意味著的危險性較高,因為這座城鎮依舊是由大部分敵軍所佔領。很明顯地,敵軍大多都會從城鎮裡頭出來奇襲檢查點,或者駕駛裝有炸彈的車子進行自殺式攻擊。至於鈴莉則被安排在相對安全的檢查點:面對城市外圍的地區。
當天,鈴莉刻意和海斗交換了位置。就和往常一樣,鈴莉貼心地把海斗放到戰鬥較不激烈的地方,以避免他開槍殺人。可是她作夢都沒想到,那一天威脅竟是來自於城鎮外頭;一台自殺炸彈客的車子開向城鎮裡頭,衝向了海斗負責的檢查點。
轟然巨響--不僅震撼了大地,同樣震傻了位在幾公里之外的鈴莉。
當她以最快速度抵達事發地點之時,她發現整個檢查點都被夷平了。海斗的身軀就躺在道路旁邊,一隻手和兩隻腳都被炸斷,碎片刺入他的胸口,連左眼都不在原位了。
縱使傷得如此嚴重,海斗仍以虛弱的聲音問鈴莉有沒有受傷,接著才問起自己的傷勢;他就是這麼一個善良的年輕人。
鈴莉跪在海斗身旁,輕撫他沾滿鮮血的臉龐,叫他不要擔心、他會好起來的。直到後者被直升機運走前她始終陪伴著他。除此之外,鈴莉的臉上始終掛著安慰的笑容,只為了不要讓心愛之人擔憂。鈴莉不希望海斗最後一幕的記憶,是她哭喪著臉的表情。
井藤海斗死在飛往醫院的路途上,得年十八歲。
那一天夜裡,迫擊砲再度如往常般降臨營區。有些落在極近距離,連地面的沙塵都被震得飛起來。
可是鈴莉完全沒有一絲感受,連平時的恐懼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身體沒有知覺,情緒也是。接著,鈴莉慢慢脫下頭盔、防彈背心、將它們輕放在身邊。此刻她毫無防備,任何一小片砲彈碎片都足以穿透脆弱的器官。鈴莉行屍走肉般地來到外頭,躺在地上,等待的--甚至有些期待死亡會在漆黑的夜晚中找到她。
最終,死亡沒有降臨--但這絕非是個好現象,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有誰在聆聽自己的願望;不管是天使抑或惡魔。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死亡找上的並非鈴莉,而是她的其他同胞。
一個月之後,她的同胞艾利克斯在一次日常巡邏中被狙擊手開槍擊中頭部,當場喪命。
又過了幾個星期,凱爾的兩隻腳被IED給炸斷,必須送回祖國療養。
最後連羅賓森中士都轉調至其他單位;鈴莉上一次聽到這位長官,是他在某個作戰行動中失蹤的消息。
與此同時,長曾彌鈴莉的稱號也慢慢從原本的幸運女神,轉變成了被詛咒的惡魔……
***
接下來的一年裡,長曾彌鈴莉換過許多不同的工作。
她修過車、機槍,替當地人道機構提供援助和守衛工作,運送物資來回於危險的道路等等……待鈴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出過兩百多次任務,其中有五十次遭受過IED攻擊,八次她所搭乘的車子被摧毀。
鈴莉的官階也從一名小步兵,逐漸爬上至羅賓森中士當初的地位。可是這並不能舒緩堆積在她內心的壓力。
某一天,她獨自一人坐在沙包後頭,望著遠方--然後,連她都感到意外地--鈴莉開始嚎啕大哭起來,像個嬰孩般哭得厲害、哭得難堪。
她的兩名士兵趕忙跑過來,慌張地問道:「長曾彌中士,發生什麼事啦?」
不過鈴莉說不出半句話來,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士兵見狀不妙,立即去找了營區的副連長,也就是上士過來。上士一發現鈴莉哭成這副模樣,就曉得事態不大妙。長曾彌是他看過最勇敢的軍人,甚至比大部分男人都還要勇猛。至少,這名年輕的少女從未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出軟弱的一面,更別說公然哭泣了。
儘管營區內出線各種負面傳聞,但她毫不在意,過去總是笑臉迎人的;如此優秀的士兵,又怎麼會突然崩潰?
上士決定把長曾彌鈴莉送回後方陣線,讓她暫時休息一會。
但這段休假並不長久。
因為沒過上一個月的時日,鈴莉便自行要求回歸前線。她想要回道戰線上,保護自己的同胞。她現在已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兵了。她不吝於分享自身的寶貴經驗,教導菜鳥士兵並提升他們的生存率。更重要的,她無法忍受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卻又曉得同胞正在戰場上冒著生命危險戰鬥著。在戰場上,鈴莉的人生有了確切且清楚目的;一旦回到家園,她的彷彿找不著去正確的方向。待在後線,鈴莉反倒失去了笑容,變得鬱鬱寡歡。
原因很簡單:當初她加入軍隊,正是為了逃離家園--回想起加入軍隊的初衷,便是為了尋找堅固的同袍關係。
長曾彌鈴莉的母親在她出生後就丟棄了她,而養父母也在她八歲的時候離婚。她跟著養母一同過著辛苦的生活,同時得忍受養父的騷擾。由於母親得做兩份工作,鈴莉的同年有一半是在朋友家度過的。她從同儕間得到的友情,比起任何親情都要濃厚。
如今軍營是她的家,士兵是她的家人;而家人是不會棄對方於不顧的。
重整心情之後,長曾彌鈴莉回到了前線營地,帶著那無限的樂觀性格與笑容一起,打開雙臂,擁抱許久不見的……戰場。
***
現在,回想結束了。
過去所發生的種種在這瞬間自腦中一閃即逝,時間卻只過了萬分之一秒而已。
小男孩緩緩舉起雙手,好像要做出投降姿勢。可是他的雙手緊握著,使得鈴莉無法判斷對方是否手持手榴彈;還是說,他只是個情報信差,結果好巧不巧被敵方車隊遇個正著罷了?太多不可能、太多不確定性因素……
沒關係的,鈴莉心想。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撐過去了。這一回,她一定也能夠圓滿達成任務。
人生所有的困境,嚴格講起來,都是由自己的心境所造成的。只要心中存有一線希望,只要面帶笑容地去迎接挑戰,就能克服眼前所有的困境。難道不是嗎?笑容是人們最重要的資產,不管發生什麼事人都對不能失去它。
因此,長曾彌鈴莉中士,對著滿臉驚恐的小男孩露出了她的招牌笑容--那是毫無虛假笑容、那是能夠止住嬰孩哭鬧的笑容、那是--只屬於鈴莉的笑容。
然後,她扣下了板機。
步兵的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