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你。」
靠牆而坐的少年低語，平靜無波，彷彿與牆角黑影融為一體。
「我不需要你。」
披散的長髮間隙，沾染瘋狂色澤的瞳仁黯淡地直盯前方。
「我不要你闖進我的生活。」
回應他的，僅有像是在啃咬著什麼的細碎聲響，以及一塊巨大黑影。
蠕動、飢餓、歡愉，他感受得到，由這些詞語片斷地組合成的影像。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喀吱，啪。
那是……大腿骨被咬斷的聲響嗎？
念頭一閃即逝，少年並不怎麼在意。
他只覺得好冷。
「我問你一個問題……」
像是察覺了問句，「那東西」稍微偏過了頭，六隻眼睛對上了他的視線。
沒自覺似地，少年的嘴角彎起、彎起，切出一抹月牙般的戰慄微笑。
「什麼時候，輪到我？」
※
「您好！對這種動物有興趣嗎？」
停下手邊的工作，蕾拉從柵欄旁起身，招呼著一名顧客：一身寬鬆且型式怪異的奇裝異服，手上抱著一本厚重的磚頭書，長髮底下面目清秀但略顯蒼白。總體而言，應該可以用「長得很漂亮」來描述這個人吧？
「嗯……」那人轉過頭回答，似乎有些猶豫。「妳是……」
「我是這動物園的解說員兼馴獸師，」蕾拉指指胸前的名牌。「如果有什麼疑問都可以問我，我會盡全力替您解答！」
「這樣嗎……那，我想請問一下。」那人微微一頓。
「這種動物叫什麼名字？」
「欸？」蕾拉愣了愣才猛然想起來要回答：「呃，牠叫做大象。」
「大、象？」那人淺淺地笑了。「沒聽過，不過是個好氣派的名字。」
等一下，這年頭為什麼會有人沒見過大象啊？
沒見過倒還情有可原，可是連聽都沒聽說，這……
咳咳，不行，自己是專業的解說員，不可以讓客人有糟糕的體驗！
清清喉嚨，蕾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容我向您介紹這種動物，好嗎？」
「那就謝謝妳了。」
很有禮貌耶。撥了撥額前瀏海，蕾拉稍微開心了點。
「大象呢，是陸地上最大的哺乳類動物，屬於長鼻目，草食性……」
「那個，我想問……」那人輕輕開口打斷。
「好的，請儘管問吧。」被顧客信任的感覺真的很棒耶，蕾拉驕傲地挺起胸膛。放馬過來吧，我可是以第一名成績通過動物園馴獸師考試的精英哪！
但這份自信只持續了三秒左右。
「……請問『哺乳類動物』是什麼呢？」
──誰來救救我啊！
※
利用午間的休息時段稍微聊過之後，蕾拉對這名顧客有了新的印象：雖然很奇怪、對很多事物都不瞭解，但基本上，庫勒尼西是個好人。
「原來如此，你來自羅占布爾格，所以對這裡很陌生。」蕾拉撐著額頭。「也難怪你沒聽過大象了，畢竟是那種地方嘛。」
魔都羅占布爾格，聽說那是個魔物橫行的混亂都市，在那裡居住肯定辛苦而危險。所以尼西才要離開嗎？
「嗯。」尼西端起咖啡輕啜，像是極感興趣似地凝視著深色液體。「這種飲料蠻好喝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濃郁香氣。」
「妳說話好有趣喔。」蕾拉忍不住笑了。「不太像正常人。」
「是嗎？」尼西以淡淡的微笑回應。「對不起，很多事我都不清楚……」
「不，不用道歉！」正好喜歡這種個性，蕾拉笑顏逐開地又倒了一杯咖啡，喝水似地一口灌光。「決定了，下午我帶妳好好逛逛我們園區吧！」
「這怎麼好麻煩呢？」尼西眨了眨眼。「還有其他客人……」
提到這點，蕾拉便洩了氣。
「別提了啦，這裡的客人沒有妳想像中的多。」
「……怎麼回事？」尼西皺起了眉頭，似乎打從心底不能接受。「這座園區有那麼了不起的大象先生，怎麼會沒有客人呢？」
「呃，大象沒有妳說的那麼厲害啦……」
放任捲曲長髮在玻璃圓桌上四散，蕾拉無精打采地遠望著園區：熾熱的陽光下僅見動物懶洋洋的身姿，遊客的數目大概用一隻手便數的出來。
「這個小鎮哪，居民不多，也不是什麼交通要道，氣候又炎熱……」醫護師少女擠了擠自己尚算豐滿的前胸。「妳看，我都犧牲色相穿的這麼清涼了，還是沒多少客人來看，這裡的營業狀況一直都不怎麼好啦。」
「嗯？客人不是來看動物的嗎？」
「……雖然知道妳說的對但我還是不怎麼高興耶……」
第三杯咖啡下肚，彷彿甩去鬱悶似地搖晃頭顱，蕾拉重新坐直。
「三年前園區開幕，直到現在還是賺不到錢。雖然我非常喜歡動物，但這種情況若是持續下去，總有一天會關門大吉吧。」彷彿有點失落，女孩望著遠方。「我曾和父親說過要想辦法拉攏客人，但他……」
「妳父親？」尼西好奇地問。
「就是本園的園、長、大、人。」蕾拉擺出一副臭臉。「他總是說，動物們並不是生來要給人觀賞的，所以從來不舉辦活動、不招攬客人，只是養著牠們，放任牠們自由地生活在這裡……」
「這種想法似乎沒錯呀。」
「我也知道，可是……都快支撐不住了……」蕾拉欲言又止。
生命渴望自由。這是父親最常掛在嘴邊的名言。
剝奪牠們自由的人類，沒有立場再要求牠們任何事，這道理蕾拉當然懂。但如果園區無法繼續經營，除了將這些動物賣給更會使喚牠們的動物園，不就只剩下餓死一途？這樣真的有比較好嗎？
為了這點，她老早和父親吵過無數次架，每次都不了了之。父親總說，「妳還不能與動物互相理解，沒辦法體會牠們的感受！」一直以來，這句話始終讓她十分難過。
我正是為了動物們著想才會這麼說的！
如果有方法可以同時顧及動物與人們，我當然也會很高興啊！
可是，現在已經……
「蕾拉？」
模糊地聽見尼西的呼喚，蕾拉才從沉思中回到現實。
「總而言之，就是這麼一回事啦。」她嘆口氣。「反正情況改變不了，就只好做好自己的工作下去囉。啊，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動物的唷。」
「我明白。」尼西點點頭。「我也認為妳的想法沒錯。」
「那太好了。」蕾拉笑開了臉，牽起尼西的手；後者輕輕一掙沒有掙開，倒也沒什麼特殊的反應。「說好的帶妳逛逛，走吧！」
但話才剛說完，蕾拉便看見尼西的臉色一變。
「那個，蕾拉小姐，我不是很確定……」他緩緩開口。
「怎麼了嗎？」
面對詢問，尼西只是簡單地指了指她背後。
蕾拉回頭，正好看見數公尺外一片狼藉的獸園柵欄，以及……
一隻擁有尖牙利爪，搖頭晃腦的長毛巨獸。
「雖然沒見過實物，但我看過書上記載……
那隻動物，是種叫做獅子的猛獸吧？」
「很不幸地……妳答對了！」蕾拉猛地跳起身，按下牆壁上的紅色按鈕。園內立即響起了警報聲，少數幾位客人紛紛走避，她則從櫃台後取出皮鞭。
看見此景，尼西不禁發問。
「妳想做什麼？」
「那還用說，我得把牠關回籠子去。」蕾拉咬緊牙關，緊握皮鞭的指節都已泛白，但沒有退縮。「今天園內的馴獸師只有我一個，這是我的工作。」
「可是……」尼西還想再說，蕾拉便已向前跑去，只拋下一句「快躲到安全的地方，尼西！」
獅子的暴吼聲聲迴響，尼西依舊坐在小桌前發愣。
良久，他將視線上移，盯著空中某樣不存在的物體低語。
「我覺得，獅子也是種很可愛的動物啊。」
※
站在獅子正前方，蕾拉奮力壓抑心中的胡思亂想。
不管是天氣太熱還是糧食出了差錯，總之，獅子凶性大發是事實，為了她與父親的動物園，她必須解決這個問題才行；而且，只有她做得到。
「站住，萊恩！」皮鞭啪地一聲甩上地面，她大聲斥喝著獅子的小名。平時的訓練產生了效果，獅子微微一縮，但復又咆吼起來。望著萊恩怒氣勃發的臉與鬃毛，蕾拉莫名地感到一陣心酸。
她記得，當時她便是站在萊恩面前，與父親第一次發生爭執的。
如今，萊恩老了，父親也已經……
「蕾拉小姐！」不知何處傳來的呼喚讓她驚醒，她這才發現，一個龐大黑影不知何時已遮住了陽光，而萊恩卻已不知去向。
──上面！連驚叫的時間都沒有，她反應快速地向旁一滾，堪堪躲過巨獅撲擊，但利爪已削過她裸露的小腿，鮮血在砂地上灑下一條血線。疼痛湧上，她慌亂地按住傷口，卻見萊恩又直奔而來。
黃沙爆起煙塵，蕾拉驚愕地停止了思考，只剩下一個念頭。
「妳還不能與動物互相理解，沒辦法體會牠們的感受！」
爸爸，遇到這樣的情況，您要怎麼體會牠們的感受呢？
您的女兒、在您仍堅持的時候，就要死在牠們爪下了呀──
瞬間，眼前景色彷彿錯位，光影如漩渦般流竄。
緊接著是砰的一聲大響，萊恩發出驚天動地的痛號；蕾拉這才發現，除了腳上的傷口，她竟一點事也沒有。再仔細一看，萊恩抓下的地點正是她剛才跌倒的位置，但卻整整離現在差了三呎有餘。
一隻蒼白而纖細的手，正抓著自己的肩頭。
神秘的庫勒尼西。
「妳受傷了。」剛一照面，他便說了句百分之百的廢話。
「妳、妳……這是怎麼回事？」蕾拉吃驚地合不攏嘴。「剛才……」
「一點小特技。」尼西說的輕描淡寫，拾起皮鞭往地上一甩，發出毫無震懾力的響聲。「嗯……是這樣子嗎？」
獅子當然沒有理會，而是再度衝了過來。
蕾拉發出尖叫，卻見尼西隨手扔掉皮鞭，直勾勾地盯著獅子看。
一動不動，只是望著。
驀地，萊恩剎住了奔跑，鬃毛中央的五官扭曲成一團，似乎無比畏懼；尼西則緩緩地伸手掀起額前長髮，讓眼睛更加清楚地露了出來。
終於，蕾拉看見了那道來自眼窩深處的紅色異光：令人迷醉且陷入瘋狂的異樣凝視，僅從側面看見，她便已發抖不止，萊恩又怎麼抵受得住？只見牠惶恐地低吼一聲便轉過了身，腳步錯亂地奔離開來。
望著百獸之王夾著尾巴逃跑，尼西輕嘆。
「對不起。」
「尼西，那隻眼睛是……」蕾拉結結巴巴地詢問，尼西卻沒回答，只是聳了聳肩：仍然是一點小特技。他蹲下身，撐著蕾拉輕輕站起。
「那頭獅子未來幾天可能會看到幻覺，別刺激牠，讓牠好好休息，便會自然恢復正常。」尼西停頓半秒，語帶歉意。「抱歉，我沒辦法讓牠睡著，蕾拉小姐最好趕快通知其他馴獸師來幫忙捕捉。」
「好、好的……」
話才說到一半，木牆被撞破的聲音遙遙傳來。
蕾拉循聲望去，猛然面如死灰，呼吸也停了。
「蕾拉小姐？」尼西狐疑地問，蕾拉卻猛地掙脫了他的攙扶，朝著被撞破的一棟小木屋疾奔而去！「妳受傷了，不可以跑動的！」
「不、不行！」蕾拉大喊，上氣不接下氣：
「我爸爸……在那屋子裡啊！」
※
當尼西趕到時，蕾拉的身子已新添上了兩道爪痕，但她還是直挺挺地站著，橫擋在一張床的前方。床上躺著一名沉睡的中年男子，呼吸平順而呆板，似乎絲毫不受外界影響。
尼西立即明白，他是蕾拉的父親。
──如果沒有奇蹟，他和一個死人並沒有兩樣。
「萊恩、我求你、不要這樣……」由於大量失血，蕾拉已上氣不接下氣，手中的皮鞭也再也舉不起來。「你之前不是很乖的嗎……怎麼突然……」
「蕾拉小姐！」尼西喊著，卻見萊恩朝他威嚇性地吼了一聲。
等等，看見我那雙眼的生物怎麼還有辦法反抗我呢？
還是說，牠的對象並不是我……而是……
一抹淒厲的微笑緩緩浮現，尼西的表情沉了下來。
「原來如此，又是你。我阻止不了的吧？」
「什麼……」話才剛出口，蕾拉便倒抽了口氣。
她看見，空氣中出現了一塊長形的黑色裂縫。
緊接著，一個影子從裂縫裡現身，揮舞著短短的手腳奮力鑽出。
對，那是生物──卻是種從未見過的生物。
「動物的野性很靈敏。當我一來到這裡，這頭獅子就發現你了。」尼西自顧自地低語，蕾拉很清楚，他並不是在和自己說話。「說說看啊，你到底是什麼災禍的魔物，會讓每個感覺到你的生物都如此不快？」
那東西發出刺耳的嘎嘎笑聲回應，尼西索性閉上眼。
「蕾拉小姐，抱歉。」
「什、什麼？」
就在蕾拉開口的同時，那東西……朝著萊恩彈了出去。
「我救不了那頭獅子了。」
──喀吱。
※
三個月過去──
迎接黎明的小鎮，動物園門口。
「妳真的要走了？」已經康復的蕾拉依依不捨地扯著尼西的寬大衣袖。「多虧有妳，我們動物園才營業的越來越好啊！」
「我只有幫你們打響知名度。」尼西搖搖頭，微笑。「造就好評的，妳一定知道，正是你爸爸制定的自由方針呀。」
「是沒錯啦……」蕾拉嘟起嘴。
說來好笑，萊恩被那東西給「解決」之後，尼西主動表示要留在園裡，並讓「那東西」來表演才藝以吸引顧客。就這樣，大批的旅客來到這兒，才發現這麼一個偏遠小鎮竟有如此貼近自然的動物園，人潮絡繹不絕。
爸爸依舊沒有醒，但營收比先前好上數十倍確是事實。
究竟爸爸是對是錯，蕾拉雖然仍無法回答，卻也不再難以釋懷。
「妳要加油，管理動物園是很辛苦的。」尼西拍拍她的肩，卻見蕾拉眼裡似乎噙著淚珠。「……怎麼了嗎？」
「我只是在想……」蕾拉欲言又止。「妳幫了我這麼多，我卻……」
三個月前的那天晚上，尼西和她說了自己的故事：身為羅占布爾格的貴族、自小便有的各種幻覺，以及異獸「深淵」──擁有奇異的力量、以任何事物為食的生物，大部份時候聽從尼西的號令，有時卻又不受控制。
「我的旅途與目標，並非妳能幫上忙的。」尼西說的直接，只讓蕾拉聽了更加難過。「與妳共度的這三個月，我很快樂，但該結束了。」
「……我知道。」暗自握緊了拳，蕾拉擦去眼角淚珠，挺起身子：
「妳自己小心！要是路過這裡，就來看看大象吧！」
「當然沒有問題。」尼西也展顏一笑。「還有……謝謝。」
「謝謝？」
望著趴伏在肩上打盹的深淵，尼西暗暗沉思。
「互相理解」，這的確是他在來到這兒之前沒想過的辦法。
也許，自己也能和這個詭異的生物溝通也說不定。
「別放棄任何一種可能性。」夢境中常出現的女人有這樣一句口頭禪。儘管仍想不起那名藍髮女性是誰，尼西現在總算有些瞭解她的意思了。
「那麼，再見。」朝著少女點點頭離去，尼西沒有回頭。這三個月是難得的快樂時光，要是再猶豫，他實在很怕自己就此留了下來。
驀地，背後的蕾拉深深吸口氣，放聲大喊。
「庫勒尼西──我要跟妳說個秘密！」
「秘密？是什麼？」他終於忍不住回過頭。
少女的臉早已紅透，卻仍笑得燦爛。
「還好妳不是男生，不然……我一定會喜歡上妳的！」
「……欸？」
「就、就這樣！再見！」跑了。
清晨的涼風吹過，拂動尼西過長的衣襬和過長的頭髮。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髮梢，也笑了。
「算了，保持這樣也不錯吧。」
「嘎嘎──嘎嘎嘎──」
「我沒有問你，深淵。」
「嘎──」
於是，來自異界的貴族之子，繼續踏上旅途。
──再次，走進那個黑暗世界。
創作內容
日常生活點滴 (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