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真正的窮人來說,「天堂」不代表救贖,更非神聖之地,而是地獄的同義詞;即便同為人類,他們可能從未見過真正的光明,一輩子為下一頓午餐發愁,更屈服在強者的威逼霸凌下,委曲求全。
力量至上,未曾擁有的弱者,死不足惜。
他們的命,也許比路旁石楠的枝葉更賤。
米利加迪亞,是窮人的「天堂」。
國境內滿滿一大片的灰色土地,是貧民們的聚集之所。混雜砂石的乾燥土壤無法種活任何作物,人們唯有不斷地翻揀垃圾,才有機會找到食物與飲水的殘渣──倒不用擔心,從一般居民不請自來的垃圾車總是綿綿不絕,國王始終把這兒當成天然的垃圾棄置區,從不過問。
不過,即使是這麼艱苦的環境,群聚的人類也掙扎著活了下來,甚至發展出了社區一般的聚落;少數市民更看準了商機,將寶貴的食物飲水來此販賣、牟取暴利,久而久之,連酒館妓院什麼的都出現了。
今晚的故事,就從一家賭場開始。
※
砰!一個男孩給摔出了木板門,跌落在地。伴隨著流洩的橙紅燈光,陣陣尖利的狂笑傳出,化為冰冷的厲風颳掃著男孩的臉。
「哈哈哈,這都第幾次了,小鬼,你還不死心嗎?」
「怎麼可能會死心!你們這群下三濫的豬!」男孩破口大罵,一面拿著石塊往門裡丟。「這裡是我爸爸的店!」
一個高大黑影走出門,咧開嘴角,金牙閃爍。他叫伯利,是鄰近城市裡最惡名昭彰的惡棍──如今卻耀武揚威到了貧民窟來。
「你爸早死了,小鬼──你叫波爾吧?」他一臉幸災樂禍。「還好在死前他把店輸給了我,這家賭場才能繼續營業啊,你得感謝我。」
「還說!分明是你出老千……」名叫波爾的男孩吼到一半,伯利的大手已捏住他的臉將他拎起,兩指抵住他的眼皮威嚇似地晃動。
人們紛紛走避。這一帶早已沒人敢惹他。
「有點分寸啊,說賭場老闆出老千?證據拿出來。」伯利湊近男孩的臉,噴出混有酒臭的噁心氣息。「或者,像你這幾次一樣,帶著入場費200Gem以上的錢來,我可以把你當顧客看待。」
「我總有一天會把店贏回來……啊啊!」
用力把男孩摔上地面,伯利哈哈笑著走回店裡;冷風仍吹襲不止,波爾環顧四周,已沒有一個人影。他奮力握緊雙拳,眼淚卻已不爭氣地滴落。
窮人出身,又沒有力量,難道永遠只能被欺凌嗎?
如果變強了,是不是……就不必再過這樣的生活?
驀然,一個聲音從耳旁響起。
「喂,陌生人。」
他轉過頭,急忙擦去眼角淚滴,這才看見是個少年,約莫只比他大一兩歲,卻披著一大塊髒兮兮的黑色斗篷,看樣子是個旅行者。
「有、有什麼事?」他語氣不善地半吼,卻掩飾不住哽咽的嗓音。
少年自頭巾下撥開淺紫色瀏海,一雙清澈的眼。
「有沒有吃的?我跟你買。」
※
「你說你正在流浪?」
「嗯,我在找人。」
破舊小屋裡頭──與其說屋,不如稱做雜物間比較適合──波爾與少年相對而坐。少年拿著乾麵包對水啃著,雖非狼吞虎嚥,卻也優雅不到哪去。
「找誰?」
「無可奉告。謝謝你的麵包,我餓了兩天,太感激了。」
「感激你還不告訴我……」
少年以聳肩回應,看來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算了,反正你有給我錢。」男孩掂掂手中錢袋。雖然剛剛才輸光,現在又從這傢伙身上賺回一半,這樣下次要挑戰就容易的多……
驀然,少年皺起眉頭。
「為什麼一定要回那裡去?明明贏不了。」
「誰說贏不了!我……咦?」波爾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我說,」少年嘆氣。「那個男人既然會出老千,你就絕對贏不了他,更別說把整間店給賺回來了。我說的沒錯吧?」
波爾沒吭聲,雙眼瞪的老大,好半天才擠出一句。
「你……偷窺我多久了?你喜歡男的嗎?」
「白痴啊你。我今天才到這一帶耶。」少年再次皺眉,臉色微紅。
「那你怎麼會知道……」男孩猛然住口,神色倔強。
不太願意說出自己的故事吧?少年能夠理解。換做自己,大概也一樣。
不過,這男孩的遭遇中,有些事情令他在意。
「波爾,」他喚著男孩。「那間店是賭場沒錯吧?」
「……是啦。」男孩帶點戒心地望著他,終究開口。「原本是我爸爸的店,後來被那混帳贏光了,就……」
「可以了。」少年搖搖手阻止。「總之,現在還是間賭場。」
「就算是,也已經不一樣了。」波爾悲憤地一搥牆。
在男孩解釋下,少年才知道,惡霸伯利搶了店後便一改波爾父親的誠實作風,以出老千的方式橫奪顧客少的可憐的賭本;生意清淡後他更叫了手下四處砸屋,威脅人們來賭場裡「好好玩玩」,行徑囂張。
不過,少年並未顯示出激憤,只是淡淡地問。
「所以,那個伯利現在應該很有錢囉?」
「那還用說!」男孩恨恨地說,卻看見少年掏出錢袋。半晌,少年抬起頭盯著他看,那目光叫人渾身不自在。
「喂,陌生人。」又是這種奇怪的叫法。
「又做什麼?我沒有麵包囉!」
「不是啦,借我點錢。」少年指指錢袋。「我身上不夠200Gem。」
「啊?你……」波爾猛然醒悟。「你要去賭場?做什麼啊?」
少年露出一抹狡詐的笑。
「賺點旅費。」
※
畫面一轉,這兒已經是燈火通明的賭場裡頭,男孩與少年並肩坐著。波爾側頭打量著少年的側臉,內心嘀咕:為什麼自己會答應借他錢啊?
「你擔什麼心?我會把錢還你啦。」嘈雜聲中,少年的聲音仍清楚傳來。
「我才沒有擔心!」男孩大吼,旋即降低音量。「是你說就算輸了也會幫我賺錢的唷,可不許賴。」
「不會。」少年揮揮手。「你也不用擔心我會輸。」
「真敢說啊。你怎麼確定?」
話沒說完,伯利領著手下走來。他的臉上蘊著嘲笑。
「真是太了不起了,小鬼,同一晚挑戰兩次,還請了個打手?」
「我只是帶他來而已。他是顧客啊,找他去。」波爾不快地說,忍住想揮拳的衝動──他爸爸曾多次告誡,賭場是和平享樂的地方,暴力必須絕對禁止。就算對方是大仇人,這點也必須遵守才行。
「哼。喂,你知道賭法吧?」伯利轉向少年:「要我解釋嗎?」
這世界的賭牌花樣繁複無比,但米利加迪亞並不風行,唯有一種特殊的牌與玩法廣受群眾喜愛:那就是「黑牌」,綜合擲骰與雙色牌組的比大小遊戲。
「以顏色區分攻守、數字代表骰數,擲骰決定扣點,扣完五點就沒戲唱了,對吧?」少年笑笑。「放心吧,我天天都在玩,當然了解。」
「有趣。賭本?」
「在這。」少年將錢袋一推,波爾揪緊了心:那是他倆僅存的財產啊!
「200Gem?跟小鬼一樣窮酸。」伯利頓時失了興趣。「開始吧。」
觀眾退開兩步,一旁的荷官俐落地發著牌,高聲宣布賭局開始。波爾全神貫注地盯著伯利,想找出出老千的動作,但伯利似乎只想試探,隨便地揮了揮手:依賭場規矩,客人有初回合先攻的權利。
但少年似乎不想這麼做。他甚至連牌都不拿起來。
「對付你們用不著採取攻勢……喂,你先來吧?」他猛然開口,全場皆是一驚,伯利更是氣的笑了出來:竟有人敢對他如此蔑視!
「你就不要後悔……咦?」摸了摸牌,伯利才發現不對。
按理來說,每回合的牌都是一人五張,但自己手中居然只有四張牌;再定睛一數,少年的手上可不是恰恰好六張牌嗎?
「喂,你──」他正開口,少年已搶先一步。
「幹嘛?我什麼都沒做喔,連牌都沒碰到。」
大家都看在眼裡、自己也是目擊者,少年確實沒有亂講。
轉過頭,伯利怒目瞪著那荷官:肯定是這白痴搞錯了!
「我、我不會犯這種錯……」
「住嘴!我等等再找你算帳!」伯利怒喝。
規矩是發了牌就得打,忍住火氣,伯利揀了三張卡丟上桌面。
「黑牌」的卡片分成兩側,各有不同的顏色(紅、藍)與數字(1至6)。攻擊方必須將紅色那頭轉向對面放置,防禦方則選擇卡片藍側,等待雙方都放置完成後即進行數目結算,以及擲骰的動作。此刻,伯利的三張卡片加起來共有14的攻擊數字,贏面可說相當大。
波爾望著嘿嘿冷笑的伯利,猛然醒悟過來:雖說伯利現在沒有作弊,誰知道他是不是和那荷官串通了?萬一,少年拿到一堆爛牌……
「數字怎這麼小?運氣真差。」少年低語,波爾卻聽的一清二楚;再轉頭一看伯利,他的笑容詭譎,一如自己過去幾次經驗中的詭笑。
果然!波爾暗罵自己糊塗。
發牌結束,揪出荷官手段的時機早已過去,這下糟糕!
「數字這麼小,隨便出張牌意思意思一下好了。」少年又喃喃唸著,信手丟了張牌到桌面上:藍色的1,有跟沒有一樣的防禦數字。伯利見狀冷笑。
十四比一,這差距,隨便骰都淹死了他!
但滿滿的信心卻在下一秒化為烏有。眾目睽睽之下,荷官一張張掀開伯利的牌,圍觀群眾紛紛發出驚叫。伯利疑惑一望,險些沒暈過去:
數字確是14,但三張牌全是藍側朝前,毫無例外!
波爾早已驚訝地說不出話。少年湊過臉來看,微微地笑了。
「大叔,你對我好仁慈耶,這樣──應該算是放棄攻擊吧?」
「小鬼!」伯利咆哮著站起身。「你做了什麼?」
「一樣什麼都沒做啊,牌你自己放的耶?」
察覺射來的目光充滿了不信任與譏嘲,伯利感到一股怒火衝上心頭。
開什麼玩笑!向來只有本大爺能輕賤旁人,這群垃圾怎可……
都是……都是這混帳小鬼害的!
盛怒之下,伯利猛然抽出小刀向前怒砍,少年急忙閃避,手上卻給劃了一道口子,鮮血緩緩流出。圍觀群眾再次驚叫,更夾雜著波爾的怒吼!
「你這混帳,竟然玷汙了賭場!你沒資格待在我爸爸的店!」
「住嘴!下一個就輪到你!」怒火中燒的伯利揮刀衝向波爾!
──驀然,天旋地轉。
發生了什麼事?念頭剛掠過腦海,伯利的後腦勺重重撞上地面,金星亂飛。倒反的視界中,紫髮少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臂上鮮血汩汩流出,他卻彷彿感受不到痛楚,站的挺直。
「起來。」聲音驀然無比冰冷,更有股無法違抗的威嚴,伯利不由自主地依言起身,望著牌桌──上頭的景象仍令他不敢置信。
是這傢伙調牌的嗎?
可是,除了講些垃圾話,他啥也沒做啊?
「賭局未完,我們繼續。」少年說,坐回桌前。波爾緊張地望著他受傷的手臂,他卻擺擺手要男孩不用擔心。「喂,把牌收回去,該換我攻擊了。」
荷官遲疑半晌,收妥了牌,桌面再次淨空,伯利也坐回原位。
雖然仍喘著氣,他卻已緩緩冷靜下來。
不用擔心!發給他的,都是一堆爛牌!
自己還留著以防萬一用的「藍3」卡,絕對可以撐過這一回合!
「那麼,我的攻擊回合。」少年將染血的手覆上卡牌,緊緊握住,緩緩搓動,彷彿這麼搓能將數字變大一般;有幾人不禁笑出聲來,但波爾沒有。
他有種異樣的感覺,眼前的神秘少年……
正在做一件沒人能夠做到的事。
「出牌吧!」伯利咆哮,青筋畢露。
「接招。」少年微笑,揚手。
染血牌堆擲出,在空中散開,紛紛墜落。
沒有驚喊,沒有吸氣,落針可聞的寂靜。
荷官宣告,聲音顫抖。
「一共……七張牌,攻擊數字……二十二!」
「怎麼可能!」伯利暴吼一聲,抄起椅子猛力丟來!「你的牌明明只剩四張,多的是從哪跑出來的!出老千的混張!」
「真不想被你這樣說啊。」少年嘆口氣,椅子莫名其妙轉了個圈摔落地面,連他的寒毛也沒碰到。「大叔,這裡人人都知道你是出老千的慣犯喔。」
「那又如何!」憤怒地招呼手下將兩人圍起,伯利似乎已鐵了心。「在我的店撒野,今日要你直的進來、橫的出去!」
你的店?波爾正想大吼,少年卻已遮住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耳邊傳來少年似笑非笑的聲音。
「別擔心,波爾。我說過,我是不會輸的。」
殺聲震天,刀劍逼近。
少年的話語,卻仍清晰無比。
「因為這已是定數。」
※
「你一定沒朋友,對不對?」
面對男孩的提問,紫髮少年不禁皺起眉頭。
時間已是隔天早晨,他們正坐在餐桌前,享用著美味的白麵包與葡萄酒──儘管兩人都還未成年。就波爾所見,賭場已成了一片廢墟,伯利與他的手下似乎被痛毆了一頓,夾著尾巴逃回市區去了。
波爾早已確定,眼前的少年擁有深不可測的神奇力量。
當然,心中更多的是感謝:打敗伯利後,先前受過老爸恩惠的居民們紛紛表示會幫忙重建賭場,交給波爾管理,這令他感動的無以復加。想來,這些人在伯利的淫威下苦不堪言,倒也不能怪他們當初不幫忙。
不過,除了感謝,更有疑問。
「我爸爸說,沒朋友的人有兩個特點:個性太孤僻、在牌桌上總是贏。」波爾振振有詞,針針見血。「你完全符合,我絕對不會讓你進我的店。」
「還真是謝謝你喔。」少年一口喝光杯中酒,若有所思。
流浪於米利加迪亞已有很長一段時間,身邊的確沒有能稱做朋友的人。就連波爾,也只算是萍水相逢的生命過客。旅途沒有結束,總得繼續下去。
不過……瞥著賭場裡的長劍擺飾,少年陷入沉思。
記憶中,確實有個醉心於劍的男人,占了他內心很大的份量。
可能只是妄想,不過,如果能夠這麼稱呼他──
「喂!你有在聽嗎!」
少年猛然回神,險些撞上波爾氣鼓鼓的臉,嚇了一跳。
「我問你,你很厲害對吧!」
想了想,少年決定點頭。畢竟瞞不住。
但男孩卻沒像他想像中一樣興奮。
「既然這樣……」波爾猶豫良久,終於開口。「為什麼還要流浪?」
為什麼,非流浪不可?
擁有那麼強的力量,絕對可以過著安穩的生活,不愁吃穿。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走遍米利加迪亞,穿著髒汙的斗篷,吃著粗硬的麵包渣果腹?
從男孩眼中讀出這樣的詢問,少年嘆口氣。
良久良久,他站起身,提起包袱。
「我得走了,謝謝招待。」
「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陽光透出遠方山頭,將少年化為刺眼輪廓。
波爾眨眨眼,看見少年轉過頭朝著他,表情卻看不清。
未曾言語,但光是那片身影,就讓波爾彷彿明白了什麼。
他沒再追問,只緩緩低語。
「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少年想了想,搖搖頭。
陽光更盛。
「那麼……」波爾沒放棄:「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
大陽完全升起,少年的身軀完全隱沒在光亮之中。
驀然,一道聲音似絲似縷,細細地鑽進男孩耳中。
那名字,令波爾不禁瞪大了雙眼,卻再也無法找到那少年的身影。
但肯定的是,他會永遠記得,與那少年的邂逅──
傑多。
貧民窟的傳奇。
──流浪的因果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