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死人不會說話,所以,能夠替祂們發聲的人,就只有我們了。
※※※
「喂,有工作上門囉。」
上司把我蓋在臉上的雜誌撥開,我隨即還以不滿的目光,卻是完美的被視若無睹了。
「別偷懶了。還有,報告明天早上前放到我桌上。」
「是~」
隨口應答了聲,果不其然地得到了嘖聲與一記白眼做為報答。
我該慶幸嗎?
離去時被用力關上的那扇玻璃門,可是雙層強化玻璃製成,才不會被這麼一甩就碎成蜘蛛網狀。
「啊──真煩……」
撓著後腦,我看著剛才被推進來的擔架推車,不禁開始懷疑放在上頭的那具大體,是要叫誰來搬到斂房中央的手術檯上。
我猜,就算我對著房間裡那具監視攝影機大叫,也不會有人來幫忙吧。
覺得無奈,嗯,真的很無奈,也只好靠我一個人把被覆蓋在白布底下的那具大體,搬到中間的手術檯上。
「……唷~咻!」
不得不說,長年生活在這種地方,這可還真是久違的運動機會,一來就是一名成年男子重量的負重訓練。
我看,是不是該考慮一下,上哪個健身俱樂部報名了呢──還是算了吧。
腦海中的思緒存續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自嘲用的愚昧想法很快地就被拋到千里遠外,我看還是把注意力放到眼前這具大體身上吧。
拿起隨車附贈的那台平板電腦,解開睡眠模式,該是時候稍微拿出點幹勁,來看看今天的「工作」又會是啥好了。
「哼嗯……海格.波特爾,白人男性,七十二歲。」
難怪我總覺得這人好像在哪看過,祂不就是經常出現在報章媒體上的那個商場大亨嗎?
一個白手起家的實業家,出了名的老頑固、吝嗇鬼,有著強烈的好勝心,可以說是典型的傳統商業巨賈。
只結過一次婚,長子在多年前就因為輕航機意外墜落而死亡,集團接班人的次子還在上大學,家庭因素並不算複雜。
平常只有家庭醫師跟秘書會跟在身旁,出入在身邊的人際關係相當單純,這次海格的死亡判定,也是經由家庭醫師做出的診斷。
「事發當天,曾經參加過一場私人性質的慈善高爾夫球賽,接著便直接前往機場,準備前往基金會的股東會議。不過,就在飛機剛抵達飛行高度,海格卻是臉色蒼白的緊揪著自己的胸口,幾秒鐘後就斷了氣……嗎?」
看完了海格的生平,以及事發的經過後,內心不免是一陣唏噓,感嘆人生起落。
不管是誰,送進這種地方之後,其實都是一個樣的。
如果要我來說,富人與貧民送進斂房的差別在哪,大概就是接下來我要剪開的那件衣服,到底會是件在折扣商店買來的便宜貨,還是一套在這裡工作十年都買不起的訂製西裝了。
把脫下的衣物放到證物袋中,肉眼看上去,祂身上沒有明顯外傷,看樣子應該不是槍彈刀械這種明顯外力導致死亡了。
說是這麼說,結果還是得實際解剖過後才知真相。
「總覺得很懶啊。可以一個禮拜……不,一個月後再交報告嗎?」
如果真的這麼做了,大概整天都得聽上司嘮叨個不停,外加一份檢討報告吧。
無奈總歸無奈,跟薪水過不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先輕呼了口氣,把戴著橡膠手套的右手輕貼在海格的胸前,接著把意識集中手掌中。
「……那麼,你又會跟我說些什麼呢?」
當眼睛再次睜開,眼球受到了劇烈的潔白灼燒,來自於我倆頭上的手術燈。
「不管幾次,這種感覺還真是有夠難受的……」
純粹的白,是這個「世界」的唯一寫照。
世界悄然無聲,彷彿被隔離在獨立的空間似地,塵囂不再,只有我跟祂。
取起手術刀,在胸前劃開了Y字型,讓祂的一切暴露在燈光與空氣之下。
斷開了白森森的肋骨,抽去了胸腔中早已和室溫同化的血液,海格不再跳動的心臟萎靡地躺在其中,就在我眼前出現,已不再具有人類的溫暖,帶著點寂寞。
靛藍的手套毫不在意染上殷紅,我捧起了曾經劇烈跳動的臟器,仔細端摩著它的狀況。
「心臟跟主動脈異常腫大,這是閉合性主動脈內壁破裂?」
變形扭曲的心,看樣子這就是令海格死亡的理由了吧。
還真是諷刺。
指尖順著血管的走向,我闔上眼感受著已經扭曲變形的血管,在變化極度為小的觸感當中,探尋那僅有一處輕微凹陷的地方。
我那在幾經訓練與實際經驗過後的右手,敏感的程度甚至可以感覺到零點零一毫米的差距,在外科醫師當中,也算是只有少數人能夠掌握的特殊能力。
最終,就在主動脈距離心臟約莫兩公分的地方,我發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主動脈破裂的缺口。
手術刀劃下,是一陣鮮紅的迸發,等到拿吸取器抽乾血液後,看著內壁狠狠被撕裂而開的主動脈,腦海中浮現出海格死亡的前幾秒鐘,當血液一旦穿破無法承受血壓的內壁,在強韌的血管外壁阻擋之下,每當心臟是一次的跳動,就有更多的血液阻塞在血管內外壁的缺口當中,導致假腔的情況發生(血液不流經正常血管通道,而是高壓的血流持續撕裂著血管內外壁,引發積血現象,並壓迫著原本的血管)。
每一下的心跳,都會讓血管內外壁產生更大範圍的剝離,讓維持生命的脈動,成了面臨死亡的倒數計時。
記得剛才看的資料當中,海格本身沒有特殊遺傳性疾病與重大病症例,平時的餐點是經由營養師調製過的料理,因此祂就算是七十幾歲的人了,健康方面在每年的健檢上並發現沒有太大的問題,難以斷言是心血管方面的疾病所導致。
沉思了一下,我的眼睛看向了腎臟。
「死亡前曾經大量攝取水分嗎……」
看來應該是在登機前一到兩小時左右吧,我把腎臟內存留的尿液放到採檢機中,果不其然篩檢出了一些藥物反應。
根據家庭醫師的筆錄表示,海格最近有點感冒的症狀,所以曾開了份藥劑給祂──這也是近期內唯一的正式服藥紀錄。
「哼嗯……可是,這樣還不夠。」
要造成足夠的力量,創造出就連堅韌的心臟內壁都無法承受的壓力,我現在還需要一些證據,來證明腦海中逐漸成形的理論。
倏然,腦海中閃逝而過一個可能性。
「原來是這樣嗎……這老傢伙,意外地挺可憐的。」
到這邊,倘若是各位有興趣的話,不妨推理一下海格的死因吧。
導致海格死亡的因素有三個,彼此是具有關聯性的。
提示在下面,解答的部分還請繼續閱覽本文。
提示:飛機、心理障礙、藥物、比賽
啪的一聲,蓋在我臉上的雜誌被拍落在地。
「你知道你那份報告,如果公開的話到底會引起多大的騷動嗎!」
我連表達不滿的權利都沒有,就得硬生生捱了上司的一張臭臉。
「死因是人為因素的意外事件,你給我好好解釋到底是怎麼 回事!」
撓著後腦勺、打了個呵欠,雖然說繼續欣賞上司抓狂的模樣也是一番樂趣,但為此得賠上好些時間,外加耳膜受到的欺凌,也只好拿出點幹勁來解釋昨天的解剖結果。
「真沒辦法……海格的死因,由三個因素構成──」
首先是感冒藥。
海格的家庭醫師在筆錄中提到,海格最近有感冒的情況,所以開立了一份藥單,內含抑制發炎症狀的腎上腺素。
那是一種血管收縮劑,能夠抑制喉嚨跟呼吸道發炎腫脹的程度,進而達到減緩與治療症狀的效果。
不過,一般在藥劑的開立與使用上面,腎上腺素通常會用在患者症狀比較嚴重的時候,但海格還出席了高爾夫球賽跟來不及參加的基金會股東會議,可見症狀並沒有嚴重到需要使用腎上腺素來治療的必要。
所以,這邊很可能是因為海格的好勝心,才會透過使用腎上腺素的方式,企圖在球賽中取得成果──因為是私人的慈善比賽,所以並不會有相關的藥檢,這才會讓海格從中有縫可鑽。
「鼎鼎大名的商場巨賈,居然會使用禁藥來比賽,你說這如果讓媒體知道的話,到底會發生什麼問題嗎?」
「別急別急,我還沒說完呢。」
看上司抱著腦袋嘆氣的模樣,小小報復了下上班打瞌睡被叫醒的仇,我從桌上放著甜甜圈的盒子裡拿了一塊,在得意的笑容中咬了甜甜圈一口。
「第二個要素,就是海格的心理障礙。」
由於海格在服用完腎上腺素之後,藥物的後遺症讓祂陷入了情緒上的亢奮,就在準備搭上飛機前,海格很可能想起了同樣因飛機失事而過世的兒子,產生對飛機的不信任,導致陷入了焦慮狀態。
在這時,海格就已經有心跳加速、血壓上升的症狀發生。
所以當祂因為焦慮和緊張而大量補充水分的時候,其他人誤以為那只是運動過後的水分補給,並沒有留意到海格在心理層面的異狀。
「這點倒是沒有出現在警方的筆錄裡面……」
「這部分只是我的推測而已。但是在腎臟殘存的尿液裡面,的確檢驗出了腎上腺素的藥物反應。」
接下來是第三點,也是令海格死亡的主因。
「飛機廣播?」
「對。當飛機抵達飛航高度,機場開啟機內廣播系統,通知乘客可以自由行動的廣播,就是壓垮海格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海格身處於緊張帶來的恐慌狀態,飛機爬升到飛航高度帶來的衝擊和氣壓變化,讓原本就已經因為藥物和緊張帶來的血壓持續攀升。
就在抵達飛航高度,當機長利用機內廣播系統通知乘客已經抵達飛航高度,可以在機內自由行走的時候,海格卻誤以為那是通知飛機失事的廣播,血管壁承受不住這最後一次血壓的攀昇,主動脈血管壁內膜在血壓的衝擊之下,進而引發了主動脈剝離。
我拿起了第二個甜甜圈,並且把姆、食兩根手指放到了甜甜圈的空洞中。
「就算再怎麼養生,海格也是個七十多歲的人,血管的伸縮性不如從前,所以才會在大量血液通過的瞬間,導致血管內壁破損。」
當甜甜圈內側手指稍加力氣往兩側一撐,甜甜圈就從內側開始龜裂,直到完美的環型斷裂為止。
上司目瞪口呆地看著被我送進口中的甜甜圈,臉上仍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是,這種情況……」
「很罕見,對吧?急遽攀升的血壓,通常更容易引發腦中風,也就是腦內血管破裂。但海格服用的腎上腺素,同時也是效用相當猛烈的強心劑,反而是對腦部血管的影響較小,因此在海格引發腦中風之前,就先發生主動脈剝離的現象了。」
腎上腺素、心理障礙、飛航壓力,這三個因素相互影響,就像是三片鏡子互相照映著對方,產生連鎖性的壓力迴圈,讓血壓近乎無止盡的攀升──但,人類的生命卻不是無限的,當血管壁承受不住血壓,便引發了主動脈剝離導致死亡。
「這起事件,起因是來自於家庭醫師違法替海格施打腎上腺素,間接令海格死亡。所以,這算是一起在人為因素下所導致的意外事件。」
「唔嗯……」
看上司糾成一團的眉頭,大概是在煩惱該怎麼跟媒體解釋這位商業巨賈的死因,是怎麼跟一場球賽的作弊行為扯上關係的吧。
「那,接下來就交給你囉。喔,記得,喝點溫熱的飲料跟放緩的呼吸速率可以舒緩緊張症狀,別讓血壓升太高了。」
拍了下糾結成一張苦瓜臉的他,我拾起地上掉落的雜誌,就準備往椅子躺下。
「你才是讓我血壓昇高的主因!給我認真工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