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牧靈查覺到這世界有些不對勁地的時候,是在她十五歲那年。
「你們不是前兩天剛睡過?怎麼分手了?」
「沒辦法啊,提不起勁。」
「你到底睡過多少男人啊?」
「嗯……我是他的第二次,他是我的七個。」
好燦爛的笑容,那好像不是在談房事,而是今天吃到哪種特別口味的糖果。
「唉,妳要不要試試看成年人?還可以順便賺錢!」
「妳也太大膽了,不怕上當啊?」
「沒關係!如果出事,就找人告他侵犯未成年。」
這種荒誕的對話,究竟聽了多少次?
十五歲是個很特別的年齡,人心開始出現謀劃與打算,卻又不夠成熟,所以很多不該說的,會溜出嘴邊,讓她這種沒有存在感的人聽到。
裝作沒聽到,身體器官長在她們身上,自己沒得去管,這些意識刻印在她們靈魂之中,自己也無力改變,女孩低下頭,繼續看著書本,假裝自己從不存在。
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大,還是自己太過異常?這扭曲的世界,這歪斜的社會,這還只是在學校,如果成年後,社會上究竟需要面對多少這種的黑暗?
又或者,這不是黑暗,只是自己眼光與別人差得太多。
時間流轉,那是某次在飯堂的時候。
「唉,那個──真的有夠煩的,你們不覺得嗎?」
「對啊,整天只會談跑步,每次玩遊戲都打得超爛,真的很不想再組他了,每次都拖累我們。」
真是恐怖,前一刻還是勾肩搭背的哥們,一跑去上廁所,各種壞話就全都脫口而出,更恐怖的是,在他事主上完廁所回來後,他們仍舊恢復有說有笑,看著青春熱血的模樣。
「喂,你們看那邊,是那個女的。」
「嗯,怎麼啦?」
「你們還記不得我在她水壺加安眠藥的事情?」
「說起來也好久了,真的假的,這麼久了她都沒發現!?」
「下次一起啊。」
這種事情,很值得驕傲嗎?
啊,對了,現在報警,應該來得及?
過了這麼久筱牧靈自然知道後續,警是報了,但是因為調查結果『宣稱』事件只是未遂,作案者又是未成年,所以,不了了之。
「別給我找到那個報警的,我一定殺他全家!」
聽著兇手氣憤地在班上撒氣,女孩心想,這都甚麼亂七八糟的?
過了幾個月,那位女同學的屍體在荒郊被發現,別說屍體是否完整了,臉都被剁爛了,這件案子,他們宣稱會盡快破案,然後直到筱牧靈第一次人生結束,這案件都沒有下文。
這種事情,在未來會減少嗎?不會,人心只會在成長中愈來愈深沉,愈來愈險惡,而這種犯案的人也只會愈做愈熟練,美其名曰現實,或者無恥的將弱肉強食之類的話掛在嘴邊。
這很明顯的是歪理,人能活到今天就不可能只有競爭,無視其他兩個選項只將競爭提出來當唯一真理,只能說他在掩蓋自己加害者的身份罷了。
反正他們也就只會在自己犯案的時候這麼說了,哪天遇上更強的傢伙,他們就不會談這一套了,他們會再度撿起原本破爛的生物學,開始交易和納貢。
一想到這些人只是太年輕,所以才會被自己抓到一些端倪,她就無法去期望這社會有甚麼美好的未來可言。
她有時會到體育館的樓梯呆坐,那裡的燈一直是開的,她會在樓梯的後方的小空間中,閱讀那些從自己準備好的文學,逃到文字中,規避現在的一切。
有一天晚上,她聽到奇怪的聲音,探頭去看,看著兩個女人疊在一起,在樓梯上親密的歡愉。
當天下午才和家人大罵著同性戀不該存在的自己,此刻卻絲毫不厭惡眼前的旖旎的風景,反而在心中寫滿祝福,仔細一想,自己手中的文學,裡面也是描寫同性愛戀的故事。
她這才驚覺,嘴上習以為常的事情,很多都不是自己真正認同的。
也是從那天開始,她會將所有聽到的話,與他的所見所聞互相比對,去察看這世間荒謬的矛盾,很明顯的,這世界的矛盾太多了,多到她毛骨悚然。
等那兩人鬧夠了之後,她才緩緩的從樓梯後方走出來,表面上不慌不忙,手卻抖的連書都掉在地上,也不沒去看那驚愕的兩張臉,她彎著腰,努力撿起其實很輕的書。
「妳不會說出去吧?」
質疑的聲音傳來,她扭頭,完全沒看對方的臉,也不想去記住對方的長相,淡淡地說了一句:「有發生甚麼事情嗎?」
心虛地說完這些,她就逃之夭夭,這事情,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並沒有,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呢,有一天,同班的某位女同學邀她出去,正想著連招呼都沒打過幾次的這傢伙,沒事情邀自己喝茶做甚麼,對方卻抱怨起自己分手的事情。
莫名其妙的講了一串心路歷程,和不知道有沒有誇大的事情後,一臉疑問的她,才突然想起,那天的樓梯間那事情。
不過是一對曾經在樓梯間歡愉的同性情侶,其中一人突然想嘗嘗男性的滋味,而轉過頭有了男友,這種簡單的事情罷了。
連茶餘飯後的閒談都算不上。
這位氣場低迷的女子,光是蹲在教室就能聽到比這些猛不知道多少倍的事件。
所以,看著這位滔滔不絕的同學,筱牧靈當時的內心,也沒有激起多少波瀾,更多的是覺得這傢伙找錯人抱怨了,畢竟連她自己都忘記自己有幸參與過這事情。
而現在,這位當事人不但記得她這位路人,還對著她訴苦,明明連一面之緣都算不上,竟然將秘密全抖出來了,筱牧靈當時,是真的完全沒搞懂對方到底想幹甚麼。
當天晚上,她在這人家中做客,這是她在回憶中最矛盾的一天,這個人在後來的日子,給了她許多,又奪走她太多,自己對她而言究竟算甚麼,她始終搞不明白,所以她選擇了塵封這段記憶。
也許,她只是覺得有一個好玩的替代品,所以才將她釣到身邊吧。
兩人在究竟算朋友還是伴侶?她不知道,但她是筱牧靈身邊唯一能找到的懇談對象。
有一年,天氣很冷,學校始終沒有下定決心換季。
寒流到位的消息已經寫在報紙上,同學們穿著清涼的夏裝站在冷冷的風中,在顫抖中流著鼻涕,就只為了聽升旗典禮後的廢話。
在冷肅中顫抖的筱牧靈,一邊將滴下的鼻涕吸回,一邊咬著牙齒,下定決心向學校爭取提早換季。
「那是訓導處的責任喔。」
穿著毛衣圍著圍巾的男子,喝著爐煙裊裊的薑茶說道。
「妳去問問人事室吧。」
因為厚厚的羽絨外套,讓她看起來比往常大一圈的女人是這樣說的。
「這是教官室的權責。」
在吹著暖氣的男性,不耐煩地打發著筱牧靈
「換季是教務處決定的。」
身著軍服的教官不好意思地說道。
跑了學校一整圈,筱牧靈沒有爭取到任何事情,只換得一身勞累。
而最精彩的事情,發生在隔日的升旗典禮。
「那個,因為筱牧靈同學話很多啊,我們再站個十五分鐘哈!」訓導主任穿著厚實的像是從雪地來的,在演講台大聲地說道:「才站這一下子就不行了是吧?那你們就別怪別人說你們是草莓!」
當天下午的廁所裡,筱牧靈被潑了一整桶的冷水。
「媽的,白目,很冷不知道啊!?」
就是因為冷,所以我才向學校爭取。
怎麼會變成是我的錯?
「你自己強出頭,他們卻要跟著受罰,這樣大家當然會討厭妳啦!」
「你就守規矩就好啦,以後別這麼不長眼。」
是嗎?他們不是討厭我,只是我和他們產生了利益衝突,所以他們才會圍剿我,但是,當有人在爭取校園福利的時候,為何無人跟隨?
他們都在說學校好爛,結果有人出來爭取的時候,又在那邊說守規矩不就好了。
說是道德,他們根本沒有這種東西,說是利益為主,這些人卻並未為了追求團體的最大利益而團結。
他們只要團體的利益,不要團體負責,他們只要少數人去死,然後自己撿著死者的遺產,不勞而獲,他們在未來的利益前,選擇將少數推向風口浪,任憑他們孤軍奮戰,由那少數『領頭』承擔一切,有成果則團體共享,有危機任憑奴役,然後在一旁裝作一副群情激憤的樣子,等待誰起身反抗,但誰都不想緊跟其後,接著就在原地等著迎接集體滅亡。
矛盾,扭曲,沒有是非對錯,這還只是在學生時期,若是社會?或者是動盪的地帶?人類社會,究竟是多麼恐怖的東西?筱牧靈無能為力,只能盡力無視,冷落自己真正的心。
試著去騙自己吧,說這一切都是少數,說忍一時風平浪靜,說因果會帶來報應,表面上,大家和睦相處不就夠了嗎?為什麼要探究光鮮下的晦暗呢?那沒有意義對吧,反正它存在這麼久了,也不是自己挖出來就能解決的,只要不去管它,它也不會妨礙到自己呀。
不是還有人溫柔的幫助自己嗎?世上也是有真情的。
騙誰呢?
將人禍偽裝成天災來欺騙自己,等到事情發生到自己頭上,才會痛哭流涕。
頻繁的被學校約談許多次,直到快畢業時才發現,平常訴苦的唯一對象,竟然就是把自己賣了的人。
跟學校對槓了許多次,直到最後才偶然的知道她一直在向學校舉發自己。
唯一的談話對象,其實根本不是朋友。
比起被人檢舉這件事情,她更無法接受的是,為什麼她能笑容滿面的聽完自己的心聲,然後轉身就將她給賣了?
當體會到活著比死亡可怕,那便只有一步步,踏向毀滅的盡頭。
畢業的那一天,筱牧靈從天而降,懼高的她頭一次享受這種高度,可惜的是她僅有一次的機會,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品嘗停滯在空中的餘韻。
有人批判這孩子抗壓性不足,有人說都有勇氣自盡,為何沒勇氣抵抗?
沒人知道的是,她只是無法習慣活著。
她只是,無法習慣做人。
更無法想像自己『成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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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一點話:
標題以毛線球做題,是在指本文一團雜亂無章的心
筱牧靈試圖解開這團名叫心靈的毛線球,但很顯然的,她做不到
我也不清楚我寫了什麼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本文已經完成了……
謹以此文送給最厭世的妳,親愛的筱牧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