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好漫長好漫長的回憶。
睜開眼，眼前不是昏暗的學校走廊，而是窗明幾淨的陌生房間。
窗外可以看見熟悉的國小，操場隨處可見奔跑的學生，還能看見當初我和小桃。但我不明白書精想讓我知道什麼，她口中的沒有時間又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房裡的門口突然傳來敲門聲。
「請、請進！」
稚嫩的聲音脫口而出，聽起來像是個小女生。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附身時聽到別人的聲音，總感覺十分新鮮。
這時，房門漸漸打開，一名背著黃色書包的男生走進來，在他身後是有點眼熟的客廳。
當我想起自己在哪見過時，總算明白自己所在的位置。
——葉相映家。
北區初賽前，我們在葉相映家的客廳開作戰會議，那時湘庭姐也在，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葉龍。
如今回想起來，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眼前的畫面如同一塊拼圖，將失落的記憶慢慢拼起。
與此同時，眼前的小男生越看越眼熟，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我、我是幫忙送講義來的！我叫做崔若谷！」
老爸？
我聽了下巴差點沒掉下來。原來眼前的男生就是年輕時的老爸，怪不得好面熟，但我萬萬沒想到，老爸跟葉相映家居然是舊識。
這麼說來，老爸坐在評審席也跟葉龍聊得很開心，就好像昔日同窗……
一瞬間，不好的預感從心底竄起，我不禁全身一震。
湘庭姐比賽中說的話，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直到有天，女生認識一位男生，那男生替老師送講義給她，兩人因緣際會成為了朋友。
莫非……我現在看到的，並不是小桃的記憶，而是葉相映母親的記憶？ 而老爸，就是當初那個送講義的男生，也就是葉相映母親暗戀的人……
當初我以為書精的力量讓我和小桃產生聯繫，如今看來並非如此。因為假如這樣的話，我不可能看到年輕時的老爸，那時候小桃根本還沒出生。
但是為什麼……為何偏偏是葉相映母親的記憶？
書精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就在這時，眼前的場景突然開始變化，窗明幾淨的房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
▼
湛藍的天空，盛開的桃花樹下，年幼的兩人交換成語故事書。
「真、真的可以嗎？這本不是妳媽媽留給妳、非常非常重要的書嗎？」
撐著拐杖的自己，眼前是一臉驚慌失措的男生。
「當然可以！因為我找到了更重要的東西！」
「這樣真的好嗎……」
「我說可以就可以！阿谷你不要管那麼多！快點交換啦！」
葉相映的母親比我想像中還要任性，和湘庭姐有幾分相似，或者該說，湘庭姐有遺傳到母親的個性，年輕時的老爸只能乖乖照做。
然而，我並沒有錯過兩人在交換前，手裡拿著的成語故事書。
那是只要看過一眼就忘不了的封面，也是這幾年來我念茲在茲的東西。
——爺爺的成語故事書。
深紅色的封面，上頭綴飾著白梅花。
但說也奇怪，明明是爺爺的成語故事書，卻拿在葉相映母親手裡。
老爸手裡拿的是小桃那本封面較新、畫著紅桃花的成語故事書。
這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
老爸明明說書是從爺爺那裡拿到，崔家的傳家寶怎會跑到葉相映母親手中？莫非兩人之前就交換過一次？但這又跟剛才的對話產生矛盾。
為此，我得到一個大膽的結論。
老爸在說謊……
那本壓根不是爺爺的成語故事書，而是葉相映的母親從她母親，也就是葉相映的外婆那裡拿到的成語故事書，卻一直寄放在我們家。
直到後來我遇見小桃……
一想到這裡，我不禁臉色發白。
——我把葉相映母親非常重要的書……交給了小桃！
怎麼會這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該怎麼跟葉相映交代？葉相映人都躺在醫院了，我卻把她母親重要的東西交給別人，我真是個大傻瓜！
但是等等，既然當初老爸跟葉相映的母親交換了成語故事書，葉相映母親的成語故事書到了老爸手裡，老爸的成語故事書到了葉相映母親手裡。
那麼小桃手裡……為何會有老爸的成語故事書？
除非，小桃就是葉相映母親的女兒！
呼之欲出的答案，讓我不禁愕然，但眼下還有一個殘酷的問題，小桃是湘庭姐？還是葉相映？
比起當初大海撈針，二選一簡單多了，但不管湘庭姐或葉相映，結果都讓人難受，這表示小桃一直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卻完全沒發現。
更讓我難過的是，小桃身邊明明發生這麼悲傷的事，我卻渾然不知。
明明當初被小桃給拯救了，我卻無法報答這份恩情，這遠比任何事都更令人難過。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也不曉得書精有何計畫，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想用盡全力嘗試。
就在這時，一陣怒吼突然傳來：
「你們幾個瘋了嗎！」
▼
不知不覺，場景又發生變化。
陌生的客廳印入眼簾，隨處可見閃閃發光的高級裝潢，和窗外昏暗的天色、偌大的雷雨聲，彼此形成強烈對比。
但最讓人在意的，還是戴著金色耳環，眼前咬牙切齒的男生。
「為了成語社連命都不要嗎？外頭下那麼大的雨，你明知她身體不好，還眼睜睜看她做這種蠢事？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麼毛病？」
眼前的男生想必就是年輕時的葉龍，口無遮攔的態度和湘庭姐有幾分神似。
「葉龍同學有聽過……葉公好龍的故事嗎？」
躺在黑色沙發上的葉相映的母親，氣若游絲地說。
坐在一旁的老爸全身濕透，一臉擔憂地替她蓋上毛毯。
「都什麼時候了，妳還想說故事？先叫救護車比較要緊吧？」
葉龍的話，讓我想起剛才的自己。對於不顧自身安危，硬要抱病上台的葉相映，自己也是怒不可遏。
然而，就跟葉相映不肯聽話一樣，媽媽同樣也是倔強的人。
「從前有個叫做葉子高的人，鄰里都知道他喜歡龍，甚至連天上的龍都聽說這件事，於是決定登門拜訪。葉龍同學你猜，他們見面後發生了什麼事？」
儘管答案早就公布，但聽不懂文言文的葉龍還是冷哼一聲，不屑地說：
「他們成為了好朋友？」
「葉子高後來逃跑了喔。」
葉龍皺起眉頭，不解地說：
「為什麼？那傢伙不是喜歡龍嗎？」
「我覺得……葉龍同學很像故事裡的葉子高，總是口口聲聲說自己喜歡龍，可是葉龍同學會不會只是喜歡長得像龍的東西，卻不是真正的龍呢？」
「妳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想要什麼？」
「如果可以……要不要加入成語社看看呢？比起什麼都不做，渾渾噩噩過完三年，在成語社的日子一定更有趣。」
葉龍皺起眉頭，早已沒有剛才的氣焰，垮下臉說：
「就為了這不值錢的東西，值得你們這樣豁出性命嗎？」
不知道未來的葉龍，回首當初自己說過的這段話會作何感想？是否會怨恨當初那個放棄家世的自己呢？
「雖然值不了多少錢，可是成語……是非常有意思的東西喔！有許許多多有趣的故事在其中，葉龍同學一定可以明白的。」
「妳是在虧我嗎？」
坐在一旁的老爸嘆了口氣，不滿地說：
「你就別那麼厚臉皮了！不過是個社團，加入又不會少塊肉。還是說你怕了？」
「誰怕了啊！講得好像多委屈你們似的，明明是你們私闖民宅吧！」
「大少爺做人胸襟要開闊一些，別那麼小家子氣嘛！」
「你說誰是大少爺啊！」
儘管早就知道三人未來會走在一起，但能看見青山成語社最初的雛形，依舊讓人十分感動，所有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但一想到決賽後三人將各奔東西，仍舊不免有些惆悵。
究竟葉相映的母親為何做出那樣的決定？離開認識的人，遠走高飛。
假如能夠弄清楚的話，是否也能明白小桃當初的想法呢？
就在這時，熟悉的聲音從身旁傳來，那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聲音。
▼
「我不要！」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葉相映家客廳，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為了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
只見一頭黑色長髮綁成馬尾、一身黑色洋裝的小桃，懷中抱著我的那本成語故事書，站在我面前，但我心裡明白，一切只是來自過去的回憶。
「聽話！媽媽現在需要馬上趕回原本的醫院！沒時間讓妳胡鬧了！」
這時，同樣一身黑色洋裝的女生從旁走了出來，手裡拿著白色相框，就好像剛參加完告別式。
她看起來就像是小桃的雙胞胎，只比小桃高出半顆頭，但從她身上散發出長輩的威嚴。
在那瞬間，我心裡已經大概有個底，關於小桃的真實身份……
「我不要！我什麼都還沒跟小崔說！為什麼就要回去了？」
「到底是媽媽比較重要，還是那個男生重要？」
在姊姊的怒吼下，小桃抿起嘴唇，流下眼淚。我總算終於明白，當初小桃不是自願離開，而是因為母親的病情，不得不離開。
就在這時，我的視線突然往下降，直到和小桃完全平行。
有一雙手放在了哭泣的小桃頭上，溫柔地說：
「回去之後，媽媽把桃花的秘密，告訴相映好不好？」
「可、可是小崔怎麼辦？」
「雖然對小崔很不好意思，不過如果小崔今後依然喜歡成語，你們一定會再見面的，媽媽可以跟相映保證！打勾勾。」
小桃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勾住母親纖細的手指。
「一言為定哦！」小桃說。
「一言為定。」
然而在那之後，等待母女倆的卻是天人永隔。與此同時，有個想法在我心中逐漸成形，關於書精想起的一切和她想透過一幕幕回憶告訴我的事。
「已經夠了吧？已經沒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在那之後的記憶，恐怕只剩下苦澀和難以承受的悲傷。就讓回憶停留在這尚且能稱得上美好的一刻。
彷彿聽見我的聲音一般，周圍場景再次改變，殊不知已是最後一次。
▼
再次睜開眼時，又回到熟悉的國小。
和當初我第一次遇到小桃相同的場景，萬里無雲的天空，遠方的桃花樹美麗的綻放著，彷彿不受時間和空間的影響。
樹下站著一身雪白的書精，和周圍五顏六色的場景顯得格格不入。如今我總算明白，隱藏在書精的背後其實另有其人。
我深吸口氣，隱藏心中的不安，朝樹下走去。書精不發一語看著我，臉上始終帶著溫柔的笑容。
此時的我心中百感交集，究竟該說什麼？就算說了又能怎樣？種種不安纏繞內心，壓得人喘不過氣，但是最後，站在書精面前的我，看見書精清澈的雙眼，我下定了決心：
「其實……妳並不是什麼書精，而是葉相映母親的……幽靈對吧？」
「正確。」
書精點了點頭，露出讚許的笑容，絲毫不打算隱瞞。透過書精看到的所有回憶，視角始終都在葉相映的母親身上，連最初看到的那條走廊，也是葉相映母親的回憶。
當初沒能看清楚的教室內部，裡頭想必坐著年輕時的老爸跟葉龍。
「看來這些日子的陪伴並沒有白費。」
書精的話讓我想起兩人第一次相遇，不禁感到一陣酸楚。
「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李……春花。」
自稱李春花的書精閉上眼，用溫柔的嗓音說道：
「葉龍之妻，湘庭、相映之母。」
「春花小姐剛說時間不夠了，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問。
「其實……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春花小姐抬起頭，眺望頭頂的桃花樹，陽光穿過樹葉，照在她的臉上。
「特別的日子？」
「雖然月曆沒有記載，但是七年前的今天，再過幾分鐘後，就有一個傻里傻氣的母親，在兩個可愛的女兒陪伴下，步入黃泉。」
原來春花小姐的忌日居然就是今天……湘庭姐跟葉相映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參加大賽的呢？
「那名母親離開人世時，心中沒有半點怨恨。儘管在生命的最後，沒能見到心繫的丈夫，但她依然深信，那個人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兩個寶貝女兒。然而，兩個女兒似乎並不這麼認為。」
春花小姐皺起眉頭，或許是想到不久前湘庭姐在舞台上那一番話，春花小姐的臉上露出困窘的笑容。
「而這一切……都是那個傻里傻氣的母親的錯。」
「沒這回——」
我本想反駁，春花小姐卻搖了搖頭，說：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不管做任何事都笨手笨腳。煮飯也好、打掃也好，總是仰賴別人幫忙，完全是個失敗的母親。」
「但是我一直相信，唯有在成語上絕對不會輸給別人。然而事到如今，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卻成了湘庭和相映的惡夢，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為什麼要這麼說？湘庭姐並沒有——」
「爸爸……葉龍之所以沒能趕回來，是因為我的關係。」
「咦？」
出乎意料的真相從春花小姐嘴裡說出，我只能楞在原地。
「這又是……怎麼回事？」
「當初那本被雨淋濕的成語故事書，其實是要送給湘庭的生日禮物。」
「禮物？」
「因為我無論如何都希望，湘庭也能有一本專屬於自己的成語故事書。」
「相映手裡那本是母親送給我的成語故事書，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小崔其實是阿谷的孩子，但我沒有勇氣說出口，相映大概也聽不懂，結果竟然就這麼錯失了唯一可以解釋的機會……」
春花小姐嘆了口氣，眼神中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看見母親的書後，激發了我的想法，我想幫湘庭做一本屬於她的書，就像過去的我一樣。」
「說來慚愧，湘庭這孩子跟我很像，在成語上有著過人的天賦，但是手腳比我俐落，可說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因為我這個母親不中用的關係，湘庭從很小就肩負著許多同齡孩子不用面對的重擔，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
「我一直想為她做點什麼，偏偏我唯一擅長的就只有成語，就這樣一直抱著想要替她做點什麼的心情，直到再次見到母親的成語故事書……」
「光是這件事，就不知該怎麼謝謝你才好，若愚。」
春花小姐瞇起眼睛，露出淺淺的笑容。
「哪、哪裡，那本來就是春花小姐的書，我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然而，有件事讓我更在意。
莫非這一切的源頭，都是來自我和小桃交換成語故事書嗎？假如當初我沒有遇見小桃，這一切是否都不會發生。
「儘管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但是當時的我已經沒剩多少時間。」
「為了我的任性，爸爸他沒日沒夜地趕工，只為讓我能親手把書交到湘庭手中。只可惜當他趕到醫院時，我的身體卻沒能撐到那個時候。」
「因為我的關係，還讓他和女兒徹底撕破臉，湘庭甚至不惜在成語大賽的舞台上做出這種事……」
在得知真相瞬間，我感覺整個人快要虛脫。這到底是何等大的誤會？原來葉龍並不是把事業看得比家人重要，才留在公司不肯回家。而是因為春花小姐才留在公司直到最後一刻，兩者乍看相似，意義卻截然不同。
原來這一切都是湘庭姐誤會了，但也難怪湘庭姐會誤會，唯一能解釋的人已經不在了。我想不管葉龍說什麼，聽在湘庭姐的耳中都只是藉口。
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誰對誰錯，所有人都在替對方著想。溫柔到最後就是所有人都受傷了，卻沒人願意說出口。
「春花小姐是為了讓我告訴湘庭姐這些事，才讓我看那些回憶的嗎？」
「還有一個原因。」
「還有其他誤會？」
春花小姐搖了搖頭，雙手放到背後，一改原先的陰霾，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說：
「是為了履行一個約定。」
「約定？」
「若愚你還記得，我跟相映說的話嗎？」
「桃花的秘密？」
春花小姐點了點頭。
「直到最後，我都沒能告訴相映答案，對此，我一直耿耿於懷。這次找上你還為了因為這件事。」
「比湘庭姐的誤會更重要？」
春花小姐搔了搔臉頰，轉身背對我，害臊地說：
「對我來說，成語就是桃花。」
聽見熟悉的台詞，我不禁眼睛一亮。
「當初高中成語大賽時，我在這問題上栽了一個跟斗，所以我希望若愚你能替我扳回一成，也算是幫青山高中討回門面，這可是身為學弟的責任，不准你逃避哦！」
在聽完春花小姐的話後，我有了一個新的體悟——眼前這個人毫無疑問是真正的「成語痴」。
「我還是可以聽見你在想什麼哦……」
「真的假的？」
我下意識摀住嘴巴，明明在想的是內心，但下一秒——
「騙你的。不過這樣我就知道你確實在想失禮的事。」
「還有這樣的？」
儘管知道不會再被書精竊聽心思，難免還是有些感傷。為了掩飾心情，我抓了抓頭，沒好氣地說：
「所以到底為什麼是桃花？」
「人面桃花的典故你還記得吧？跟金陵女中的那場比賽——」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春花小姐轉過身，瞇眼看我說：
「相映名字的典故就是出自這裡，你就把它當作是媽媽的助攻，痛哭流涕收下吧。」
「還真是多謝……」
「一般說到人面桃花，大家都把重點擺在前段的『人面不知何處去』，卻忽略了後面的『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不是當然的嗎？比起消失的人，景色仍在有什麼用？」
就好像小桃不在後，她留下的成語故事書就失去了意義。
「正好相反。」
春花小姐揚起嘴角，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
「對我來說，桃花才是最重要的。」
「這又是……為什麼？」
「只要看到桃花，不就能想起消失的人嗎？就好像成語一樣。」
「哪裡一樣了？」我傻眼地問。
「你或許很難想像，但是對從小與病床為伍，什麼時候從世上消失都不奇怪的人來說，能夠在世上留下讓人記得自己的『桃花』，是非常重要的人生大事。」
說出口的話語遠比想像中更沈重，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所以……成語就是妳一直想找的『桃花』？」
「正確來說，『人面桃花』這句成語才是我找到的『桃花』。」
「你還記得小夜說過『朝三暮四』的變化嗎？」
「嗯……」
「過去我想過要用自己的故事創造一則成語，但是如你所見，作為成語根本的典故有三大類型，一是來自故事的典出，二是來自古人對話的語出，最後則是濃縮文本的語本。」
「很遺憾的，我不覺得自己的故事能包含在任何一種類型，即便是限制最寬鬆的典出，也必須具備廣為流傳的前提。」
春花小姐說得頭頭是道，兩眼閃閃發光。不愧是超級成語痴，在成語的事情上絕不馬虎。
「最後我找到的解答，就是變化題。」
「變化題？」
「這也要多虧當初把我考倒的申論題評審。」
「慢著！為什麼又扯到申論題的評審？」
「儘管現在的人們很難創造出新的成語，卻可以在既有的成語上，創造出全新的意義。」
「什——」
「人面桃花是我苦思許久，在不改變既有故事框架的前提下，透過對景物依舊的新詮釋，這就是我的桃花！」
「這就是……桃花的秘密？」
春花小姐一副「快點稱讚我！」的表情，幾乎整個人都貼上來。這個人只要一提到成語的事就會變了一個人。
「還真是……無聊透頂。」
「咦？」
春花小姐瞬間整張臉僵住，接著整個人往後仰，難以置信地喊道：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就為了這點小事，不惜千里迢迢從黃泉跑來我房間，甚至不惜假扮成書精陪我度過半個學期，最後就只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妳這幽靈也未免吃飽太閒了吧？」
「可、可可可可可是……」
「看在過去這段期間的照顧，還有葉相映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幫妳這個忙吧。」
「好過分！虧我好心告訴你申論題的答案！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兔死狗烹！」
「既然事情交代完了，就快回去吧。」
我不理會春花小姐一連串的成語攻擊，像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
「妳不是說時間不夠嗎？不快點回去的話……會有問題吧？」
春花小姐眨了眨眼，愕然地看我。
「妳就別操心了，那兩個人沒問題的。雖然由我這個外人來講沒什麼說服力，不過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抓了抓頭髮，轉身背對春花小姐。
「畢竟……我可是受到『成語之神』眷顧的人。」
「若愚你……很口是心非耶？」
「少囉唆！快點回去啦！」
我忍住想轉身的衝動，握緊拳頭大喊。
「那小桃……相映就麻煩你囉？」
「嗯。」
「還有湘庭也是。」
「知道了啦。」
「爸爸……葉龍可以的話……」
「那個人應該可以照顧好自己吧？不過算了，誰叫我是爛好人呢。」
「我從以前就很討厭這種時候，雖然心中沒有遺憾，還是會覺得不捨。」
此時的春花小姐，臉上是怎樣的表情呢？背對她的我無從得知，但這也是我的用意，為了不讓告別顯得悲傷，這樣單純的道別才是最好的。
「最後的最後，還是讓我說個成語吧！」
「又是成語啊……」我吐槽。
「畢竟我這個人除了成語之外就一無是處了嘛！」
為什麼……這個人可以這麼理所當然地說出這種自虐的話？
「沒這回事！」我轉身大喊。
「欸？」
原來……此刻的春花小姐，臉上是這個表情。
站在我背後的是一身穿著黑色洋裝，黑色秀髮垂至腰際，和湘庭姐差不多高的美麗女子。
春花小姐睜著黑曜石般閃閃發光的雙眼，一臉驚訝地看著我，眼框中泛著淚光。
「春花小姐教會了我很多事，我才是那個一無是處的人。總是依賴妳的建言，直到最後都是。」
春花小姐靦腆一笑，閉上雙眼，緩緩開口說：
「管鮑之交是出自《列子‧力命》。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
春花小姐說完，抬起頭，露出苦澀的笑容：
「這是我……最喜歡的成語故事。」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我一直都很羨慕管仲能有像鮑叔牙這樣的知己。不管什麼情況下，那個人一定都理解自己的苦衷，饒恕自己的過犯。」
春花小姐深吸口氣，眼中多了一份堅定，炯炯有神地說：
「我希望能在最後……把這個成語送給若愚你，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也謝謝你……願意當我的鮑叔牙！」
這個人直到最後都是不折不扣的成語痴，即便是感謝的話語，依舊脫離不了成語。
但，這樣就好。
如果世上真有所謂成語之神的話，肯定就像眼前的這個人一樣吧。為此，我也回以微笑，伸出手說：
「彼此彼此。」
就在這時，桃花樹上的桃花飛落，轉眼間落英繽紛，伴隨著春花小姐最後的笑靨，連同其修長的身影也一同化作花瓣消失。
接著，我的眼前再度回歸黑暗──
▼
「若愚選手？」
主持人的聲音從旁傳來，我緩緩睜開眼。
刺眼的聚光燈下，是偌大的黑色舞台，台下是滿滿的觀眾和參加全國高中成語大賽的各個學校的學生還有老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代表青山高中出賽的自己身上。
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本書的重量。那是從小到大我所熟悉的重量，如今卻讓人倍感空虛。
——消失了嗎？
即使轉過身，也看不見任何書精的身影。早已習慣腦中的另一個聲音已不再回應。
即使在人群之中，即使身在舞台之上，仍舊感到無比空虛。這就是失去親人的痛苦嗎？
曾經習以為常的事物，只有在消失的那一刻，才會感到珍惜和痛苦。
葉相映跟湘庭姐也都曾經切身體驗這樣的感覺吧？
然而，在這種時候哭泣，天國的春花小姐會很感到困擾吧？明明已經把一切託付給我，代理人的我卻只會在台上哭泣。
為此，即便鼻子仍感到一陣酸楚，視線也因淚水而變得模糊，我仍握緊手裡的成語故事書，大聲說道：
「對我來說，成語是——」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