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微風迎面吹來,使我稍稍瞇起雙眼。
此刻奧絲雅正騎著馬,而我則坐在她身後一起顛簸著前進。我們沿著河岸來到一處郊外,逐漸遠離〈白城〉和附近的村落。
「奧絲雅,我們要去哪裡?」我問。
奧絲雅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講起無關的句子。她說:「很久以前,我常常一個人騎著馬沿著河散步。我很喜歡這麼做。在我認識了那個人之後,我也帶他來過幾次。」
「那個人......」
「請你先看看這個,殿下。」
這時候,奧絲雅不知從哪掏出一張高級羊皮信紙交給我,我想都沒想就攤開來閱讀。
奧絲雅,妳好嗎?
過去三個月以來,我感到既震驚又困惑,幾乎無法將自身的思緒化為文字。
就在幾天前,我收到我妹妹桃樂絲的來信——從信中的內容看來她安然無恙,她正受困於野獸人的人馬族領地之中。那些半人半馬的怪物向聖瑪利王國提出鉅額的贖金要求。假使我們不提供這筆贖金,她就會被賣到野獸人的奴隸市場上。這對埃爾多迪家族是多大的羞辱,妳不可能不知道的。
我不解的是,她在信中提及自己之所以會被敵人所擄獲,都是由於妳沒有派遣任何侍衛保護她,才使得那些怪物有機可稱。更糟糕的是,她指控妳和入侵聖瑪利王國的野獸人王子合作。這可說是極為嚴重的指控。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奧絲雅?我實在無法相信妳會做出如此輕率又魯莽的決定。一想到桃樂絲如今面對的險惡處境,我卻不得不往最壞的方向思考。或許我當初一開始就應該極力勸阻大臣們,阻止妳成立勿忘草騎士團。
過去幾次來信,妳不停地幫著野獸人辯解、寫下許多美妙到讓人難以置信的情境。妳不曉得她們才是入侵聖瑪利王國的蠻族嗎?牠們甚至不是人,而是動物!只是一群擅長投機取巧,賣弄小聰明的怪物。
我必須再次鄭重警告妳,千萬別被野獸人的詭計給欺騙了!等到妳收到這封信的三天後的夜晚,讓我們老地方見面。
妳忠實的未婚夫,埃爾多迪.費倫茨。
「這......這封信是......」
當我讀完這封信之後,手指微微的顫抖。不知是因為震驚,還是因為信中充滿敵意的字句而帶來的憤怒。
「奧絲雅,為啥前陣子你沒將這封信拿給我呢!」
「因為我想私底下說服費倫茨......」
「可惡,假如我知道他對我的敵意和誤解這麼嚴重,我也不會這麼輕易放他們的使者在城裡胡來啊!可惡、可惡啊!」
「對不起,殿下。錯都在我......我、我沒想到聖瑪利王國的動作這麼快,甚至趕在我和費倫茨見面之前就對白城使出這麼陰險的手段。如果....如果我能....!」
「沒有如果了!事情已經發生了、對白城與民眾的傷害也造成了,現在還能做的只有趕快讓這起事件謝幕。」
奧絲雅的側臉面色凝重,沒有應答。但從她倔強地緊抿雙脣,眼裡含著淚珠卻又不肯發出一絲聲音的悲憤模樣,我也不忍心繼續責備下去。
就在此時,不遠處的開闊地帶出現了一絲絲灰煙以及一些帳篷的輪廓,四周的草叢間也能夠察覺出許多穿戴著斗篷的哨兵。
而在營地的前方,『那個男人』的身影也慢慢地愈來越接近、越來越清晰。
***
這隻雄性人類看起來就像個年約二十多歲左右。
他的五官端正挺拔,肌膚相當白皙,與他一頭褐色的短髮與深色的雙眸相互呼應。即便我是一名獸族且缺乏人類審美觀,多多少少也能一眼就看得出這個男人屬於俊俏類型。
在晨光的照射下,他的臉有點像像蒙上一層蒼茫的霧氣,依稀呈現出大致輪廓。那張淡然......甚至稱得上冷漠的的面孔猶如一尊用大理石雕琢的塑像,展現出他為人冷酷的性格。
我看得出此人並不喜歡以突發奇想或暗示來當作制定決策的依據,更不喜歡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件。所以當他看見我坐在馬背上的時候,面無表情的臉龐透露出一絲陰沉的神色。
等到雙方距離剩下三公尺,奧絲雅拉了一下韁繩,而我則順勢從馬背上跳下。
「費倫茨.埃爾多迪。」
「殿下......!」
奧絲雅小聲的驚呼一下,但此時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這名雄性人類身上。當我走上前連名帶姓叫出他身分的時候,這個男人的臉上絲毫沒有一絲訝異。
「是埃爾多迪.費倫茨,姓應當放在名之前......真是一頭沒禮貌的小野獸。」
我與費倫茨面對面對峙幾秒,他雖然比我還高(事實上大多數人都比我高啦!),但我卻絲毫沒有望之怯步,反而挺起胸迎上前去。
「我不得不誇讚你,野獸人。你的聖瑪利王國語說得有模有樣的。」費倫茨說,下巴微微上揚。
「這都是為了讓我和人類能更理解彼此!」我有樣學樣抬起下巴。
「你確定不是為了征服人類、奴役人類而做的準備嗎?」
「哼嗯——」
我深吸一口氣,好壓下不滿的情緒。
「要是我打算這麼做的話,我一開始就不會試著去理解人類,我會直接把整城的人全殺光,或者把他們全部賣到帝國去當奴隸和家畜。」我說。
「既然你這麼宅心仁厚的話,是否能夠將〈白城〉還給它應屬的主人?」
「你知、我知,大地之母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愧是野蠻的野獸人,縱使學習過文明的語言也無法以文明的方式溝通。」
就在此時,一抹熟悉的身影介入我與費倫茨之間。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別讓氣氛這麼僵硬。」
這時候,人類使者亞諾什若無其事地從旁跳出來,臉上仍帶著他的招牌笑容。
「亞諾什,是你......」
「殿下,請由我向您介紹。站在您面前的這位是埃爾多迪伯爵。他是埃爾多迪家族的長子,也是聖瑪利王國中高貴的純正貴族。」
「我知道他是誰。」我說。
「伯爵閣下,由我向您介紹。這名野獸人正是獸族帝國的第五王子,名叫——」
「即便自詡為貴族或王子,野獸人終究是披著衣服的野獸,任何文明社會都不會承認這種頭銜。」費倫茨以不悅的語氣打斷亞諾什,聽得我都氣得毛髮都快豎起了。
「啊......啊哈哈哈,總之請雙方都冷靜一點。如今王子殿下前來,不就代表我們終於可以解決這問題了嗎?」
「解決問題?」
正當我感到十足困惑的時候,我看見奧絲雅走上前來走向費倫茨。她似乎一直在隱忍住自己的情緒;我瞥見她握緊雙拳,指頭都泛白了。
「奧絲雅!我的上帝,我可終於見到妳了。我不是在信中跟妳約好,要在半夜十分的時候過來與我相會嗎?」
費倫茨一看見奧絲雅,臉上頓時綻放優雅的笑容。但那張知性卻叫人隱約不安的臉龐上卻迅速閃過一絲陰霾,他的笑容中帶著某種會讓人警惕的氛圍,好像他隨時隨地都在計畫著什麼。
不過一當費倫茨看見對方身上沾滿灰燼的模樣,這人很明顯地皺起眉頭。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問:「妳怎麼會遲了這麼久才現身?而且還渾身狼狽......」
「費倫茨,我......」
奧絲雅頓了一下,呆愣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
過了整整幾秒後,她才終於開口回答:「我剛剛......我一整晚都在撲滅〈白城〉內的火勢。」
「妳?撲滅火勢?」
「是的,你也看得見那些從城內飄出來的黑煙吧?我本來正在前往和你見面路上,可是一回頭看卻發現〈白城〉起火了。所以我....我立刻快馬加鞭奔回城去,接著我和殿下......全城的居民與獸族同心協力,好不容易才阻止這場大火。」
「妳協助獸族撲滅〈白城〉的大火......」
費倫茨聽聞後伸出食指,按揉於自己的太陽穴上,露出頭痛般的神情。怪了、這傢伙的動作怎麼能夠如此戲劇化又自然啊!純正貴族都是這副德性嗎?
這時奧絲雅緩緩開口詢問對方:「費倫茨,請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些事情對吧?不管是意圖使〈白城〉陷入火海,還是派遣刺客刺殺王子殿下?這都是其他人的計畫,對吧?」
此時,營區周圍的聲音彷彿全被抽離,就連輕拂的晚風與細碎的蟲鳴也都戛然而止。三個人、三雙眼睛,全都直盯著費倫茨的臉龐,奧絲雅的表情似乎更像是在祈求、祈求著事情並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樣.....
「妳在說什麼傻話,這一切自然是我安排的。」
然而、費倫茨卻毫不猶豫地承認了。聽到這裡,奧絲雅整個人就像是被落雷給劈中一樣,當場陷入呆愣。
「為......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她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懺抖著問到。
「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妳,奧絲雅。」
「什、什麼......」
頓時間,我看見奧絲雅臉上的表情整個凍結住。
他是個危險人物,我不動聲色地想道。
「妳真的希望自己的〈白城〉是遭到野獸人統治嗎?只要讓這名統治者的名聲掃地......更甚者,在這場火燒城的混亂中喪命的話,必然將大大打擊野獸人對〈白城〉統治的穩定性。詳情我已經聽亞諾什說了,獸族帝國壓根就不搭理這名繼承人。因此只要等到春季來臨,我們的國王將派出大軍壓境,輕易奪回〈白城〉和周邊領地的控制權。」
「但......但你打算把〈白城〉整個燒了啊!數百......數千名平民百姓會因此喪生或流離失所啊!」
「奧絲雅,妳的思想怎麼仍如此狹隘。」
費倫茨的口吻中聲音中必定充滿著讓人背脊發寒的感受,就連奧絲雅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地凝視對方。
「身為埃爾多迪家族未來的伯爵夫人,甚至是聖瑪利王國內最有權勢的女人,妳竟然在乎區區幾千名平民的性命?」費倫茨說。
「〈白城〉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是我們家族世世代代誓言守護之地。這些事情你不是早就都知道嗎?你之前還答應過在我們結為連理後,允許我探望家鄉、照顧人民的需求......」
「聖瑪利王國需要的是這座城市,因為它坐落於野獸人與聖瑪利王國邊境的關鍵要道。假使此地為野獸人所利用,那麼不論是這座城堡或居住於此地的平民都變得毫無用處,甚至成為巨大的威脅。」
晨光——幾乎與他開口說話同一時間,柔和、溫暖的光線靜靜地流洩在費倫茨身上。由於背光的關係,他的面容稍微有些陰暗;而在那模糊不清的臉龐上,竟露出了讓人不寒而慄的冷漠神情。
「妳雖出身卑微,我卻毫不在乎這件事。妳本被王國議會認定為叛徒之女,一輩子都將活在陰影之下,我也全然無視妳的家族曾犯下的過錯。妳以為我付出多少的代價,才得以說服整個家族接受這門婚事。」
「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多多少少在乎一點我的感受嗎?我深愛本地人民的心情你一點都不能感受得到嗎?」
「正因為我愛妳,奧絲雅!所以我才試著將妳拉上正軌,妳才是一丁點都無法理解我的行為。為了不讓這片土地和本地人民為野獸人所用,我才想出這個驅逐他們的計策,犧牲平民百姓這種事情根本微不足道。說到底,妳究竟為什麼希望〈白城〉落在野獸人手中?
「我、這......因為......」
「妳難道不希望它回歸到人類統治之下嗎?認清楚妳的身分、妳的同胞,奧絲雅!妳是人類,站在妳身旁的這個毛茸茸的畜生是頭野獸。他才是入侵者!」
「我沒有忘記自己是名人類,我也未曾忘記你對我的好。只是王子殿下他......他是真心對〈白城〉的人民很好。我知道這有點像是我的一廂情願,但只要你們多相處一段時間,你也能感受到他的真誠。既然你不介意我的身分,鐵定同樣能接受王子殿下。不管未來兩國之間要怎麼處理,想必都能避免戰火——」
忽然間,我看見費倫茨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部肌肉似乎抽動了一下,但僅僅只是一閃即逝。
「費倫茨,現在還來得及。我們一起想辦法說服王國議會,假如以埃爾多迪家族的影響力,我相信能夠和獸族帝國一同找出雙方都滿意的——」
「奧絲雅,妳......」
當費倫茨再度開口之際,他的嗓音降至冰點。
儘管他說話的對象是奧絲雅,我都能感受到那冷冰冰的語氣,彷彿有一股難以抵擋的寒意滲入我體內。
「妳還是處女嗎?」
這並非玩笑話,現場也沒有人發笑;不過就連奧絲雅聽了後都為之一愣。
「哎、我......呃......我當然還是......」
奧絲雅雙頰泛紅,杵在原地的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每次閱讀妳的來信,我一直在想著、一直在思考著,究竟妳為何無時無刻都在替這些野獸講話。縱使牠們再怎麼善良或富有同情心......縱使我完全不承認......野獸人仍舊是佔領妳家鄉的入侵者。然而信中那些看似夢幻祥和內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起。最後,我收到了妹妹寄來的贖金信。她在信中嚴厲斥責妳,害得她如今落入人馬族的手中。如今在跟妳對談之後,我終於恍然大悟......」
「絕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費倫茨!我至今仍——」
「我只能想到一個種可能性,而且我不得不接受這殘酷的事實。」費倫茨第二度打斷奧絲雅,他搖頭嘆道:「為了拿回過去屬於自己領地,妳和這群野獸達成某種邪惡的交易。」
「我、我沒有......」
「妳身為勿忘草騎士團的團長,是否又將底下那些女騎士納入這場交易中?」
「我沒有!」奧絲雅發出怒吼,我從沒見過她發出如此絲心裂肺的聲音。
「那麼我問妳,妳在野獸人入侵〈白城〉時究竟做了什麼事情,這才導致包括我妹妹在內的所有純正貴族全數遭俘,而妳和妳口中的人民卻全部安然無恙?」
「當初是王子殿下帶領我們突破萬難,一同拚上性命打破人馬族部隊的包圍網。但桃樂絲閣下和其他純正貴族擅自落荒而逃,他們才會被人馬族捉到.......」
「妳以為我會相信這種愚蠢的謊言嗎?野獸人帝國在團團包圍住敵國的人民之後,又反過來對付自己的部隊。妳把我當白痴耍嗎,奧絲雅?」
「那是事實!」
「在我看來,妳肯定答應了這野獸人孩子什麼,並且對他搖尾乞憐。我甚至不清楚妳至今還是個忠貞聖潔的處女,抑或是個已經與野獸交合過的淫邪婦人——」
「給我閉嘴!」
喊出這句話的並非奧絲雅,而是我。
我聽不下去了!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