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１．
那名獨自向北流浪的小醫者，笑得越來越單薄。
花費數月，余果把一條楚江走到了盡頭。他抵達一個叫靖家村的地方，若要再前行，就得翻過氣候惡劣的北鏡山。他於是在靖家村落腳，開始以自己薄弱的醫術與居民們換取食宿。停下腳步，他才發現他已跋涉了上千哩路，把戰聲、亂世，遠遠地拋在腦後。
可劈啪的火燒聲存留於他腦海，靖家村同齡的孩子不懂他臉上時不時浮現的驚懼。這其實不是壞事──證明這偏僻的地方還未被戰事驚擾半分，余果住了下來，收留他的那戶人家，有個名叫阿紀、和他妹妹同年紀的女孩兒。
阿紀天生體弱，在靖家村這樣嚴寒的環境，大多時間更只能待在家中。余果來到後，她有了伴，趁家人外出狩獵時幫他磨製藥粉，纏著余果、讓他說他沿途經歷的故事。
「那可不是些好玩的事兒。」
余果有了自己的一個小房間，他把從村莊周邊蒐集來的藥草一股腦兒地倒在舖上，從其中挑撿、一一歸類。由於村中人大多以狩獵維生，經常有人受傷，他特別多準備了些治傷的藥，以備不時之需。
「可那些都是我不知道的嘛。像你說，你的家鄉是個有時不下雪的地方，我就覺得，我也好想去看看。」
「阿紀，那裡不好玩。」
小女孩被他臉上微弱的笑氣著了，她覺得余果在嘲笑自己。她跳上床，「嘩啦」地把藥草掀到空中，一時天女散花，草香揉合成了一股奇妙的氣味。
「哎！」
「不管不管，你多說一點嘛──」
不知天性使然、還是這一路曾見過太多值得憤怒的悲慟，余果的好脾氣養得阿紀更加任性。他總禁不起她央求，這次，依然無奈地放下藥草、撥出一塊位置。阿紀喜孜孜地挨到他身旁，溫軟的體型就像他回憶裡逐漸模糊的、某個笑容淺淺的至親。
「大約……四月時的事。我曾迷路到一個舊戰場。那裡的風都帶著一股腥氣，我靠近時本就想繞道而行，只是想到師父和我說過，醫者的本分便該救濟蒼生，我才硬著頭皮到了舊戰場中心，想找找有沒有生還者。」
阿紀聽起故事，人便異常安靜，她睜著一雙圓圓的天真大眼，一度使余果猶豫該不該說下去。
「想來還會後怕。妳知道，一旦有了屍體，附近便容易產生疫病。我當時實在沒想太多，也幸虧冰雪凍住了士兵、沒讓屍身腐敗得太快。可那些戰士們臨死時的表情，全被凍在冰塊裡，我對上他們的眼睛，他們見我，就如見到敵人那般猙獰。」
「討厭！你別說這個！」
阿紀驚叫了聲，一拳捶在余果肩上。花拳繡腿，自然不怎麼疼，但余果想得入神，被這一下嚇了一大跳。他呆了半晌，見阿紀不滿地鼓著臉頰，訥訥地搔了搔腦袋，解釋道：
「我想起的故事也就只有這些了。」
「那你救活了士兵沒有？他們有沒有回家去、和他們的妻子團聚？」
「阿紀，妳是不是聽多了那種風花雪月的故事？」
眼看她又要一拳捶過來，余果連忙抬手遮擋。兩眼一閉，發現她只是做樣子，他仍悄悄地挪動屁股，遠離了她幾寸。
「……沒有。我尋遍了整個戰場，只救了、只救了……」
「救了一個也好嘛。」
「不，我只救了一隻和同類搶食受傷的烏鴉。」
阿紀滿臉不可置信，正想大聲地質疑，忽然發現余果的眼神黯了下來。小女孩天生的敏感使她即時捂住了嘴巴，余果見著，兀自疑惑著，阿紀已經憑她單純的寬容、原諒了他。
「沒事！反正也不是無功而……無功而返嘛！我這樣說對不對？可你下次別說那些屍體啦，聽著怪嚇人的。」
「比死人可怕的東西多著呢。至少人死了，不會撒謊、也不會害人。」
阿紀眼睛一亮，突然被提醒了什麼。她扯住了余果衣袖，神祕地把嘴巴湊到他耳邊。似乎聽久了故事，終於輪得到自己說一回，她格外得意：
「我也跟你說一個，關於咱們村莊的傳說──是真實的傳說喲。」
「傳說還有真的啊？」
余果一開口便知不對。幸虧阿紀來了興致，沒與他計較，她一邊比劃著看不懂的圖案、一邊說：
「你知道爹爹他們外出打獵，有時不只是抓動物而已。村裡的人常常受傷，是因為他們要對付來自北鏡山上的妖怪！」
時隔多日，余果首次想起道士為他算的卦。阿紀的敘述莫名的使他緊張，他趕忙問：
「有很多妖怪嗎？」
「不，只有一隻妖，但他常常襲擊村子。」
想來是余果來到靖家村的時間短、而大人們又絕口不提，他今日才藉阿紀的口聽說了這名妖。阿紀發覺他認真地在聽，更加得意，與他繪聲繪影地形容那隻雪妖的容貌。
聽聞北鏡山上的雪妖，是個貌美無雙的少年。有著過腰的長髮、常著一身與雪同白的華服，纖細的指尖卻總在靖家村村民身上留下殷紅的傷痕。
「你如果遇見了他，要跑得越遠越好，要不你就得找到爹爹，他會打敗妖怪的！」
余果沒點破，如果阿紀她爹能擊敗雪妖、那為何那妖物至今依然作祟？他的思緒早飄到九霄雲外去。道士說的「遇妖」，莫非指的便是靖家村這一樁？
作為醫者，他應當痛恨傷人的妖怪。可余果不敢說，他曾想過──若妖與人不同，他嚮往被妖怪割破咽喉、來逃避這世間灼人肌膚的烈烈日光，勝過於真死於戰火，作個似烏鴉爭食相殘而亡、可悲的人類。
他以為道士預言的是難逃的殺劫，卻未想過緣已在飄泊中生根。命定的劫數就如他前半生所棲的風雪，冷，是冷極了，但能掩蓋火光，沒有什麼會是不好的。
至少他此刻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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