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的伊蓮諾亞》
「比爾的妹妹……死掉了嗎?」
話出口的那一瞬間,伊蓮想收回卻已經來不及。
昏暗間,羅伊露出一個她從沒看過的陌生表情,他的手臂緩緩收緊,彷彿隱忍著痛苦──黑墨般的瞳孔收縮──她聽見他徐長的呼息聲,然後,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聲音低啞的開口:「是的,她已經不在了。」
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闔眼離開這一切,去到無人可及的地方。
低沉的嗓音在他胸腔共鳴,震動著伊蓮的耳膜,她感覺胸裡某一塊脆弱好像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捏握住,隱隱揪痛著。
所以,她是你上一個『器皿』嗎?
……是的。
他們幾不可聞的悄聲對話,伊蓮咬住唇,看著羅伊的臉──她怎麼可以這樣問呢?明明看見他的表情了,為什麼她還繼續問下去,好像非要往對方流血的地方掏挖似的,好狠心、好過分──可是她停不下來,她想知道、想確認,自私的想從最安全的地方知道更多關於他的過去。
『也許,我的兄長的確變了不少。』她想起萊恩那句話。
……所以比爾會離開赫維堤克,也是因為那件事吧?難怪每次比爾看到羅伊的時候,表情都這麼怪……比爾會不會覺得是羅伊害死他妹妹的呢?一定是這麼想的吧?
……那羅伊呢?
他會不會也覺得,這是自己的……錯……呢?
突然發現,她不曾問過羅伊的想法。
他們不曾這樣閒聊,遑論問一些隱私的事──她聽著他穩定的心音,想著,啊,他們的心跳聲,聽起來都一樣呢。
「……為什麼貴族要繳交那個東西呢?」她問,「用孕母……繳交『容器』……戈婓說,那是『神』要的東西?」
「──是『母親』要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羅伊垂眸看著她,誠實道:「我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在那件事之前,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質疑,也沒有人膽敢質疑──除了萊恩──但在那之前……雖然現在也差不多……我跟他並不親,他在我們眼裡就是個怪胎,我很順理成章的接受母親要我們相信的:奴隸的命也就那樣,不值一提。」
最後句聽在伊蓮耳裡有些刺耳,但他的眼神深深的吸住她,讓她不得不繼續聽下去。
「我一直認為,我們從母親那兒得到這麼多,繳交一點她要的東西回饋母親,其實還滿理所當然的。」
直到他讓那女孩懷了孕,萊恩得知後憤怒的想阻止,拼命警告他,他都還執迷不悟──然後,終於,他用生命中的第一次的痛,第一個記在心上的人命,證實了萊恩是正確的。
那傢伙是對的,『母親』有問題,為了想得到的東西而騙了他,但澈悟了又如何?比爾出走赫維堤克,連那女孩的骨灰也帶走了,恨得什麼也不願留給他。
而他知道,他沒資格要。
大痛之後,他才開始思考,開始學著質疑──然後,戈婓露出真面目,他意興闌珊的默許那傢伙的行為,最後乾脆將所有權力都放任給戈婓,看他能做到什麼程度。
「所以,你之前說你被欺騙,原來是在說七神的事……」
「我想讓她能安穩撐過生產,母親從議事地送來活性抑制酶,向我保證可以讓母子均安……」羅伊聲音低啞的自嘲,「而我信了。」
銀鈴般的笑聲從城堡中消失,生命從此陷入漫長的死寂,他對什麼事兒都提不起勁,僅僅維持貴族的義務,容器的事情則一拖再拖,找盡各種理由藉口……直到戈婓主動來敲他的門,與他協議──
──他繼續維持頹廢赫維堤克城主的表象,繼續同議事地收取生產容器所需的抑制酶,在女奴接受檢驗前讓戈婓將東西調包,拿去做研究,他則不再碰那些被送進城堡當孕器的女人。
伊蓮瞪大眼,一個沒克制住,開口反駁:「可是你當時,在戈婓先生面前說要用我。」
面對她有些委屈的指控,羅伊沒有抗辯,只是伸手輕搓她的臉,低聲說:「抱歉,我當時──我陷在相同的情緒裡太久了,妳當時對我來說,是個很合理的宣洩藉口。」
她訝異的看著他──他道歉了?羅伊?赫維堤克的城主?一個貴族?向她──一個賄賂戶口官、女扮男裝混進戰奴營的奴隸──道歉?
彷彿嚇她一次嫌不夠似的,羅伊看著她,臉貼得更近,又說了一次。
「抱歉。」
那幾乎是貼在唇上說的。兩人的唇瓣彼此廝磨著,氣氛曖昧又親暱,伊蓮還沒從訝異中回神,已經被他偷去好幾個輕吻──原本有些蒼白的臉頰現在紅得像熟透的番茄一樣。
不能太沉溺……羅伊告誡自己。
原本只把她當戈婓要的材料,任憑戈婓用那三腳貓功夫教她那些愚蠢至極的求生技能,沒想到漸漸看不下去──他多管閒事了,卻也成功惹怒了總是隱忍的她。
『是!我就是垃圾一樣的戰奴!我就是欺上瞞下的罪犯!我就是你們貴族眼裡沒價值的棋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是!我就是那麼弱小!你滿意了嗎?!』
她氣得整張小臉脹紅,難堪得詆毀自己,卻又頂撞得如此理直氣壯──接著戈婓出現──那一瞬間,他發現,他無法忍受看見她對戈婓崇敬的態度。
明明沒安好心的,那傢伙憑什麼……
等他從議事地回來,那傢伙已經把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她送了出去──他好不容易追上,卻差點晚了一步。
她受了傷還想著任務的事,失去母親仍堅持不放棄;明明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被測試了,幾乎是半顆棄子的存在,卻還是替菲里妲斯做事。
……她,葬了那個孩子。
明明不斷警告自己,別再重蹈覆轍;明明決絕的離開了,卻在知道她接手暗殺任務時,無法自制的跟上了船、替她擋了刀、進了她房間、上了她的床……
明明……警告過了……
不能太沉溺……伊蓮提醒自己。
她不是多單蠢天真的少女,認為坐擁一切的男人會如此輕易與自己親近;她不漂亮、臉上有雀斑、身上到處都是傷疤,胸前、腰腹的疤痕更是猙獰難看;她的手也因長期做苦工而粗糙乾裂,甚至還有老繭──她沒讀太多書,說話內容乏善可陳,除了上戰場殺人,她什麼也不會──何況她還打不過他。
這樣的她,有什麼好?
她已經失去母親、接著失去曉雯,現在擁有的親人,也只剩來路不明的小雯而已──藍伯特說,小雯因為是變異種與進化種的混血,雖然有一定的智商,但體內相抗衡的病毒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失去平衡──那孩子隨時可能轉化成變異種,屆時,她就什麼也沒有了。
她欠菲里妲斯人情,她有的是覺悟要用命去償還;如果克萊兒和戈婓真的能開創真正的自由盛世,她願意和大家用命去拚──但這一切結束後,她不會繼續待在這個地方。
她要找到曉雯,她一定得找到曉雯……至少,她想找到曉雯住過的地方,去那兒看一看,證明自己的夢境並非只是幻想……也許帶著小雯,也許帶著虎克,也或許……會是孤身一人。
除了脾氣有些難以捉摸,羅伊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她不會是待在他身邊的那一個,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而她沒有資格要他一路相隨。
他義務替她付出這麼多;她也沒有權利要求他替自己做任何事。
但他卻一再跟上來。
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滿臉拒絕接受探問的表情,強硬地跟在她身邊。
他將她從變異種圍攻中救出來,他替無法下手的她送了母親最後一程,他還替她留了母親的髮……他抱著她死命趕路到菲里妲斯接受治療,然後,他在比魯帕伊瑟替她擋刀,接著,還帶傷從峭壁上接住墜落的她……
菲里妲斯的人情,她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和性命去還;但他這樣的情,她要怎麼還?
明明一直提醒自己,別自作多情;明明一直想讓自己清醒,卻在得知他回赫維堤克時,忍不住失落寂寞;明明叫自己要藏好情緒,卻總在看到他出現的時候,忍不住一直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明明……要拉住自己的……
悄悄的,她伸出手,探入他敞開的襟口,撫上那道還很新的傷痕。
他因她主動的觸碰而抽緊肌肉,屏息,盯著她。
不能沉溺……
伊蓮輕碰著那道疤──當時那個人瞄準了她的頸子,若不是羅伊衝上來擋刀,她會直接人頭落地。
他救了她好多次……伊蓮看著那道疤,胸口有什麼東西梗在那兒。
他替她,留了母親的髮。
不能沉溺……
情不自禁地,她仰頭,承接他落下的吻。
不能沉溺……
他們緊緊相擁,僅此而已,至於其他的──誰也沒問,誰也沒說。
不能,沉溺……
+++碎碎念時間+++
新年快樂!!
2018年第一篇小說更新獻給了伊蓮和羅伊,
感覺好……好不真實喔哈哈哈哈。
接下來大概會有一段新年日期陣痛期,
一定會有一堆人在一月底前還常常把日期寫成2017(壞笑
好的,
《極北伊》的測驗抽獎活動也結束了。
接下來我要整理核對參加名單,
晚上會抽出得獎者,
得獎名單將於明天公布於臉書上喔!
敬請大家期待>艸<!
LilyQuali
2018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