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禮拜是關鍵,如果能度過,或許……」
「我知道了。」段宣桓冷聲打斷,表示不願繼續聆聽。
或許早已習慣生離死別,醫生也不責怪他的粗魯,低頭紀錄病患健康狀況後,默默退出病房。
病房門闔上的剎那,段宣桓彷彿被抽去渾身力氣,重重跌在椅子上。
蒼白如紙的臉龐埋入顫抖的手心,沒有勇氣面對病床上面如槁木的母親。
然而,即便他試圖逃避,經由心電圖儀放大的心搏迴盪於室,而刺鼻的消毒水味揮之不去,反反覆覆提醒母親陷入病危的事實。
混亂的腦袋仍盤旋醫生平靜而殘酷的宣告,他想起幾小時前接起的電話,又想起趕來醫院時的情況,遲來的恐慌一下漲潮,將他吞沒。
那是醫院的病危通知:母親忽然陷入昏迷,甚至一度心跳停止,好不容易才在搶救下脫離瀕死狀態,可主治醫生並不看好她的狀況……
渾渾噩噩間,蹲在面前許久的男人一把擁住他,強而有力的手臂將低垂的腦袋按入胸膛。
或許這份溫柔太難能可貴,段宣桓片刻便放棄掙扎。
「還好嗎?」
原想說些逞強的話,可最終還是闔上唇。
頭頂傳來輕聲嘆息,不等他思忖柳嚴究竟在感慨什麼,寬厚的手掌降落在背脊上,來來回回摩娑起來。
酸楚刷地湧上鼻頭,段宣桓抿起唇,卻感覺眼眶毫無波瀾,想哭也哭不出來。
「我以為,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段宣桓閉上眼,掩去疲憊與痛苦。
早在得知母親可能活不過三年,他就在腦中模擬過與母親分離的場景無數次。
可真正意識到這個日子即將來臨,感受卻和先前預想的截然不同。
人生必然遭遇生離死別,這是不可違逆的道理──他理智上明白,感性上不願相信。
「……道別是一件無論準備了多久,都還是會痛的事情。」撫摸背脊的手掌略微停頓,柳嚴輕聲道。
段宣桓抬起臉,只見男人僵著比他更加凝重的面色,那雙總是清冽而無波的鷹眸,如今充滿擔憂與不捨。
見此,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心想這時候總算看懂柳嚴的情緒。
「抱歉,我沒事。」略微推開柳嚴,段宣桓向男人逞強一笑。
擁抱的手臂立刻收緊了些,再度蔓延過來的溫暖瞬間包裹他的心臟,讓他有些顫抖。
有一瞬間,腦中閃過親吻柳嚴的念頭。
段宣桓立刻覺得自己瘋了。
在這個時間點、這個狀態、這個情緒──卻莫名想要啄吻柳嚴顯露擔心的臉龐,然後告訴對方,他沒事、他還能撐下去。
「媽不會有事的。」
段宣桓回過神,與柳嚴四目交接好半晌,最終宛如逃避似,埋入厚實而充滿安全感的胸懷,不再吭聲。
或許是一種直覺,但他比誰都清楚,與母親告別的日子確確實實近了。
思至此,他扯住觸手可及的襯衫,彷彿用盡畢生力氣地拽著,不肯放手。
柳嚴默默安撫著難得撒嬌的青年,幾不可察嘆了口氣。
林美昀的病情惡化得前所未有地快,幾次瀕死都勉強搶救成功,卻已經到了回天乏術的地步,隔沒幾天就陷入昏迷不醒的狀態。
林家的遠房親戚已經陸續來過,而柳父更是天天探訪醫院,同時開始準備後事──段宣桓沒能拒絕這個建議,因為他很清楚,母親幾乎不可能康復了……
這幾天,他不眠不休守在病床邊,茶飯不思望著昏迷的母親。
哪怕一天一天做著心理準備,無以名狀的沮喪與無力感仍籠罩他。
如同柳嚴所說的,道別是一件無論準備多久都還是會痛的事情,要他與相依為命的母親告別,怎麼可能輕而易舉?
不知不覺,本就纖瘦的身子漸漸清癯,憔悴得連臉頰都凹陷下去,看得柳嚴心疼不已,也只能公司與醫院兩頭跑,能陪在他身邊就陪在他身邊。
也不知守在病房裡第幾天,他趁著母親情況稍微穩定,與柳嚴一起回家梳洗,接著又趕回醫院。
疲乏的身軀一接觸到舒適的沙發,立刻陷了下去。
半夜氣溫下降,他打了個哆嗦,忽然醒過來。
「小宣……」
忽然聽見小聲的呼喚,段宣桓迷糊地楞了下,左顧右盼的視線一注意到病床上抬起的手臂,整個人瞬間清醒。
「媽!──」
段宣桓一個箭步跨到病床邊,緊緊握住懸在半空的手。
同樣打瞌睡的柳嚴被他驚醒,思忖半晌便朝外走,想去通知醫生情況改變。
「小嚴也一起來吧。」
遲疑數秒,柳嚴才在林美昀無力的招手下,快步走向床邊,想也沒想就跪在段宣桓身旁。
見柳嚴如此果斷,段宣桓打量的餘光有些變色,抿了抿唇沒做任何表示。
「媽,我去通知醫生。」柳嚴輕輕說,病床上的婦人卻搖搖頭制止他。
似乎光是搖頭就耗盡力氣,林美昀虛弱地闔上眼,好一會兒又慢慢睜開。
望著婦人癱軟的模樣,柳嚴不由陷入第一次見到對方的回憶。
儘管邁入中年依然稱得上風韻猶存,而且活潑得絲毫不像上了年紀的人,如今因為病魔折騰而不成人形,彷彿老邁了十幾歲。
「小宣,讓我起來吧,我想和你們說些話……」
聽母親艱澀不已地吐出音節,段宣桓心頭一緊,深吸一口氣後才壓抑住幾乎要噴出眼眶的淚花,在柳嚴的提示下找著控制器,緩緩抬起病床。
「小宣……好像很久沒見到你了,最近過得還好嗎?」林美昀努力揚起笑容,看得段宣桓眼眶一熱。
他用力點點頭,握緊母親冰涼的手,「我過得很好,畢業公演的排練也很順利……」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林美昀露出安心的笑容,曾經光彩的雙眼有些失焦,卻透出顯而易見的關心,「小宣,對不起啊、媽媽明明答應要去看你表演,現在卻……」
「媽會沒事的!」他忍不住打斷母親的話。
林美昀嘴角的弧線變得有些苦澀,似乎想安慰他,卻好半晌都哽咽地說不出話。
最終,她艱難地抬起手,輕拍了拍褐色的腦袋。
「小宣,我很清楚我沒什麼時間了,住院這麼久,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可到頭來,我還是擔心你……」林美昀頓了半晌,視線在段宣桓與柳嚴之間來回游移,「小宣,當初你答應和柳嚴結婚,是不是只想讓媽媽安心?」
沒料到母親會在這時提起他和柳嚴的婚姻,段宣桓一怔,餘光忍不住打量身旁男人的表情,那張古井無波的臉龐看得他莫名心慌。
好半晌,他默默垂首,小幅度點點頭。
「對不起呢……媽媽這麼任性把你們送作堆,讓你委屈了……」
段宣桓搖搖頭,「媽不用道歉,我沒有委屈,他……對我很好。」
比他事前想像的更好,幾乎是無微不至照顧他。
現在回想起來,自從締結婚姻,柳嚴不曾嫌棄什麼,甚至沒拒絕過他任何要求。
「是嗎?」林美昀意外地楞了下,又展開淺淺的笑容,「我以為你們倆有什麼過節,可你還是為了我結了這個婚……」
「我們沒有……」迎上母親溫和的眼神,他頓住話頭,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媽,我們確實有一段過去,但……不用擔心,會好的。」
感覺到身旁男人狠狠一震,段宣桓置若罔聞,臉頰有些燙人。
「太好了,這麼一來至少有小嚴幫我照顧你……」
「媽!就算我一個人生活,也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不用擔心!」
望著自家孩子堅強的模樣,林美昀忍不住彎了嘴角,泛紅的眼角說明她有多捨不得。
「真是的,你這孩子總是這樣……」她無奈地笑了笑,半晌後,深切的視線轉向柳嚴,「小宣是個倔強的孩子,什麼都想一肩扛起,也不懂得和別人求救……小嚴,他就拜託你了。」
柳嚴握住林美昀虛弱的手,「媽,我答應你,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好、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林美昀終於露出欣慰的笑靨,眼角的淚水順勢滑落,像是喜極而泣。
段宣桓忍不住起身抱住母親。
他有種感覺,這就是他們母子最後的擁抱了。
思至此,隱忍已久的淚腺終於潰堤,氾濫的眼眶淌下對母親的不捨,打溼了病服。
「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了嗎?」
「知道了……」
「畢業公演要好好加油,不可以給同學添麻煩,好嗎?」
「好!我不會讓媽失望……」
「要和小嚴好好相處,夫妻難免爭吵,要懂得適時低頭,知道嗎?」
「媽,我答應你,我們一定會好好溝通……」
「好、媽媽放心了……」林美昀輕輕拍著懷裡顫慄的背脊,笑得無比溫柔,「小宣,謝謝你,你是媽媽一輩子的驕傲。」
背脊上的拍打逐漸輕了,段宣桓的眼淚卻掉得更多,湧出一波又一波悲傷。
直到聽見心電圖儀發出不自然的聲響,兩三個護士將他從母親身上拉開,他想要再次擠進去,卻被柳嚴用力禁錮在懷裡。
聽見柳嚴嚴厲的呼喚,段宣桓這才清醒過來。
柳父急急忙忙趕來,母親的親朋好友也接著到場,一一與病危的母親道別。
「還有家屬沒到嗎?」醫生轉過頭向段宣桓詢問。
「還有一個……」
「好,那我再拖一會兒。」
醫生向他點點頭,吩咐護士繼續急救,段宣桓看著床上的母親面色慘白,痛苦得不敢看。
他明知拖越久,母親就越痛苦,仍忍不住冀望父親會出現。
他不相信這種緊要關頭,父親還會守著那些無所謂的原則,所以,至少要讓父母能見上最後一面……
溫暖的大手輕輕包覆無意間攢緊的拳頭,段宣桓抬起頭,凝望滿臉擔憂的男人,第一次選擇與對方十指緊扣。
他勉強笑了,壓低聲音說了句「我沒事」。
然而一連等了兩個鐘頭,他期盼的人依然沒有出現。
不耐煩的柳父已經再三催促他別再等下去,最終,連醫生也勸他不要讓母親太痛苦,他只好同意不再急救。
不到十分鐘,心電圖儀再度響起,醫生看了他一眼,沒有動作。
心電圖上起伏的線條漸漸慢了,不一會兒,成為一條筆直得讓人恐懼的直線。
「嗶──」
尖銳而冗長的聲響迴盪於室,醫生走了上去,先是確認心跳、脈搏,接著輕輕揭開林美昀的眼眸,回過頭,宣布病人死亡。
這個瞬間,段宣桓深深意識到,他已迎來無可避免的悲催結局。
他想說服自己,這麼一來也算是讓母親脫離病痛折磨,而她曲折的一生堪稱精采絕綸,絕不算白活,可他就是開心不起來。
眼底彷彿有個被擰開的水龍頭,無盡的淚水從狹長的眼尾漫溢,滑過大半個臉頰。
因為想讓母親放心,所以他死咬著嘴唇,努力不發出啜泣聲,可胸口撕心裂肺的痛楚彷彿在挑戰極限,不逼他嚎啕大哭就不善罷甘休。
在他軟倒前,身旁的男人再度擁住他。
明明用力擁抱他的懷抱是那麼暖,他的心卻冷得凍結。
前所未有的悲傷籠罩他,甚至有一絲憤怒湧上心頭。
為什麼事到關頭,父親還是不肯來?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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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寫小宣母親過世這個部分,總覺得非常惆悵。
雖然知道是自己毅力不足,但,好像努力過也沒有獲得甚麼結果,和在學校認真兩天就能考全班前幾高、報告前一天準備就可以口若懸河,完全不同(對我就是大家討厭的那種學霸、雖然現在讀得不是名校,但我很喜歡我學校,也沒想過要轉學、我非常滿意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