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我即醒來,幽幽花香自窗偷進竄入鼻間。
說是窗還誇大了些,僅是兩根木樁撐著一片染了髒汙分不清原色的方布。這客房呢,簡陋是不用說的,除置了一床一爐外,剩一小方地恰恰容得一人,而絡兒正蜷縮在那眠著。
不想吵醒絡兒,我悄然無息的更了衣,推開房門躡手躡腳欲先下樓看看,卻聽得隔壁間傳來女子壓低嗓子的細語聲。疑心大起,這般早醒密談可不正常。
將耳附於門上,只聽道:「......小姐莫怕,晴晴會陪著你的。」
「怎能不怕?你沒瞧見昨日選秀,個個都是大家閨秀,人人開口成章。那場面之大,我嚇得在面聖時說不出話來,糗死了。也不曉得皇上存的什麼心,笑得開懷竟記下我名字留用。」小姐頓了頓:「晴晴,我真能替杜家換好日子過嗎?」語氣滿是惶恐不安,帶著些許顫抖。
剎那了然於心,這小姐也是入選之女,只不過會在這破客棧落腳八成是家世低微,聽那口吻用詞不甚妥當更令我確定。
「能的,能的。晴晴會助小姐一臂之力。」晴晴低聲安慰,衣衫摩擦聲顯出正撫著杜小姐的背。
杜小姐不依,仍舊嘮嘮叨叨地抱怨許多,我聽得耳朵都要長繭了,晴晴一句話又吸引住我。
「小姐,晴晴聽小二說,隔壁的是九家的嫡千金,不然今午晴晴邀她們一道用午食,趁機攀點關係,往後也有人照顧你。」咬緊下唇,我得拚命忍住大笑的衝動,這晴晴真不賴,腦筋動得挺快的嘛。只是不知她可有意識到蹊蹺之處。
「九家?可是九妶?」杜小姐柔柔聲嗓大惑。
「正是。」晴晴答,對杜小姐的激動更是不解。
「昨日我......」杜小姐的後半句被我身後的疾步聲硬生生壓過。
我惱怒的回頭,正要聽到關鍵處呢。不料看見一男子盯著我瞧,臉上一熱,我急急整了整衣容站好。
他認真的打量我,心底頓時一把無名火,我堂堂一待嫁女子豈可被人輕薄了去,當下不多想便惡狠狠的也打量他。
雙目炯炯有神,眉如劍身,嘴邊含笑,手持白簫。一襲靛衣以玄色福帶束住,垂著兩串長流蘇,旁又繫著刻有平安字樣的玉珮。再細看,衣上繡有金絲麒麟,唯在晨光照耀時才隱約可見。我心中叫不好,這人來頭必不小。
「偷聽他人談話不是具備美德之人做的事。」他緩緩道,語若清風,實則暗指我沒素養。好厲害,我咬牙切齒抑下熊熊怒火,先弄清楚來人身分才好。
呼口長氣。「小的不德,客倌大人有大量當沒看見吧。」我虛假的陪笑道,裝出一副諂媚樣。唉,我在九家也不曾這樣拋開自尊過,來日絕對要他付出代價。
「你是這客棧的丫頭?」男子挑眉,擺明不信我。
「是呢,這位客倌,您可別同掌櫃的說。那掌櫃很惡毒的,最愛抓人小辮子。要是他知道了,定會向老闆加油添醋的告上一筆,我這個月的月晌就會被扣光的。」舔了舔乾唇,「客倌您有所不知,我家中還有七八個弟妹,全靠我這些碎銀度日了。您慈悲心腸,佛心來著,總不忍心看孩子餓肚吧?」扮可憐又給他戴高帽,就是要他答應不說予其餘人等聽。
「你看來不過二八佳年,怎得那麼多弟妹?」語調溫和,詞倒犀利得很。
糟!一時嘴快說得亂了,右手搓揉左手,尷尬的連忙嘿嘿連笑。
「得問小的娘親了。」我乾笑,琢磨著此人身分。望他氣質非凡,縱然眉宇間素有肅將大風之氣,看來更似溫潤如玉的文弱書生,委實令人猜不透。
表面如故給笑,兩纖纖玉手卻背叛似的泛著冷汗,這可怎麼辦?我睹他貌似不願輕易放過這事,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奈何有苦說不出。
心弦一動,敢情他是......怪不得他如斯不慌不忙,初目咬定我不是這裡的丫頭。
「臣女懇請太子爺責罰。」我幽幽喟然道,拍拍衣袖叩地一聲跪下。
目光閃過一絲精光,有讚賞也有傲然。「何罪之有?」不問我怎發覺的,凌厲開口就是要嚴刑責問。
「臣女犯欺君之罪,實對太子爺大不敬。」我小心翼翼的觀察他面色,而太子爺依然溫文模樣盯著我瞧。
我大梁朝並無立嫡立長為太子的祖制,現今太子璽綦即為皇三子,乃正二品容妃之子,據傳待人和善,百姓皆信太子未來必成一代明君。今日不期而遇,我視為一大助力也做為一未知的變數。
「你是哪家秀女?」他把玩著白簫,眼裡帶著玩味兒。
「臣女揚州都督九家二女妶。」我下意識的回話,一個呼吸間方反應過來,咬牙嗔怒於他。此人過分甚極!想他早知我是秀女還如此調侃我,存何心!
「你是九妶?」太子爺吃驚的掃視我幾眼,沉吟:「果然穿著樸素,卻不如耳聞的大方得體。」
此話又在諷我呢,我冷嘲自身欲張口應聲,只見絡兒焦急步來,看也不看太子爺的撲通跪在我旁。
「小小姐,你醒了也不叫醒奴婢,落得奴婢發慌。」絡兒眼楮發直,藏不住的關心令我心口暖暖,如沐浴冬陽下。
「絡兒!不可讓人見笑了,快點兒見過──」這絡兒今兒個倒反常的一點規矩也無,教我著急。
然而話未待說完,絡兒即快速行幾番大禮,喊道:「奴婢見過太子爺。」
柳眉凝重回首可見,瞧她一來視太子爺若無睹已是不合禮數,我難免為她擔憂,但此時只剩驚奇。若非見過,她如何不在我介紹下識得太子爺?又礙於太子爺在場,只好稍待尋惑。
「絡兒姐姐,多年未見了。」若說自識我開始,太子爺始終披著羊皮,話尾永遠留著一份心計,這話更似出自肺腑之口。
「奴婢不值太子爺掛心,謝過太子爺。」絡兒臉上頗有淒然之楚,撇頭不語。太子爺亦一聲長嘆,拂袖而去。
絡兒扶我起身,「小小姐莫問奴婢如何識得太子爺,待奴婢思量幾日罷。」明白的點點頭允准,我是信絡兒的。又囑咐幾句後漠然下樓。
託小二帶了信物出去,我立於門前。街上人並不多,天邊一際朦朧色仿若灑了一杯清茶在白繡紗上,無意的清清冷冷正如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