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抖聆聽活絡的嬉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什麼都不是。
滴答、滴答──
地心引力讓水珠加速撞擊地面，空洞聲響侵蝕脆弱的心靈，冷得沒了知覺的身軀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不斷閃爍的斑駁燈光彷彿嘲笑他的狼狽，廁所地面難聞的清潔劑味也像冷潮熱諷，甚至是從自己身上不斷掉落的水滴，都殘著被眾人欺辱的幻覺。
李岳茗茫然地望著前面，該甜膩的蜂蜜色眸子明明直勾勾向前，卻早已失去焦點，視線越過牆面，看向無止盡的黑暗。
沾滿濕潤的身子很沉重，若不是直把他的身子像抹布擰扭，這足足一整個水桶份量的水所造成渾身濕淋，大概好一陣子不會乾涸。
空無一人的廁所只有水珠滴答滴答落下，李岳茗試圖起身，但麻木的雙腿違背主人的意願，他只能頹廢地垂下頭。
方才還在他身邊圍觀嬉笑的學生們如今一個不剩，全感到無趣而魚貫離去，然而口不擇言的譏諷並不隨離去的腳步消失，反而充盈在空洞的空間，超越彈性係數地爆破開來。
「娘娘腔、娘娘腔！哈哈哈！」震耳欲聾的嘲笑還在耳畔徘徊不去，李岳茗盯著自己溼透的身軀，一再捫心自問，自己到底哪裡不對，才必須受到歧視意味濃厚的譴責。
事情是從夏季穿起短褲開始，視線反射性落到修長的罪魁禍首──那雙和女孩子相同纖細，甚至有過之無不及的長腿，肌膚漾起宛若不曾接受過陽光的白皙，帶來難以啟齒的壓力，無形壓得他幾乎窒息。
怪誰呢？誰叫他混有英國血統，渾身像是褪色般，異於常人的淺褐髮和琥珀的眸子，被人說成「色彩掉漆」也理所當然，再加上這渾身蒼白的皮膚，往往只會曬紅而痛得脫皮，慘白如鬼魅的樣子被人排擠也沒有辦法。
「好痛……」緊縮的身體壓到慘青的傷口，朱唇忍不住溢出悲鳴，岔出一線的鬆懈讓強忍眼角的氤氳凝結，滴答融入濕淋淋的衣襟。
他遺傳母親優雅而倔強的脾氣，就算被人當作玩具欺辱，也選擇強忍打轉眼眶的淚水，如今誰也不在的空間裡，過飽和的水氣頓時洩洪。
除了異於別人的外表，他到底做錯什麼，才必須忍受所有人又打又罵？
難道長相特殊也是錯誤嗎？如果可以，他也想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在歡樂的氣氛中周旋不止，可事與願違地被當成「異類」，所謂的嬉笑只是對他一人的嘲諷，歡樂的氣氛永遠不包括他。
……也許一切都只能怪自己，誰叫自己是那麼不幸，甚至把不幸帶給周圍所有人。
幼時母親為了從火災現場救他而死，從此身為上流社會一員的親生父親把他當作累贅，他的人生已經夠痛苦，在學校還被所有人排擠、霸凌，試問像他這種悲悽的存在，有什麼存在世上的必要？
所以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歸屬在哪裡，暫時的避風港又在哪裡，不幸的存在只能孤身一人，連療傷都無所去處。
啪塔啪塔──
平穩的足音打破靜謐，陌生的氣息繾綣空無一人的空間，最後在他的視線範圍出現一雙毫無印象的雙腿，停滯在狼狽不堪的自己面前。
冷眼窺視狼狽畏縮的身軀的人究竟是誰，李岳茗茫然抬首，映入眼簾是白色的大衣，比自己想像中還要高大的男人五味雜陳對他伸手，似乎想要把他拉起。
可受盡各種屈辱，李岳茗又怎麼可能輕易相信他人，這個男人對他伸手會不會只是想要看他滿臉希冀，接著被狠狠推回冰冷的地面，詫異露出滿臉畏懼的模樣呢？
意識到這恐怕又是陷阱，李岳茗後縮身子，把整個人都埋入雙膝，希望對方能夠認識到他的倔強而主動後退。
「喂，耍什麼倔脾氣，把手給我。」飽含不滿情緒的嗓音被李岳茗忽略，聲音的主人只得自顧露出煩躁的神色，寬大的手強硬伸入他的視線可及之處，上下擺動催促著。
「快點把手伸過來。」焦躁的聲音不斷催促，李岳茗身子再次後縮，畏懼地不斷搖頭。
「衣服溼成那樣，少給我鬧脾氣！」語畢，具有迫力的體溫直逼手掌，忽地穿透每個毛細孔，李岳茗的身體因此顫抖更烈。
身驅突然浮空，李岳茗恐慌抬頭，看著蹙緊眉頭的臉龐驟然放大，過度靠近的距離帶來強烈的衝擊，他努力掙扎，卻幾乎從寬厚的臂彎摔下。
他溼得不斷滴水的衣物沾濕男人全身，彷彿一條乾毛巾沁入水裡，落得兩人皆狼狽不堪，然而李岳茗凝視焦躁不安的俊臉，那是對他反抗感到煩躁，而非厭惡擁抱他而同以濕淋。
「你幹什麼？」
「什麼幹什麼，傷成這樣、溼成這樣，你不去保健室在這裡瑟瑟發抖，有什麼意義嗎？」身披白大掛的男人冷言反問。
的確沒什麼意義，可是去保健室又有什麼用？把霸凌情形告知校方，然後鬧得父親來學校和他冷面以對嗎？
「我不要去保健室……」
男人的表情立刻幡然鐵青，像是自家父親常露出的嚴肅表情，李岳茗反射性後縮，恐慌充斥蒼白的雙頰。
「我也沒說要帶你去保健室。」
「唉？那是……」突然想起自己正陷落陌生男人的懷抱，這一身實驗用的白大掛應該是傳說中新的化學老師，但是……
他從未被人這樣擁抱過啊，這不是少女漫畫裡的公主抱嗎？──
搖晃的臂彎不容許他繼續掙扎，扣在大腿的手指比想像中更緊，灼熱的體溫席捲而上，濕潤的身軀卻反而猶若乾柴，星火轉瞬間勃發熊燃，一下延滿全身。
好燙，簡直要被融化似的……
「幹麻多管閒事……」
第一次被暖熱的關心灼燒肌膚，李岳茗顯得不知所措，倔強的脾氣讓他癟嘴低喃，可原本被踩得粉碎的心靈早被過多的關心煥然一新。
抬頭注視男人的臉龐，他彷彿要把唯一帶給他救贖的男人深烙心底，非常仔細端詳。
高挺的鼻尖漾著冷傲的氛圍，俊秀的五官帶給他過度深刻的印象，滿臉煩躁掩飾不了帥氣，男人沒有開口，而他也沒有。
被擁抱的時間長得像是永恆，李岳茗幾乎忘記自己身處學校，同時忘記自己渾身濕淋的狼狽。
「進去。」
突然被推進什麼地方，上次被霸凌者推進倉庫反鎖的記憶立刻浮起，在眼前歷歷如繪上演，李岳茗反身凝視關上的門，心頭涼了半截。
「放我出去！」敲打著門，原本僥倖停歇的眼淚如今再次潰堤，發軟的雙腿跪倒在地，憎恨無止盡疊加。
也是，他在期待什麼呢？獲得救贖？開什麼玩笑，他身邊只有樂於欺負他的人，哪有可能有關心他的存在……
門忽然打開，李岳茗直接摔入男人懷裡，原本就被沾染濕潤的大衣不可避免地浸濕，男人皺著眉頭指了指衛浴設備，「你是白痴嗎？我是叫你去洗澡，再者門又不能反鎖，有需要那麼緊張嗎？」
「唉？啊、我……」仔細凝神，李岳茗尷尬地紅透了臉。
男人伸出手，對他冷冷說道：「把衣服脫下來。」
脫衣服？！
李岳茗不知所措地看著逐漸冷卻的俊臉，他倒退幾步，抿著唇認命，狂顫的指尖接近襯衫一排釦子，閉著眼睛提供男人視姦的機會。
「……你在我面前脫衣服幹什麼？」也不知錯覺與否，冷漠的臉龐隱約泛起紅暈，平穩的呼吸也亂了節奏。
「唉？可是你不是叫我脫衣服……」不解男人的問題，李岳茗覺得自己只是照著對方的意思做，難道這樣也有錯嗎？
……難怪別人會討厭他，什麼都不懂，只是個不被人需要的不幸存在。
「我要拿你的衣服去烘乾啊！你當化學老師是魔術師，可以變出學生的衣服嗎？」不耐煩地搔頭，男人都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笨拙的小傢伙。
「對不起……」為什麼自己要道歉，明明沒做錯任何事……
李岳茗背向男人，一把退下染溼的襯衫，露出蒼白過頭的背脊，以及腰際一直不想被人看見的傷疤。
那是當年家裡失火時，他被燒傷而留下來的痕跡。
他知道那個男人的視線毫無迴避，更直勾勾盯著讓他窘迫的傷疤，還以為會被追問，幸好不善言語的男人什麼都沒開口，安安靜靜關上門。
「脫完之後丟出來。」冰冷的語調傳到李岳茗耳畔，反而注入一道暖流。
被看似冷漠實則溫暖的關心包圍，從未接受這麼炙熱暖意的李岳茗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臉，氤氳瀰漫眼角。
原來被人關心是這麼溫暖，溫暖得連心都融化了……
※※※
身披白大掛的男人像是醫院裡反覆踱步的醫生，但男人手持的並非手術刀和看診板，而是一支普通粉筆。
「巫凌清」，這是寬大的黑板唯一的字跡。
「上課我會盡力回答你們的問題，但是下課請不要打擾我。」巫凌清冷眼掃過眾人，嚴肅的表情毫不作假，學生們緊張地吞吞口水，平常的輕鬆消失殆盡，「總之，我就是你們這學期的化學老師，請多指教。」
巫凌清說完自己的話，正打算開始上課，一隻纖細的手卻高舉了起來，他盯著那雙興趣勃勃的美眸，雙眉暗暗抽搐。
「同學，你有什麼問題？」
「老師，請問您下課會在哪裡啊？」活力十足的聲音迴盪在教室裡，眾人鄙視的目光全數落在少年身上，毫不掩飾惡意。
「……都說不要打擾了，你還問這個做什麼？」真不知道和自己擁有超脫一面之緣的小少年有什麼話想說，巫凌清頓時覺得頭有點疼痛。
「要知道老師在哪裡，才能避免打擾到老師啊！」李岳茗開朗的笑容有些刺眼，甜美得像是綻開的向日葵。
巫凌清深深感覺到心底浮起不安的預感，但是他先前也說過他上課會盡力回答問題，這種隨口可解答的事情顯然不能迴避。
沉默良久，巫凌清保持一慣冷冽開口：「學校六樓的實驗室，我平常會在那裡做實驗……請同學務必不要打擾。」
雖然他還補上一句話，但那副滿臉期待的天真模樣顯然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無法猜透小少年的思考，他不自覺煩躁起來。
問題獲得解答後，教室很快失去熱絡，在他冰冷的視線下，新學期的第一次授課開始，粉筆答答地在黑板上勾勒線條，深愛化學這個科目的男人，很快沉溺在自己的教學中，甚至好幾次忘記自己正在高中教課，而不是大學殿堂。
五十分鐘很快過去，放學鐘聲來得比巫凌清想像地更早，他喊了聲「下課」，立刻自顧自走出去。
總覺得被什麼人從後跟蹤，巫凌清回頭，看見笨拙遮掩自己的小少年，頭痛的毛病又開始發作。
「……不是說不要打擾我嗎？」
「我又沒有打擾老師！」李岳茗嘟著嘴反駁。
不理會笑容可掬的李岳茗，巫凌清加速走向實驗室，原本想要在進門之後，馬上鎖門，可是他低估了小少年的執著，稍微鬆懈就讓纖細的小腿卡住門扉。
「嗚嗚，夾著腳很痛……老師！這樣很痛啦！」
少年緊抿唇，眼角的淚水因為腿上的疼痛而逼了出來，看不出真痛，抑或演戲，巫凌清重嘆一口氣，只能打開門。
「你還幹什麼的？剛剛上課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用著自己覺得算是溫和的語氣，臉上沒有笑容的巫凌清表情有點猙獰。
「沒有喔！全部都聽得懂！」
十分具有活力的回答聽來悅耳，巫凌清一愣，立刻反問，「那你來這裡幹嘛？」
李岳茗甜而神秘地揚起笑容，一米六瘦小的身子飛撲巫凌清，卻被男人精妙地閃過，直接摔倒在地上，聽那啪塔的聲音就能感受到小身軀受到的疼痛。
「還好嗎？」巫凌清忍不住擔心地問，卻露出破綻，而被李岳茗撲個正著。
「老師，請跟我交往！」甜美的笑容讓人一窒，巫凌清蹙緊眉頭，似乎沒聽懂小少年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喜歡老師，請老師和我交往！」
李岳茗重複自己的話，噗呵呵地發出甜膩的笑聲。
等等，這個少年是認真的嗎？
「老師，請跟我交往，拜託！」
……交往？！
創作內容
【長篇完結】愛，失之交臂 第一章
日常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