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道別是件讓人傷感的事情。
伊修．伊萊札．杜茲瓦有時候會想起以前的事情。夢到那些還被稱為「龍骨」的時期的事情。不，應該說是經常。有時候那些事情會像是夢一樣一直圍繞著自己轉，讓人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有時候，她又像是看著另一個人的故事一樣，站在完全不甘己事的角度在看著戲。
伊修茲輕輕地拍了兩下掌，以指尖抵著額頭對著小小的石板微微彎腰並磕頭。透過略是凌亂的蒼白髮絲，能夠看見被飄盪髮尾遮蓋了大半的石刻文字。她只來到這個小村莊大概兩個月的時間，很多的習俗她都不太清楚，這種用來祭弔的手勢她也做得不大標準，但大多數人都不太介意。
伊修茲不太記得上一次見到像這樣的石板──他們叫作墓碑──是什麼時候了？她有替伊萊札還有她的師父立一個嗎？
不，就算立了，會像這樣子給他們做祭拜的，也只剩下她自己了……更別提伊修茲自己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漂泊生活。也許不要為他們立碑，祈禱他們的靈魂仍在對他們會比較好吧？
至少不是為了她自己心安才做。
伊修茲撐著膝蓋站起來，林卡拉自她的口袋中竄出來，冒出一顆小小的天藍色龍頭。「真奇怪，明明是這麼大一個人，」伊修茲用手稍加比劃了一下，過沒多久又發覺這樣不太尊敬，再度對石板敬禮，然後才接著說：「死後竟然只有這樣一個小小的板子代替。」
「妳還是被困擾著。」林卡拉歪歪頭，漂亮的天藍色鱗片在太陽下閃熠著海洋般的光輝。「我以為妳習慣了。」在這個狀態下，林卡拉只能夠吐出如同幼龍般稚嫩的聲音。她曾抱怨過多次她不太習慣，但伊修茲並不像那些與龍共舞的女巫──林卡拉說是龍鳴女巫，她給她介紹過他們的故事──能夠供給她如此大量的魔力讓她保持在本來的狀態。
「的確不會像伊萊……那時候這麼難受了。」伊修茲笑了一下，又說：「但是只是不會像一開始那樣而已。我離習慣還有那麼一點距離……也許不是能夠在我活著的時間內能走到的距離吧？」
伊修茲不太確定自己能夠活多久，這是她跟林卡拉近期較擔憂的問題。她終究是個混和的靈魂，即使現在她跟體內的那些複雜魂魄已經有和解的跡象，但是不可能毫無副作用。
但是林卡拉並不認同。這隻曾經高傲的龍族用鼻子小力噴氣。「我也沒有在活著的時候習慣死亡，即使那個時候死亡會在我的身邊上演。」
伊修茲笑了一下：「看來不管甚麼種族，這是大家都得要面對的問題呢？」
「不過終究會有方法走過去的。」林卡拉又將頭收進了伊修茲的口袋裡頭。「有人找妳，伊姆耶。」
伊修茲不是第一次進這棟屋子；不過事實上，這也是她第二次進來而已。第一次是兩個月前，她作為一名受委託的冒險者來的。那時她得幫助村莊解決魔物侵擾與山賊問題，一待就待了兩個月，連委託都還沒回報，甚至是冒險者公會請人來確認情況她才回報完成的。
將伊修茲帶來後，名為托托的矮小男子便離開了。眼前佇立的是作為村莊的中心，同時也是許多事情討論時開會的地方，被當地人稱作「拉烏」的木屋，其意思似乎象徵著「圓心」。但這地方並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高聳，或是特別豪華，而是用木板做成的簡單又樸素的屋子。不是那麼的寬敞，但光是聞到飄在空氣中淡淡的木頭香就能讓人放鬆下來。
「抱歉有點小，請您多包涵了。」
「不會。」一如既往，伊修茲露出平和的微笑，她一般都是以如此的表情在面對別人的。與過去不同，她沒有辦法再以一顆灰白色的龍骨面具來隱藏自己，這使得她得去學習如何微笑但又不會太過虛假。「發生什麼事了嗎？」
「前陣子明明才請您幫忙我們解決了魔物跟山賊的問題，現在又要請您幫忙，真是非常抱歉。」
「不會的，在這個村莊我也受到很多幫助……那麼是什麼事情呢？」
別又是打人或是砍人啊。伊修茲有些煩躁地敲了敲懸掛在她腰間的那把黑刀的刀柄，卻只聽見村長用蒼老的聲音說：「只是……想請您陪我們去一個地方而已。想要回去我們以前的故鄉……」
「……是這樣啊。」伊修茲點點頭，沒特別說些甚麼。「當然可以。」
伊修茲有點討厭、不，也許應該說是非常非常地不能接受吵雜的地方吧？也因此在村莊舉辦祭典，或是有誰要出嫁誰要結婚而大舉慶祝的時候，伊修茲總會找到一處安靜清閒，沒有其他人會來的地方一個人休息。
這次要去的地方，似乎是所有村民都要去的。難怪她在進來前會看到這麼多的馬車還有牛隻，也許是要大舉遷移吧？伊修茲對此不太在意，那畢竟不是她想知道的事情。只是大夥的聲音實在太吵，她不太能忍受，便偷偷溜了出來。
林卡拉在她找好位子躺下的時候就從她的口袋中竄了出來，肆意地伸展身體吸收清新的空氣。這裡畢竟不是她所生長的地方，她也是花了很多時間才習慣這塊有別於盤古大陸的嶄新世界。
但是幸好這裡的空氣跟盤古大陸一樣新鮮──至少比她死的時候新鮮多了。林卡拉是如此說的。
伊修茲瞟了她一眼，問：「林卡拉之前跟我提過，妳所在的世界有龍鳴女巫的存在，對吧？」
龍伸展身體的動作稍稍停下，扭過頭來看著身穿黑衣、沒什麼形象地躺在地面上的那個人。「沒錯。不過，那都是在我死去之後的事情了。那個地方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呢……至少不是像那時候烏煙瘴氣的。」
「不會想回去嗎？」伊修茲閉上眼，讓自己更能夠去感受風的流動。「回去故鄉……就算跟以前不一樣，但還是有熟悉的人在等妳吧？」
「妳接下來想問的是『為甚麼要跟在妳身邊』是嗎？」
伊修茲尷尬地笑了兩下。「那倒不是……」
「那為什麼要問這個？」林卡拉慢步到伊修茲身邊，盤起尾巴與翅膀，縮成小小的一團，只露出水藍色的雙眼。她的龍瞳豎直，直瞪瞪地盯著她久違多年的人類夥伴看。「因為他們今天說要回到很久以前的故鄉觸動到妳了？」
「……」伊修茲沉默了會兒，接著嘆氣。「大家都會想回去吧？回到那個，很多家人、回憶和朋友的地方？妳也說過，妳有個孩子……僥倖逃過了那場災難，現在也許還活在盤古大陸，不是嗎？」
「唉……人族的伊姆耶，總是喜歡想這些事情嗎？」藍色的龍搖了搖頭，不知是嘆氣還是苦笑著說：「即使回去了，還能改變些甚麼嗎？對我而言，我的故鄉已經隨著大火覆滅了。我的家、我想念的那些已經只能存在在我的回憶裡。即使我想念，但那個地方再怎麼說也不是我所熟識的地方……更不要說是我的故鄉了。」
「相對而言，跟妳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我所認識到的世界甚至多過我對那個地方的認知。」
「但那不一樣吧？」伊修茲如此問著。「嚴格說起來我也不是人族就是了，我是徹頭徹尾的帕加珈洛斯。啊，也許混了一點妳的靈魂。」
「這不是問題的重點吧？」
「但是我也不懂妳說的。」伊修茲回答。相處這麼久，林卡拉有些習慣伊修茲的話題跳躍幅度太大。「我遇過的每個人都……會想家。」
伊萊札也是，甚至是這個村莊的每個人都是……每當伊修茲問到關於這方面的問題，他們總會露出悲傷的笑容。儘管回憶仍存在心裡，但終究只是回憶。
「因為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林卡拉慵懶地將頭輕輕放在伊修茲的手臂上，吹著風享受太陽讓她的聲音帶著一點疲倦。她打了個哈欠，吐出了一圈氣旋，隨著風向上飄蕩並消散。「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向懷念的過去道別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毫無疑問。不管是對人告別，還是對事物……畢竟不管是誰都是很念舊的。即使是人造人。」
林卡拉瞇了瞇眼睛，又將身體朝伊修茲的方向靠去。她四腳連動，爬進了她的黑色口袋裡。伊修茲在聽見有人喊她的時候坐起來，戳了戳縮在自己口袋裡面的龍，有些不滿地問著：「……最後那句是在說我嗎？」
「誰都是。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林卡拉回應道。伊修茲感覺到她在自己的口袋裡面翻了個身，像在找最適合的睡眠位子。「當然，能不能跨過去也是大家都有的難題。這也是那個人在放妳來的時候希望妳能夠學到的東西之一吧？」
「是這樣嗎？」伊修茲說。「我怎麼覺得她沒想這麼多呢？」
林卡拉不耐煩地拍了拍尾巴。「那不重要。很多東西妳要自己親身體驗才會理解，伊姆耶。」
伊修茲還想說些什麼，但很快就有人走到了她所在的位子跟她說準備要出發了。她只能點頭道好，整理完自己沒有多少的行李，朝著馬車的隊伍走去。
創作內容
小說 (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