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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守護者 第一章

作者:大醉虎│2021-03-29 13:41:26│巴幣:5│人氣:138
第一章 月亮守護者
1
    昏昏沉沉的醒來,空蕩蕩的教室裡沒有半個人影。我眨了眨視線還有點模糊的雙眼,慢慢地把上半身從課桌上撐起來,伸了個懶腰。
 
    我不曉得睡了多久?瞥了一眼手錶,再幾分鐘就要四點了。八個小時,我從早上八點的課睡到了現在,難怪教室裡都沒有人。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基本上不管哪間教室我都坐在類似的位置,這種位置通常是最安靜的。
 
    教室裡的電燈沒開,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在木製的長課桌上打上明亮的光影,再從桌上反射,整間空課室因此充滿溫暖的亮光。細小的顆粒在陽光的軌跡中飄落翻滾,被光線照亮、灼燒。
 
    我起身墊起腳尖伸展身體,骨頭被拉出聲響。走出教室時遠方剛好傳來鐘聲,懶洋洋的鐘聲飄過走廊挑高的天花板,帶起附近教室中一陣收拾東西的騷動,不久走廊上便擠滿了下課的人潮。
 
    我在人潮中慢慢向前移動,正思考著今天還有什麼重要的事的時候,手機響了。
 
    「喂?」我按下接聽後把手機湊到耳邊。
 
    「白,今天晚上有空嗎?」電話裡傳來一個爽朗的男聲。
 
    「有啊,怎麼了嗎?」我回答道,基本上聽到聲音我就知道是誰打來的了。
 
    「那今天晚上去運動怎麼樣?」也知道對方打來想做什麼。他是奧古,我的死黨。他是我搬來白沙鎮這四年裡最要好的朋友。自從幾年前告訴他我沒有運動的習慣後,他幾乎每隔一天就會拉我去運動。
 
    「呃…」雖然說晚上沒事,但我實在不想運動,正想找個藉口回絕。
 
    「沒事的話就晚上八點囉,我會在門口等你。」他一說完電話就掛斷了,我連拒絕都來不及。其實他也不是要我回答,他剛剛那句話根本不是問句。
 
    晚上八點啊,那距離現在還有一段時間,得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走廊上的人潮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後方的人也走到這裡了,如果不加快腳步應該會在這裡被卡上好一陣子。
 
    到了學校大門,大門之外是一條下山的公路,公路的護欄外便是一望無際的海藍,萬里無雲,長空如洗,耀眼的陽光刺的我眯起眼睛,遠處海平面上只有幾艘小船,偶爾撥弄琴弦一樣的打亂海天一線的平靜。
 
    不知道我跟書店訂的書到了沒,有這樣的念頭閃過腦海。反正時間還很多,去看一下也無妨。
 
    我踏出大門,在心裡確認了目的地後,身體像是向下墜落,雙腳離開了地面,眼前的景象迅速地融化消失。等雙腳站穩後,我身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雖然說要打發時間,但用走的還是太慢了,所以還是這樣吧。
 
    鋪著白鵝卵石的街道看不見盡頭,一旁是黑色的欄杆,向陸地湧來的浪潮被隔離在圍欄之外,路面之下。海浪撞擊長滿藤壺的堤牆,淡藍色的水花噴濺成白色的泡沫。海水清澈見底,能清楚的看見海底的細沙與礁石,有許多小魚迅速地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浪潮之間,並在礁石間輾轉左右。
 
    我對面是兩排房屋中間夾著的一條白色小徑,小徑蜿蜒的往上延伸,途中還穿插著幾道階梯,道路與牆的縫隙里長著野草與青苔。其中一邊的屋頂上有一株九重葛,趴在屋緣的藤蔓綻滿了淡粉紅的花,隨著風吹而跳離了枝枒在空中翻滾,落了巷裡一地。
 
    我走出小巷,小巷盡頭有一棵大樹,枝葉將陽光篩成地面的點點星光。這是一條比較老舊的街道,兩旁的房子都被歲月刻上的滄桑,剝落的油漆與攀上牆面的植物交織成斑駁的花紋。巷子左邊有一棟老舊的木頭建築,外表的油漆早已脫落殆盡,只剩最原始的木頭裸露在外,其中一根支撐屋簷的柱子上已經爬滿了藤蔓,葉片在陽光下顯得油亮亮的。屋簷下方,招手一樣,一個向外延伸的小鐵架,上面掛著一個小小的金屬招牌,一樣年代久遠,油漆剝落到只剩模糊的『書店』字樣。
 
    正前方有一個偌大的櫥窗,裡面有幾本書躺展示架上,不管我來幾次,那些書都沒換過,封面早已被太陽曬到褪色。
 
    我推開斑駁的木門,上面一個寫著『營業中』的小牌子隨著我的動作微微晃動,門板打到了懸掛在門框上的黃銅鈴鐺,清脆的鈴聲頓時在店內迴響。
 
    「唉呀?是你呀。」身邊的櫃台傳出一個溫和沙啞的聲音,那聲音有種細沙擦過皮膚一樣的質感。我朝櫃台看去,一位矮小的老太太蜷縮在高腳蹬上,小小的身軀整個藏在櫃檯後面,必須靠近櫃台才能看見她的身影。她身上穿著一件簡單樸素的淡黃色上衣,外面是一件淺綠色的薄外套,搭配著一件碎花裙子。斑白的頭髮在腦後優雅的盤成一個髻,老花眼鏡上的金色剝落殆盡,只剩下鏡框上原本的銀色。此時她正抬著頭,棕色雙眼透過鏡片看著我。
 
    「放學啦?」她問,不怎麼靈活的雙手慢慢地把手上的筆輕放在桌上,我進來前她似乎在寫東西。
 
    「是啊,我剛放學。」我回答。她的名字叫做凡,是一位臉上永遠掛著慈祥笑容的老婆婆。
 
    「今天想找什麼書呢?」凡婆婆問,她的聲音很慢,像遲遲還未翻過去的上一個章節。
 
    「我想問一下上次訂的書到了嗎?」
 
    「啊呀,那些書要明天才會到喔。」她輕輕的咯咯笑,嘴巴彎成躺著的月亮。「你應該打電話來問的,這樣你就不會白跑這一趟了。」
 
    「沒關係,我今天滿閒的。」我也回以微笑。「那我隨便看看好了。」
 
    我朝書店深處走去,老舊的木頭地板在我經過時被我踩得吱嘎作響。書店並不大,有兩層樓,店內正中間是一道向上的螺旋梯。一樓有很多座大書櫃,每一座都比我高,都塞得滿滿的。書櫃兩側都有梯子,方便人上去拿書。店裡有著幾張小圓桌,上頭堆滿了許多的書,地上也是,書本堆放到了半個人的高度。
 
    我慢慢地朝店內深處走去,窗外的陽光無法照進店內深處,書店內部點著明亮的黃光。這裡好似時間不會流動,像被黏在樹脂裡,凝結成琥珀。
 
    逛了一段時間後,我挑了幾本書,拿到櫃台結帳。
 
    「讓你白跑一趟還讓你買東西真是不好意思。」凡婆婆邊笑邊看著我拿在手中的書說。
   
    「因為剛好看到喜歡的書。」我看著凡婆婆點了一下我手上的書,接著按了幾下計算機。
 
    「下次再來啊。」我結完帳,走出門口時她這麼說。
 
    我低頭看了看錶,五點了,不知不覺逛了段時間。這下是真的沒事做了,看來只能先回家了。
 
    雙腳再次踏穩地面,強勁的海風迎面吹來。眼前仍是這座小鎮不變的風景,一望無際的海,只是位置換到了更高處。我的房子坐落在一座面海的丘陵頂端,不過與其說是丘陵,更像是懸崖,面海那側是個近乎垂直的峭壁,海水在下方滾滾翻騰。另外下方還有幾座巨大的岩塊,與這座峭壁的距離相差無幾,看來像是在過往悠長的歲月中,從峭壁表面斷裂墜落的。因為我沒什麼整理的關係,懸崖上長滿了高及小腿的雜草,而現在它們都被海風吹彎了腰,我家四周圍沒有其他房子,要到最近的住家至少要步行三四分鐘。
 
    如果往鎮上的方向望去,會看到整個位於山坡上的住宅區,接著延伸到鎮上,住宅區沿著丘陵向上延伸,主要道路是鵝卵石街道與階梯,房屋與房屋間也有著許多較為細窄,錯綜複雜的巷弄與樓梯,居民們會在裡面晾曬衣物,小孩會在裡頭玩耍,也常看到迷路的觀光客。
 
    我進屋後隨手將新買的書擱在客廳的長木桌上,客廳沒有開燈,但很明亮,大片的落地窗向大海敞開,我出門前並沒有把它關上。素白的薄窗簾被海風吹胖,天花板與牆面被舞上了光影。房間的落地窗一樣沒關,海風把潮汐的旋律帶了上來,窗簾被高高推起,接著落下,表面被風擠出了皺褶,又被拉平。進了房間,將背包隨意地放在地板上。今天的風似乎有點強,昨晚用來壓住桌上紙張的筆筒,被風翻倒,筆滾得滿地都是。
 
    我漫不經心地往空中彈了一下手指,散落地上的筆飛了起來,自動插回筆筒,而筆筒則是在桌面上滑行,接著靠道牆邊穩固的擺好,紙張整齊的排列,碰的一聲落入打開的抽屜。我拿出手機設了個鬧鐘,反正還有時間,那就再小睡一下吧。但正當我趴在床上,想調整到一個舒服的睡覺姿勢時,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讓我停止了動作。

    門鈴聲像顆小石子,突如其來投入這片只有風聲的寧靜。我下樓,打開門,還沒看清楚對方是誰,鼻子就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門前站著一個陌生的身影,身高不及我的胸口。她穿著素色的襯衫,淺色的牛仔褲,花瓣一樣淡紅色的頭髮隨著風在空中劃出弧線。
 
    「請問妳是…?」我問道。對方似乎有點緊張,姿勢僵硬的很不自然。
 
    「我的名字叫費莉亞。」她說,可能是我口氣比較冷漠的關係,她好像更緊張了,她笨拙的用手理了理被風吹到臉上的髮絲。費莉亞?我努力在腦中搜索,但我認識的人幾乎是用兩隻手就能算出來的程度,我非常確定,我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那…妳要找誰?」可能是前屋主的朋友之類的,我猜。我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話,但她仍有點慌亂的樣子。飄動的髮絲與衣領像浪,她的臉像柔波中的島,髮與領的浪輕擁著白色頸的沙灘。
 
    「我…我想跟您請教…有關守護者的事情。」一個出乎我意料的答案。日月守護者,一個久遠到幾乎被遺忘的字詞,一個不被認為是事實的事實,一段我不想談論的回憶。她是誰?她為甚麼會知道守護者的事?她又為甚麼會來找我?
 
    「那妳為甚麼來找我?」這個問句幾乎跟上個問句沒有兩樣,但她聽出了話語中的不同,怯怯地舉起了右手。「戒指指引我來的。」她這麼說。
 
    纖細的右手食指上,有著一枚銀色的戒指,戒指上鑲著一顆紅色的寶石。那是守護者的信物,守護者的證明。
 
    「太陽守護者的戒指。」我說,她的臉亮了起來,方才臉上緊張、不確定的神情一掃而空,像滿天的積雲散開成晴空萬里。
 
    「太好了,您知道!」欣喜的說,風敷在她的臉上變成了笑。似乎是因為我確實知道守護者這件事的關係,她不論說話、動作或表情,都放鬆了下來。
 
    「那還是進來說吧,這話題感覺不是三兩句話就能結束的。」我說,基於禮貌,我還是稍微跟她談一下好了,雖然我一點都不想。她點點頭,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表情。
 
    「這個…是我在來的路上撿到的,上面寫著您家的地址。」她遞給我一個白色的信封,上頭是我的名字和地址,字體是非常草的草寫。想必是郵差沒有將信好好地放進信箱哩,被風吹走了吧。
 
    我接過信,並向她道謝,沒有注意上面詳細的內容,便將它塞進口袋。我從大門邊讓開,好讓她進屋子。
 
    「隨意就好。」我說,「坐吧。」指了指沙發,接著去廚房找招待客人的飲料或零食。很可惜的,我家並沒有任何的零食,總不能拿我晚餐的食材給她,喝的也只有紅茶。
 
    「抱歉,我家沒有飲料,紅茶可以嗎?」我在廚房裡問,「可以,謝謝你。」我身後客廳裡傳來她的聲音。
 
    拿著兩杯冰紅茶從廚房走出來時,她正轉過頭看著沙發後面,落地窗外的風景。
 
    「啊,謝謝。」她在我將杯子放到桌上時將身體轉回來對我說,「這裡的風景很美。」她兩手捧起杯子喝茶,冰涼的茶使杯子外側的玻璃凝結了水珠,水珠滾落而下,繞過手腕,沿著手臂滑到了手肘,像稀鬆的項鍊上被撥數的珠子。
 
    「是阿。」我說,自己也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你想問什麼?」我問,我想趕快結束這個話題,在我什麼都還沒想起來之前。她放下杯子看向我。
 
    「請問您認識月亮守護者嗎?」她問,「我有事想拜託他。」她說。「如果戒指對您有反應,你一定是跟守護者有關係的人。」何止有關係,我想著,她要找的人就坐在她面前,只是她還渾然不知。
  
    「那妳想拜託我什麼呢?」我問。她似乎還來不及對這個回答反應過來,只是看著我。
 
    我將手伸到後頸,提起一條細細的鍊子,繞過脖頸取了下來,光線下銀色細鍊在掌上堆成長滿星光的山丘。我微微傾斜手掌,山丘分離潰散,星光變成細沙,從我的指縫間滑落,直到一端無奈地被我的手指勾住,鍊子被重力拉直接著彈起,銀色的鍊子中串著一枚戒指,樸實無華的銀色指環,上頭鑲著一顆藍色的寶石,在空中凌亂閃爍。
 
    「您就是月亮守護者?」她看著那枚在空中晃動的戒指問。我點點頭,「那您沒有感覺到嗎?」她問。感覺到?她在說什麼?
 
    「感覺到什麼?」我不解地問。
 
    「請您用手拿著戒指看看。」雖然不解她在說什麼,但我還是照她的話,用指腹輕輕捏住戒指。明明沒有風往我身上吹,但身上像被焚風掃過,熱氣撲到了我的身上,瞬間身上蒸滿了熱。
 
    「有感覺到嗎?」她問,我點點頭,放開戒指的時候,熱感瞬間消失,餘下的感覺只有客廳內海風習習。
 
    「你是跟著這個找到我的?」我問,她點點頭。

    「所以你想拜託我什麼?」

    「您知道守護者的考驗嗎?」她問道,語氣認真。
 
    「嗯,有聽過。」記憶很遙遠,但很清晰,「你想要我幫你完成考驗?」我大概猜對了,她表情亮了起來。

    「確切來說是跟我一起,因為必須兩個人一起完成。」這我倒是不知道,「您不知道嗎?」看到我的表情,她又問了一句。

    「嗯,我確實不知道這部分,可能是我還來不及知道。」我的聲音有點心不在焉,過去的氣味、聲音、畫面漸漸浮現,我逼自己仔細觀察手上的紅茶,強迫自己不去理會愈發侵蝕我思緒的回憶。

    「還來不及…喔…我很遺憾,我…」我沒有聽清楚她後面說了什麼,我覺得全身的肌肉都在緊繃,心跳亂了拍子,但我還是逼自己專注在手上的玻璃杯,我的手在微微發抖。

    啪嚓。

    手上的玻璃杯被我捏碎了,紅茶參著血潑到地上,玻璃深深的刺進手掌的肉裡,我想把拳頭鬆開,但手不聽使喚地越握越緊。我的手沒有感覺。

    「流、流血了,您等一等,我來幫…」她被嚇到了,很慌亂的想幫我包紮。

    「謝謝,但是不用了,」手終於是鬆開了,但已經有很多細碎的玻璃完全被壓進了肉裡,左手還被劃了一道很深的傷口,血還在不停的流,但依然沒有感覺。「我恐怕沒辦法幫你。」

    「欸?」她呆了一下,「為什麼?」她的身體僵住了,彷彿連髮絲都凝固在空中。

    「我有我的理由,我不認為我能夠幫你,抱歉,你請回吧。」我動了動手指,地上的碎玻璃自動飄起,飛到角落的垃圾桶裡落下,抹布從廚房飛出來,將地板擦乾淨。

    「是嗎…那很抱歉打擾了。」她沒有多說甚麼,靜靜的離開了。

    大門輕輕『喀嚓』一聲關上,像打從一開始就沒被打開過一樣。

    我攤在了沙發上,手上的傷口開始刺痛,刺痛越來越烈,但也無法阻止我的思緒踩空,跌入過去的回憶之中。

    血泊、槍聲、鐵鏽味、他們的屍體、破碎的男人,不斷不斷墜落的恐懼,包圍著我。

    我站在一個熟悉的房間裡,房裡同時有個男孩。

    男孩躺在床上把玩著一枚銀色的戒指,樸實無華的戒指,上頭唯一的寶石跟男孩的眼睛一樣,是大海的顏色,清澈的深藍。
 
    那是男孩母親昨晚送給他的,他對這枚戒指充滿無限的幻想。守護者的戒指,母親曾經的身分、造夢者的證明,現在就握在他的手裡。
 
    「別那麼心急,拿到戒指還不算是真正成為守護者。」昨晚的回憶中,母親笑著說。「要完成守護者的考驗,你才算真正成為守護者喔,光擁有守護者的力量是不夠的。」
 
    「那我要怎麼做呢?考驗是什麼?」男孩問,但母親只是微笑。
 
    「時間到了你會知道的,我把所有事情都記在書上了,我會交給你的,到那時候。」母親說。
 
    男孩這時在床上翻了個滾,仰躺換成了側躺,雪白的頭髮散在靛色的床單上,彎曲著,像大海裡綻著霜之光芒的水草似的。男孩的皮膚無瑕像月光,躺在雪地上,連雪都得是庸俗,襯著夜空,滿天星斗都會黯然失色。
 
    一串門鈴聲尖銳地響起,捅破了海與洋的寧靜。男孩起身望窗外看去,一個黑色的人影,穿著深色的大風衣,戴著帽子,肩膀與帽緣上積了一層雪。男孩無聊地躺回床上,是爸媽的客人吧,他想,並沒有理會接下來樓下的開門聲與談話聲。
 
    但談話的聲音越來越大,那位客人似乎說話越來越大聲,從原本細微無法辨識的聲音,慢慢變成能夠清楚地辨別某些詞彙。
 
    由於感到不對勁,男孩從床上跳下來,輕手輕腳的跑下樓梯。下樓後是客廳,因為時間已晚,客廳沒有點燈,壁爐裡有餘燼在悶燒,透出微弱的紅光,整個客廳被暗紅的微光照亮,語焉不詳。月光從窗戶玻璃悄悄爬進屋內,照在客廳那幾個大書櫃上,書背燙金的書名被染成銀色,寒霜趴在窗框上,有的透明無瑕的堆疊成白色,有的蔓到玻璃上,開出幾何的花。
 
    客廳旁邊有間書房,橙黃的火光從門縫溢出,將客廳的黑暗切成兩半,光線蠻橫的延伸著,在一切不規則的紋理上舞成一條緞帶。
 
    聲音是從書房裡傳來的,男孩心想,踩在客廳地板上,地毯吃掉了所有聲音。他躲到門邊,在高高的書櫃下矮矮的蹲著,偷聽裡面的對話,他可以從門縫中看見父母的後腦,母親有著跟他一樣潔白的頭髮,而父親則跟他一樣有著凌亂的髮型。
 
    「冷靜點,杰德。」是爸爸的聲音,男孩想。父親的聲音很低沉、很堅定。
 
    「冷靜?你叫我冷靜?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另一個聲音說道,男孩從沒聽過這個聲音,那個聲音想必就是杰德了,是個接近歇斯底里的聲音,尖銳地刮著男孩的耳膜。
 
    「我做了這麼多,他們有看到嗎?沒有!他們只看到你,霜朔,全世界都只看到你!只有你在對這個世界做出貢獻!」傑德大叫著。
  
    「傑德…」父親剛開口,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
 
    「當代最偉大的古文物學家!我呢?那我呢?我之前做的那些呢?只因為你這個橫空出世的天才,我先前所做的努力都被否決,你能理解那種感覺嗎?喔,不能!我們的天才先生怎麼可能會理解呢?」歇斯底里的,像是要劃破空氣般,傑德用尖銳的嗓音吼道。
 
    「但他讓我想通了,」他的聲音變了,從歇斯底里變成一種壓抑的興奮,「我想通了,我終於想通了。」壓抑中還夾雜著一連串笑聲,是一種閉著嘴巴,卻還是發出聲音的笑聲,因極度興奮而拉高了好幾個音階,令人毛骨悚然。
 
    男孩當下的感覺是:這個人瘋了。但就算知道對方是瘋子,卻也猜測不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傑德,你做什麼?!」父親的聲音首度顯得慌亂,換來的卻只有傑德尖銳的嘻嘻笑聲。
 
    碰!
 
    震耳欲聾,無情的打碎雪夜的一切。
 
    「維爾莉特!!!」父親慌亂的吼著母親的名字。
 
    碰!
 
    亮光閃爍不到一秒,在男孩眼裡卻像永恆,硝煙味開始覆蓋木柴燃燒的氣味,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音後,世界只剩下傑德瘋狂的笑聲。
 
    「把你除掉就好了,這樣他們就會看見我了,把你除掉就好了,把你除掉就好了…」重複著,像樂手忘記只需反覆一次,而不斷演奏的同一段落,絕望的章節。故障收音機般的重複著,夾雜著尖笑的雜訊。
 
    顧不得危險,男孩急急推門而入。書房裡,父親跌倒在地,手摀著胸口,身體微微抽搐,母親跌坐一旁,同樣手摀著胸口,一片殷紅吞噬著潔白的上衣。
 
    傑德看著男孩,狂喜凍結了一秒,男孩終於清楚的看見了他,那個男人,身形消瘦,面容憔悴,佈滿鬍渣的雙頰微微凹陷,兩隻眼睛底下各有一個厚重的黑眼圈,橘紅的頭髮軟塌沒有光澤,紙一樣白的臉上點著許多雀斑,微微凹陷的眼窩裡鑲著的兩顆冷灰色的眼球,正死死的瞪著男孩。他手上的槍閃著冷光。
 
    男孩嚇傻了,雙腳生了根,紮在了地毯上,在他身上開出顫抖的花,在他臉上結出恐懼的果。
 
    凍結只有一秒,傑德馬上舉槍對準男孩,二話不說扣下板機。一發,兩發,都只是擦破男孩的衣袖,第三發,擦過了男孩的臉頰,鮮血像腥紅色的布幔降了下來,謝幕一般,低落肩膀的是零落的掌聲。子彈劃開了男孩的臉頰,也割斷了樹根,大夢初醒般,男孩開始踉蹌的逃跑。
 
    傑德還想繼續開槍,但扣了幾下板機後,發現子彈已被用盡,他扔下槍,往男孩撲了過去。
 
    傑德十指緊緊扣住男孩纖細的脖子,不論男孩如何掙扎,都未放手。
 
    男孩感到呼吸變得困難,視線漸漸模糊,他踢動雙腳想攻擊對方,但對方不為所動,男孩揮舞雙手想攻擊,但身體漸漸地使不上力,面前只有傑德憤怒瘋狂的臉。
 
    在快要失去意識之際,男孩的手揮到了一個東西,但那樣東西接著便像斷開一般的觸感,在此同時,扣緊男孩脖子手鬆開了,男孩大口的呼吸,眼裡泌出了淚,視線漸漸清晰,接著,他聽到了尖銳的慘叫,他看清楚他剛剛揮到什麼了。
 
    在他面前的,不是因憤怒瘋狂扭曲的面孔,而是一個切口,一個紅色的切口,切口完美而整齊,可以清楚看見氣管跟骨頭,一些肌肉紋理還牽連著,氣管還在微微的收縮。突然,切口中的紅色向外延伸,像是生長一樣,仔細看會發現那是紅色的冰,由血液凍結而成的紅色的冰,向前蔓出帶著鐵鏽味的繁複枝枒,紅冰向下延伸,在喉結處噴發,將脖子撐裂,一路往胸腔蔓延,堅硬銳利的冰晶撐開傑德的胸腔,肋骨斷裂,肺臟由內而外的撕裂。冰繼續蔓延,銳利的撐開傑德的腹部,腸胃唰的一聲流了出來,落地沒多久,一樣被冰晶從內部撐開、脹裂、支離破碎。
 
    從頭到尾,傑德的尖叫沒有停過,他還活著。
 
    男孩掙扎的要脫離傑德的手,發現輕輕施力,傑德的手臂便碎裂了,冰已經蔓延到他的手臂,壓斷了骨頭,向外撐開,尖銳的冰上刺了一層皮與血肉。男孩連滾帶爬的逃離傑的的身下,轉身看著他。
 
    傑德的臉已佈滿冰霜,出口的尖叫化成白霧。
 
    「救…我…」冰凍的唇因強行扭動而破裂,勉強的發出這兩個音節。
 
    傑德的頭部開始不自然的脹大,在凹陷眼窩中的眼球開始慢慢突出。接著,七孔冒出了冰,頭部整個被撐開,隨著血肉與毛髮,還有許多白色的腦漿溢了出來,冰持續向上生長,長出羽毛狀的結晶。一顆眼球被插在冰晶上,在那個角度正好盯著男孩看。
 
    男孩驚恐地看著這一幕發生,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傑德為甚麼會變成這樣?他忍住尖叫,繞過傑德的屍體,衝進了書房。
 
    父母奄奄一息的倒在血泊中,男孩看著這一幕不知所措。他很荒張,他想為父母急救,卻什麼都做不到,踏進書房那一刻,像被抽光所有力氣,連呼吸都很是艱難。
 
    「太好了,」母親的聲音好遠好遠,「你沒事。」冰冷的手吃力地抬起,顫抖的碰觸著男孩的臉頰。
 
    「你…你們撐著,我馬上幫你們處理傷口…」男孩不知道自己該做甚麼,但男孩還是這麼說。
 
    「不用了,」父親只是輕笑著,「我們沒事了。」男孩從未聽過父親的聲音如此虛弱。
 
    「怎麼可能沒事…」男孩急哭了,淚珠滑落,暈開了臉頰上的血。
 
    「不要哭…真的…沒事了」隨著聲音消逝,父母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雖然倒在血泊中,表情卻格外安詳,睡著了一樣。
 
    男孩覺得心裡有一樣東西墜落了,一直一直,墜入地心,離他而去。

    腥紅色與鐵鏽味包裹的空間並不寧靜,哭聲在這紅色的絲絨中撕心裂肺,但再無人能將其安撫,或是陪他度過,那漫漫長夜。

       沉默寧靜的黑暗將夜晚中一切聲響包覆,浪潮與風的囈語被雕刻成寶石,躺在純黑的絲絨中閃耀著,璀璨旖旎。
 
       星空下的浪在高低間呢喃著,夜晚裡的風在草木間竊語著,床與被交疊成溺人的浪與風,把我沉入夢中窒息,讓我掙扎出現實呼吸。
 
      「嘶…好痛…」我喃喃道, 已不知是第幾次在血泊、槍聲與屍體的夢中驚醒,像溺斃的人一樣大口呼吸,像在嚴冬中赤裸而全身顫抖,不論是回憶或是夢境,一切都歷歷在目。

    我不記得我是什麼時候回到床上的,也不記得我是怎麼從客廳回到房間的,腦子裡除了剛才的夢之外什麼都沒辦法想,思緒支離破碎的在漂流。
 
       頭好痛,手也很痛,我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睛,窗外透著朦朧的微光。我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四點半,手機的亮光刺的我眼睛非常不舒服。
 
       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一整晚時醒時睡,不斷地被惡夢驚醒。每次只要想起那件事情就會這樣,整晚的噩夢,強迫我一次又一次的回憶失去雙親的那晚。
 
      雖然還是很累,但我不想再睡了,反正睡了也只是在做一次噩夢罷了。我從床上爬起,眼睛已經適應了微弱的光線,看的見窗前地面上的投射的微微的亮光。
 
       沖個澡好了,我想,至少可以舒緩我的頭痛。襯衫擦過身體發出窸窣聲,褪下褲子時感受到風竄過大腿。我將衣物脫掉,扔到床上,內褲則扔進浴室中的洗衣籃裡。
 
       浴室裡點著柔和的黃白光,所有東西都打上了一層溫和的光澤。右側的浴缸鑲在帶著岩石紋理的黑色瓷磚中,磁磚則是鋪滿了整間浴室,燈光在磁磚表面繪出了明暗交錯。左側是白色大理石的洗手檯,洗手台下方是一個淺色的木頭櫃子,裡頭通常放了很多備用的衛浴用品。
 
       左側牆面上有一面因配合洗手台跟櫃子而特別長的鏡子,鏡面倒映出我的樣貌:大型貓科動物的身形,淺灰色的毛髮覆蓋了我的臉、背部、腿和手臂的外側,上頭布滿黑色的不規則斑點與環形的圖案。剩下的部分都被新雪般純白的毛髮佔據,由下巴延伸到胸腹與內側手臂,接著是大腿內側與尾巴根部。手掌有著深色的肉墊,可伸縮白色的爪子藏在肉裡,腳只有四指,無論怎麼走路都不會發出聲音。
 
       我踏進淋浴間,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但撞擊的力道還是讓旁邊的玻璃被震得隆隆作響。我扭開水龍頭,熱水自蓮蓬頭傾瀉而下,我感覺到毛皮吸水後變得沉重,熱水滲透毛髮碰觸到了皮膚,稍稍帶走了我頭痛的不適感。

    熱水碰到了手上的傷口,令人煩躁的刺痛感襲來。我把手抬高,開始把卡在傷口的碎玻璃挑出來,原本血已經凝固的傷口又開始滲血。我一時想不起來怎麼用魔法治療傷口,現在的我什麼都想不起來。看來等等需要包紮一下。
 
       浴室右邊並不是牆壁,而是一整片落地玻璃,淋浴間也包括在內,有整面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頭的風景,不過現在外面只有清晨的微光,隱隱約約照出懸崖的邊緣和遠方樹林與山巒的樣子,而底下的草地像黑色的浪,星光下搖搖晃晃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水的溫度在玻璃上呼了一層霧氣,又被噴濺的水花洗成透明,窗外的景色融化在一起。
 
       身體大致洗完了,但我沒有關掉蓮蓬頭,只是望著窗外,任水一直流下,任霧氣在浴室中繼續蒸騰,直到窗外的天空被洗成了魚肚白為止。
 
       我走出淋浴間,心不在焉地對空動了一下手指,吸飽水且正在大量滴水的毛髮瞬間變得乾燥蓬鬆。手也被飛過來的繃帶纏好。
 
       頭痛好了許多,幾乎快感覺不到了,應該中午就能完全好了,我的思緒總算是清晰了一點。
 
       房間內溢滿早晨清冷的微光,如墨彩被暈開,每一寸空間中鋪滿了漸層,冷藍與淺灰塗抹著空濛的筆觸,衣櫃與書桌,床鋪與地板,一切都被繪上了一層清霜般的紗。
 
       今天是周六,是我到警局值班的日子,每個月會有個兩、三次。昨天的衣服沒有髒,可以再穿一天,我換上衣服,抓了鑰匙錢包和手機便出門了。
 
       戶外飄著薄薄的晨霧,在腳邊排迴。長草沾著露,被水珠的重量壓彎,世界顛倒過來懸掛在葉尖,綠草織成天空,蒼穹成了大地。
 
       原想要用魔法前往警局,但考慮到身體的狀況還是算了,我不想因此變得更不舒服,還是認命走過去吧。
 
       清晨的泥土路帶著濕氣,清新的氣息掠過我的鼻尖。前院有一道矮石牆,是我的院子與外頭行人走道的區隔,一直延伸到走道末端,出口處有一扇及腰的小門,雖然有鑰匙,但鎖了也沒有意義,有心要過來的話其實翻過牆就好。
 
       我走下小門前的石階踏上白色的鵝卵石街道,往山坡下的鎮上走去。清晨的住宅區很安靜,路邊有幾隻野貓在梳理自己的毛,仰頭望向天空,天空正慢慢從魚肚白轉為清澈的藍,風拂著無人的街道,晨光被房屋裁成梳齒,梳理著路燈未熄的街巷。
 
       離開了住宅區,鄰海的街道上沒有行人,海面飄著海霧,依稀幾隻海鷗停落在路旁的欄杆與路燈上。
 
       又走了一小段路,總算走到了警局,裏頭的燈亮著,前一晚值班的人還沒離開。
 
       警局的外觀說實話並不是特別突出,看起來像是大了一點的民房,只不過是多了一面警察局的小招牌,還有大門是玻璃自動門罷了。
 
       我靠近時,玻璃門無聲的往兩邊滑開,室內的冷氣迎面吹來,太陽正在升起,室外的溫度明顯比室內高。
 
       「今天來的很早嘛。」在我踏進警局時,一個聲音響起。
 
       我往聲音的來源看去,一個穿著警服,身形高瘦,手端著咖啡杯,有著金色長髮的女子正朝我走來。
 
       「整晚都在思春所以沒睡?」她問,藏在咖啡杯後的唇彎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長方形無框眼鏡後的翡翠色眼睛也微微瞇了起來。她的名字叫潔菈,我在警局的同事之一。
 
       「並沒有。」我走到靠窗邊的沙發區坐下,隨手從一旁的櫃子裡抽了本書。「我已經到了,妳可以先回去了。」
 
       「我也很想,但是不行。」她喝了口咖啡,咖啡的熱氣讓她的鏡片霧了又晴。「當看守人就是這麼麻煩。」
 
       看守人,顧名思義就是負責監督的人,至於監督的對象呢,就是我。
 
       我是刑徒,接到任務後找到目標,將其就地正法,這就是我的工作。也不是隨隨便便的罪犯就會需要出動刑徒,必須是非常危險的罪犯,已被判處死刑,並且未被關押,可能是運送囚犯途中跑出來的,或是無法被抓捕的。

        每位刑徒都會被分配到看守人,因為刑徒是國家培育的精英,破壞力自然不在話下,不過那也是其次。原因最主要還是刑徒的條件,由犯下殺人罪的犯人來擔任。可能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無法直接判死,但罪行也不輕,經過評估判斷後,會讓一些這類的犯人選擇要不要成為刑徒,刑徒的訓練非常辛苦,工作中也很容易喪生,大部分人都會乖乖地選擇在牢裡蹲著。

    而看守人則須在其有犯罪行為時做出第一時間的處理,每個月都必須呈交一份報告書,報告刑徒的近況。因為對手是刑徒,所以看守人也同樣是受過嚴格訓練的菁英,不過身分是特警就是了。
 
       我分配到的看守人有三位,潔菈是其中之一。刑徒雖然不是警察,但會被分配在離住處最近的警察機構,看守人也一樣。名義上都是警察局的人,但我平日不會來工作,來值班只是為了讓三位看守每月至少有看到我或跟我通訊過一次,讓他們能交差。也因為我周末根本沒有什麼事情,所以才選擇來這半天的值班。而看守則是作為警局裡的警察在警局工作,所以算是正式的工作人員,但特警身分不變,薪水待遇也不變。
 
       不過當刑徒也不全然是壞事,雖然要被監視、工作又危險,但當上刑徒的這十二年來,我其實也只接到了三次任務,最後一次是在大約兩年前。潔菈常常在抱怨我的工作非常好賺,因為我跟普通警察一樣是月薪制,但我的薪水跟潔菈他們一樣,她很常拿這個來嘮叨。
 
       我坐在沙發上,因為我在警局沒有座位。看著已經讀到滾瓜爛熟的書,文字滑過眼前,漂過了腦海,沒留下半點痕跡。
 
       一段時間後,戶外傳來引擎聲,越來越響,直到警局門前已經是震耳欲聾的程度,可以感受到排氣管有節奏的低吼震動著空氣。
 
       「終於來了。」我看到潔菈從更衣間裡走出來,制服基本上都放在裡面,大部分警員來到警局後才在那裏更衣,不過也有直接穿制服來的就是了。
 
       「妳動作未免太快了吧?」我看著已經換好便服的潔菈問,她上衣的圖案是一隻畫得很醜的虎斑貓。
 
       「趕著回家睡美容覺啊。」她邊伸懶腰邊回答,走回座位收拾包包。
 
       「你在怎麼睡也只不過那樣而已,有意義嗎?」算是回應思春那句話,我微微測頭,閃開了她扔過來的一隻玩偶,那隻狗娃娃原本是擺在她桌上的。
 
       潔菈離開沒過多久,一個藍綠色的龐然大物走進警局,看到我便朝我坐的沙發衝來。
 
       奧古肌肉粗壯的手臂一把攬住我的脖子,把我壓在他身上,另一隻手握成拳,抵在我的頭上使勁地磨。
 
       「好傢伙,你昨天竟敢放我鴿子!!!」他吼道,語氣不悅。我昨天晚上睡著了,並沒有去赴奧古的約。
 
       「抱歉啊,昨晚我睡著了。」我也只好老實道歉,畢竟是我的錯,話有點說不清楚,因為奧古的手臂壓住了我半邊的嘴巴。聽到我的聲音,奧古停下了磨的動作。
 
       「你還好嗎?」他皺著眉頭問,「你看起來很沒精神。」他說到。
 
       「沒事啦,」我挪了一下頭的位置,讓自己能好好說話。「沒睡好而已。」我輕描淡寫道。
 
       「又做惡夢了?」一針見血的,奧古馬上就猜到了。我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嗯……」奧古的鼻子輕輕噴出氣音,眼神微微失焦,像在思考,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湖水綠。我知道他接下來一定會詢問我更多,所以趕忙叫住他。
 
       「我等等再告訴你,午飯的時候。」我現在比較想安靜地從事睡覺以外的休息活動。
 
       「喔…好吧。」他說道,但沒有鬆開手臂的意思。
 
       「呃…那可以放開我了嗎?」我問道,因為我現在是整個人躺在奧古身上,脖子被他用手臂扣住,可以感受到他的身體隨著呼吸而起伏。
 
       「喔,好…」他回過神似的說,鬆開了手臂,我撐著他的身體讓自己重新坐正,頭痛有點加劇,我有點不舒服的輕撥了一下頭上的毛。「抱歉…」他說著,他知道我做惡夢時會頭痛。
 
       「我沒事啦,」我撿起因剛剛打鬧而掉到地上的書,「你趕快去換制服吧。」我看著他身上的衣服說。

    「等等,你的手怎麼了?」他看到我手上的繃帶。

    「沒什麼大不了的,被玻璃割傷而已,幾天就好了。」

    「我看一下。」沒等我回答他就把我的左手抓過去看,「流這麼多血哪是幾天會好的程度?」

    「放著不管真的幾天就可以好了。」

    「不行,手給我。」奧古把我的右手也抓過去,他的大手覆在我的手上,手觸碰的地方散發出淡淡的金光,他放開手後,繃帶鬆開,傷口已經不見了。

    「你怎麼辦到的?」
 
       「嘿,秘密。」他說完就跑進更衣間了。我則起身把潔菈扔過來的玩偶放回她的座位。
 
       我正整理被折道的書頁時,奧古換好衣服走了出來。藏青色的警服穿在奧古身上顯得有點小,胸前的扣子非常緊繃,被他寬闊的胸拉扯出了幾條皺褶,扣子與扣子間的布料微微拱起,露出了縫隙。而袖子則是看起來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隙,完全貼在奧古的手臂上。
 
       除了很壯之外,奧古的外表也很特別,接近三公尺的身高,近似龍族的外貌,只是沒有翅膀,覆蓋體表的也不是鱗片而是湖水綠色的皮膚,嘴里長著肉食動物的犬齒,頭上有兩對角,第一對像鬥牛般往前彎,第二對在第一對之上,像瞪羚一樣往後延伸。第二對角中間有長長的白色鬃毛,卻不讓人覺得遮掩或陰沉,白毛被往後梳到了一起,微微的亂翹,自額頭一直延伸,穿過背部到了尾巴,末端像毛筆一樣匯聚成一搓。
 
       「你那件制服是不是有點太小了?」我看著奧古胸前緊繃的扣子問。
 
       「我也這麼覺得」他懊惱地說,「但我的衣服要重新找很麻煩耶。」
 
      「長那麼大隻怪誰?」我在沙發上調整到舒適的位置。
 
       「真羨慕你不用穿制服。」他做到了他的辦公椅上,伸了個懶腰,接著從背包裡抽出一台筆電,打開後馬上開始玩遊戲。「我今天一定要把這遊戲破完。」他的手在鍵盤上輕快地敲打著。
 
       「那你加油。」我說完後,便低頭繼續閱讀手上的書。
 
       說是閱讀,那些文字組合成我認識的字詞,卻沒在我的腦海中留下半點印象,像湖面的渡舟,輕輕滑過,不留痕跡。
 
       最後我連書都看不到了,失焦的雙眼只是空視前方,並不特定看著甚麼。
 
       文字的線條扭曲成一條走廊以及一個矮小駝背的身影,身影長著斑斑白髮,極短的白髮沒有飄動的餘地,只是隨著身影的步伐微微晃動。走廊並不明亮,兩旁昏黃的燈光只是能照清路的程度而已,我跟著矮小的身影走,踩在地毯上,我們都沒發出腳步聲。
 
       身影在一道由兩片橡木門板的房間前停下,身影輕輕推開厚重的門板,用手示意我進去。
 
       房間裡,有一張實木辦公桌,晶亮的桌面微微反射出房間的亮光,跟走廊一樣昏暗的橙黃光芒。
 
       房間的四面牆壁都是書櫃,密密實實的塞滿了書,書櫃往天花板延伸,我抬頭往上看,沒有天花板,只有無盡的黑暗要壓下來似的凝固在那,被房內的燈光頂住。
 
       辦公桌對面是一張銀色的椅子,椅背向上延伸成一顆燦爛的銀樹,結著銀色的蘋果,開著銀色的花,繁茂著銀色的枝葉。枝葉上停棲了許多的鳥,都有著日出般黃色寶石的眼睛,身體是由銀製成的框架,繽紛的搪瓷像羽毛,填滿了銀色的空格,藍的、紅的、綠的,歪頭、跳躍、振翅飛到另一根樹枝,沒有半點聲響,就像一切被調成了靜音,只留下了畫面。椅背、扶手、椅腳上都纏滿了銀色的蛇,那些蛇身體反光的地方折射出寶石般奇異的光芒,它們似乎只是雕刻,它們仰頭看著銀樹,沒有任何動靜,但綠寶石的眼睛卻像在盯著剛進門的兩人看。
 
       矮小的身影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了下來,身影是一位老婆婆,她示意我坐到銀椅上。
  
       我坐到銀椅上,不自然的冰冷透過皮膚滲透到我的體內。在我坐上椅子的同時,銀蛇全活了過來,爬上了我的身體,輕輕的纏住我,稍微用力就能掙脫的樣子。手臂能感覺到它們鱗片的粗糙,眼睛餘光可以看見有一隻銀蛇在我的臉旁邊嘶嘶吐信,綠寶石的眼睛中有條黑色縫隙的瞳孔,正盯著我看。
 
       「你甚麼都不用想,放鬆坐著就好。讓它們說你的出故事吧。」老婆婆語氣溫柔的說著,像在安撫,也像在悲傷。
 
       我沒有回答。
 
       高處的書架上飛下來了一本書,我在它翻開時注意到它是空白的,書本就著麼停在半空中,靛色的書皮對著我。桌面上飛起了一隻羽毛筆,筆尖輕輕地點在書頁上。
 
       樹上有一隻綠色搪瓷的鳥開始鳴唱,接著是紅色,再來是藍色,鳥兒開始鳴唱時,羽毛筆就開始唰唰的在靛色的書上疾筆著。那些蛇則是在我的手,身上,椅子上輕輕的滑行、蜿蜒。它們身體彎曲的地方,燈光讓蛇鱗上的銀變成了祖母綠,回到暗處時又變回了銀。

    我感覺我的思緒被從大腦抽了出來,我清楚的,以旁觀者的角度,觀看了自己的回憶,充滿硝煙和鐵鏽味的回憶。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鳥終於唱出了最後一個顫音,銀蛇離開了我的身體,纏繞回它們原本的位置,而羽毛筆停了,藍色的書輕輕闔上,我注意到那位老婆婆偷偷的用衣袖按了按眼角。
 
     「結束了,孩子。你可以起來了。」她聲音沙啞地說。我站起身,不經意的看了一眼銀樹,樹幹和樹枝變成了金色,葉子變成綠色的琉璃,開著珍珠光澤的花,結著紅色寶石的果,晶瑩剔透,成熟了一樣。
 
       結束後,兩名身穿獄警制服的男子走了進來,將我帶到另一個房間,一個空白的房間,只有椅子,其他什麼都沒有。沉寂像積雪,堆積在這純白的房間裡。
 
       重重的腳步聲踏出了風,吹散了沉寂的積雪。純白房間的門被極大的力量推開,重重的打在了牆上,聲音大到讓房內充滿了回音,滿室是門與牆剛剛發出的哀鳴。
 
       那是一個高大的身影,筆挺的黑色軍服,橘黑相間的毛皮,我一時認不出那是誰,他的身後跟了兩名慌張的獄警。
 
       「將軍,您不能…」一名獄警慌張地說,但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我不需要你們來告訴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吼到,低沉的聲音迴盪在房間內。音量之大,嚇得兩名獄警不敢吭聲。
 
       「葉昭然,麻煩你冷靜一點。」那位老婆婆急急地走進房間,對虎獸人說道。老婆婆大略解釋了狀況。
 
       葉昭然?昭然叔?那個常常來家裡作客,陪我聊天的昭然叔?那個跟爸媽感情很好的昭然叔?他為甚麼會在這裡?
 
       「冷靜?!你有什麼毛病,費塔!發生了這種事…阿朔…還有維爾莉特…他們…你這叫我要怎麼冷靜?!」葉昭然對著那位叫做費塔的老婆婆吼道,聲音有如雷鳴,整座房間似乎在微微晃動,我看見他頭上的青筋在瘋狂的跳動。
 
       「這件事我也非常難過,他們也是我朋友,」費塔越說越激動,接著她強迫自己停下來,顫抖的深呼吸了幾下,「但我們有更重要的是必須做。」最後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更重要的事?這裡是監獄!你們的腦子到底他媽的有什麼問題,把這孩子帶來這裡!?」葉昭然吼道。
 
       「這孩子什麼都不願意說,要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必須用到這裡的銀之椅。」費塔說道。「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工夫才沒讓他們把這孩子帶走。」他們?是當時案發現場的警察嗎?
 
       「那些人看到屍體就急著把他帶走,天知道他們會怎麼處理這個孩子!」費塔說。「等等,葉昭然,你要做…」
 
       費塔還沒說完,一雙結實的臂膀將我抱起,我整個人陷入了溫暖之中。昭然叔抱著我往門口的方向走去,我只看的見他脖子上的毛髮,還有黑色軍服的肩膀。
 
       「你要帶他去哪?」
 
       「帶他回家。」昭然叔已經變回平時沉穩的語氣,他靜靜地說。
 
       「那棟房子已經被封鎖了!」
 
       「那就回去我那裡,」他說著,手臂跟著收緊,把我緊緊的抱在懷裡,「他今晚經歷的夠多了。他需要休息。」
 
       「他不能離開,他必須等待上面交代他的處分…」費塔說道。
 
       「處分?什麼處分?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哪來的處分?」低沉的聲音,掩蓋不住冰冷的怒火。
 
       「葉昭然,那孩子殺了人。」
 
       「那不是他的錯。」
 
       「我當然知道,但我將案情呈遞上去時,他們說縱使是防衛,殺人也是犯法的。」費塔急急地說。
 
      「犯他娘的法!」昭然叔從齒縫中迸出一句,字句像是被他的滿口利齒撕扯過一樣,血肉模糊的。「保護自己難道錯了嗎?妳有沒有想過他不殺了那個男人死的就會是他?」
 
       費塔沒有說話。
 
       「總之,我要把他帶走,叫他們有任何問題直接來找我。」他冷冷地丟下一句話,便繼續邁開了步伐。
 
       我被抱著,像在浪中一樣的搖晃著,在溫暖的波浪中起伏,能聽見昭然叔的呼吸和心跳聲。我將臉埋進溫暖的毛皮之中,希望就這麼睡著,永遠不醒。默默的希望,這一切只是惡夢,自己很快就會醒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溫暖漸漸消失,搖晃卻越來越劇烈。
 
       「…」
 
       有個微小的聲音,在遠處遙遠的響著。
 
       「白…」
 
       有個聲音在叫著我的名字,越來越大聲,搖晃還是沒有停止。
 
       「白,醒醒…」
 
        是誰?我睡著了嗎?剛剛那是夢?還是我現在正在作夢?
 
        「白!」
 
         我猛然睜開眼睛,明亮的光芒很是刺眼,刺得我視線模糊。
 
        「怎麼…」我迷迷糊糊地說,奧古的臉漸漸地清晰。
 
       「你還好吧?」奧古擔憂地問,湖水綠的眼睛直盯著我看。
 
      「我沒事…怎麼了嗎?」我問道。
 
      「因為你一直叫不醒,已經中午囉,下班了。」奧古指了指牆上的鐘,短針指著十二,長針已經往右移了一個數字。
 
      「你是不是還不太舒服?原本想找你去吃飯,但…」
 
      「我沒事,只是睡著了而已,」我趕忙說,「走吧,不是要去吃飯嗎?」我說。
 
      「那等我去換個衣服。」奧古說著,往更衣間走去。
 
       我起身往警局外走去,外頭早已盈滿正午的暑氣。又是這種夢。頭痛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無力的感覺。
 
       我抬頭看著遠方的海平面,海風吹著海面,天上有薄薄的雲彩。真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我默默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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