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命調查這起工人意外死亡事件。這起事件雖然尚未發酵，但上級機關對待它的態度仍小心翼翼。我這人話不多，但也能猜到幾分上級電話那頭的憂色；『工人』這個字眼有些敏感，加上最近工人反思報在網路的閱讀數量不斷提高，這不是好事。我們偉大的政府一直不希望那個在街上徘徊的幽靈，有機會再度復甦。
沒錯，幽靈，但他比任何一個我們今天認為是活生生的人還要更為真實。他們的話猶如戰鼓般隆隆發出警告，我們也許能推遲歷史，但終究得面對歷史，歷史真會有終結嗎？
我們偉大的政府是死是活其實我是一點也不在乎。不管誰來，領導總需要有人去填那些基層的苦力，我們很適任，因為我們已經在這個位置待了很久，熟悉體制，吃苦耐勞、任勞任怨、不吭不響，是個安靜的、沒有思想的僕人。
雖然我也是工人反思報的忠實讀者，但它無形中增加我的工作負擔實在讓我哭笑不得。
大眾想知道這位工人為什麼撞牆而死。他們想要的無非是政治家邪惡的陰謀論、和章魚怪有關的超自然靈異事件、邪教崇拜、一場關於公司三俗的謀殺案，最好和外遇、情婦能擦上邊等等。
上述這些情節，我幾乎都能從那些量產；所謂”小說”的網路文章裡看到，有人還以此調侃，專門寫出《關於現代網文的一萬種套路》。我給大家唸上一段：
與這件怪異物品放在一起的，還有一些文字資料……，絕不是文學作品。最主要的一份文件以”克蘇魯異教”為標題……簡報的主題是異乎尋常的精神疾病和1925年春爆發的……
我這個警探打算趁著時間尚早的時候，把車停在在咖啡館附近，去裏頭買幾個甜食充當接下來長期抗戰的糧食。
你們或許會問，親愛的讀者。在這警探背後，是否有所辛酸的過往故事呢？你的工作理想是什麼？你的親人是否曾經被壞蛋殺死？你的未來規劃是什麼？
停！把你的妄想收起來！人事部的主管們。我不相信你們還會相信這些鬼扯的東西，竟然還要一群年輕人寫這些無聊沒營養的文章欺騙？欺騙誰呢？讓這些誤入歧途的年輕人認為一份即便是小職員的工作，一份機械化、無聊至極的文書工作是神聖的嗎？這有什麼用呢？該走的還是會走，該留的終究會留。假的東西它永遠不會因為包裝好而變成真的。
至於那些喜歡奇葩故事的看官們就要讓你們失望了。這裡沒有你們所期待的；影片中那些該死痛苦的人物設定，我沒有這些志向。做這工作純粹是為了餬口飯吃，今日這個世界，當公務員至少不至於餓死，每天為未來擔心受怕。就這樣，沒有人死了、沒有悲傷的故事……或許，有吧！只是這樣悲傷的故事又不只我一個。
和我碰面的是一個心理學家，我們彼此認識，都算熟識了，寒暄客套幾句後也不多廢話，進入工廠開始幹活。
這間飲料工廠的總部有一間漂亮的辦公室，牆上還有斗大的員工十戒，用以激勵員工。
「你知道，我們必須確保這間工廠的任何程序沒有半點壓榨、迫害員工的嫌疑。」我們兩個跟這裡的廠長說道。
他只是簡單的調出錄影帶子，一切操作流程的生產線、進度表，他還細心地指出那名自殺的工人是負責哪個生產任務環節的。他還主動以大方的態度讓我們跟他底下所有的員工說話。「如果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警官。儘管告訴我，我將盡全力的幫你們釐清整起事件的真相。」
「他最近的表現是有些散漫了，上班總是漫不經心，常常恍神。」一個員工說道。
「他最近有沒有透露出奇怪的對話？」我問。
「奇怪嗎？呃……或者說他一直是一個怪人。總是想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另一個空間裡，另一個員工這樣說。
「像是什麼樣不著邊際的話呢？」心理學家問。
「他總是談論起什麼鬥爭、工人權利的。我總說他不現實，人生下來就應該歷經磨練，大家都一樣，本來人就應該工作十二小時的嘛！不這樣做怎麼能養活一家老小呢？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組長總是跟我們說不要看工人反思報，那些不良讀物謊話連篇，要毒害社會勤奮老實的人，為的就是創造更多沒用的失敗者，憤世嫉俗的青年。」
「那關於工資的部分呢？」我問。「公司可有拖欠他薪酬？」
「沒有、沒有。我們的薪水都是準時來。」
我刻意報出廠長給的薪資數目，員工點點頭。這份薪水若放在市場上算中間水準了。
「你們加班都是常態嗎？」心理學家問。
「是的。這裡要想多賺點錢，就得加班。唉。」
「有什麼問題嗎？」聽到那重重一嘆，心理學家敏銳的問道。
「其實我若不是生活所迫，也不會留在這的。」員工表示。「我老感覺自己像一台機器，不斷在單一的流水線上，反覆單調的重複同樣的動作，上班、吃飯、睡覺，上班、吃飯、睡覺。有時候睡著了，還會夢到自己仍在按壓開關。我時常在想，到底什麼時候我才能逃離這個反覆循環的夢魘呢？」
我們兩個從不同的房間離開，在員工休息室會合在一起。
「結論是什麼？」我問。
「資方沒有成立心理諮商協會和諮商管道，管理層沒有建立有效的溝通系統，經常性的強制加班。」
「很好，他們各打五十大板，就把它寫進報告裡。」我說。並觀察著坐在這裡休息的每一個工人。
這裡的每個人都垂頭喪氣，從踏進門來為止，我就沒見過一個神采飛揚的人。這裡很安靜，你聽不見笑聲，或者就只有我和心理學家兩人在交談。有的是隨處可見的菸蒂，販賣機上寫著缺貨的香菸，到處瀰漫的菸味和疲憊。沒有聲音，只有嘆息。每個人，都是孤立的點。他們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更遑論與人交談呢？
我毫不懷疑，這裡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自殺的傾向，他們都將是那名把自己脖子撞斷的工人，只是遲或早而已。他們若不退出，就是死亡。
最後，我們來到這名工人的住家。一間出租小套房，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住。狹小的房間，通風不良、充滿霉味，一台筆記型電腦、十分吵雜的冷氣機、沒有插電的冰箱，書櫃上擺著幾本書。我和心理學家祈禱著這裡或許有我們想要的資訊。
「你看！他這裡有一本尼采！」心理學家高興的拉著我的手叫道。「太好了！」
「是啊！一本尼采。」
「瘋狂的哲學家。讀哲學真的會要人的命。不過至少，結案了。」
「是啊，結案了。」
「你不滿意嗎？」他看著我。
我搖搖頭，只要能領薪水，我又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明天某份報導大概會這樣寫著：這名工人的房間裡有一本尼采，這本尼采被反覆閱讀，是這名工人生前最喜愛的讀物。……我們話說一下尼采吧！他是一個時代的偉大哲學家，而他晚年得精神疾病的事情，一直眾說紛紜……
創作內容
2020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