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湯盛文捅出的破事告一段落,我蹲在地堡的無線電收發室裡一個小時,忙著考慮該如何向大總統報告盡是光怪陸離超乎常理,感覺講出去會被懷疑政治忠誠度的事實。
我打發完想招呼我出去探險的格蕾,在思考之餘用轉柄填彈機填充馬克三通用機關槍的彈鏈。
白恐的樣本或許會在近期完成分析,這下自強號翻覆意外的V34病毒將與染疫白恐身上的V33病毒掛鉤,有一群心心念念想搞第二國光計畫的傾權派軍官會將更多目光放在白恐的病毒上,他們會把目標轉向內部嗎?
高港連生產普通疫苗都很勉強,每年還是會因為流感跟瘧疾送走一批人,要逆向生物武器縱然沒那麼迅速,但是仍然得注意隸屬軍方的設施運作狀況跟人事異動。
如果想調查傾權派把手伸到哪裡,應該要讓璃明華打探中央對病毒樣本的處理態度,仔細思考了一會兒,範圍得以聚焦了。
賤嗎?嗯,我真的超賤的。
但我想活下來,在人類跟怪物都是敵人的瘋狂世界活下來。
正確而言,不是我想活下來。
是我想讓她活下來。
在筆記本上擬好大綱,我調整無線電旋鈕,無形的電波之橋從信號塔跨越陰鬱灰雲直達高港。
雜音之間混著一聲無奈地嘆息,或許與白恐反覆接觸,讓我對牠們產生了羨慕的因子,就算相隔百里牠們仍然彼此相通,沒有懷疑,當然無法理解人類複雜扭曲的思維。
我們是一種配偶因為工作疲累不想交配就會懷疑對方不忠的生物,比起我們這群互相搶食文明殘渣,互相懷疑殺伐的鼠輩,他們更像適合這個補足這塊瑕疵的新人類。
而在因為猜疑毀滅的世界上,我們竟然繼續懷疑我們的同類,仇視我們的同胞。
更諷刺的是,我們為了活下去而不得如此。
就像戰前世代的人類一樣。
在核反擊被啟動的前一刻前,我們仍會牽掛摯愛,友人。
說服自己,不如此設留後路,我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裡是狼人中隊,代號W0115,指揮中心聽到請回答,是的,狼人中隊外勘任務情資,要立即報告予大總統……」
我們永遠學不乖呢,是嗎?
*
我曾說過解決湯盛文的事就請客,很不幸地,所有人為了剝削我想方設法活了下來,真是一群混蛋。
破財的悲劇,不過是更多鳥事的前奏。
這反倒是讓我注意到一件事。
諸羅人有個莫名其妙的共通點。
哪間飯館好吃,基本上沒個共識,兩個諸羅人還會因為信仰不同在店門口吵起來……蔡夙明跟蔡視淵就為了碗雞肉飯爭了半小時,但問哪一家賣的雞肉飯最難吃,諸羅人基本上就兩字,帶著搖頭跟誠懇的建議。
結論就是,團結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不管是在政治上,還是對飲食的信仰上。
高檔、高價的連鎖店與斷了客源的名產店相繼嚥氣後,它們借屍還魂,附在街邊賣雞肉飯的攤子身上,戰後可耕地銳減,貿易中斷,白米反而成了一種富貴的象徵,火雞肉飯從平民美食成為中產階層餐桌上的標的物。
要是紅潮統治了諸羅,火雞肉飯會被打成黑五類全部燒光吧。
到那個時候,我會把推銷時價合菜給格蕾的混蛋店主拱到絞刑台上。
盯著用完餐才上桌的帳單,除了擰格蕾的臉頰以外,我還是得乖乖掏錢,曾經有點厚度皮夾現在癟得像是路上被輾斃的青蛙。
嘖,新國幣肯定又貶了些。
在高港,一百元新國幣能買到一盒蛋,在廢土還不如四顆子彈或半包菸,畢竟危機四伏的廢土充斥搶匪猛獸,比起對遙遠政權的貨幣產生不切實際的自作多情,口袋裡能抓到一把軍規彈反能讓人心底踏實。
軍規彈在廢土的市值確實比新國幣高不少,受眾人認可,拿來消費確實划算,但軍規彈在遭遇危險的時候能「說服」流浪者跟核後生物打消主意,新國幣?下輩子總行吧?
「以諸羅人的眼光來說,你挑的店可圈可點。」蔡夙明叼著竹籤,賴在自宅沙發上玩味地看著報紙,偶爾空出手啜兩口蔡視淵泡的茶。
「地下室的兩個傷患呢?外帶的吃完了?」
「一個吃完飯跟止痛藥在睡大覺,另一個被鐵鍊捆著的吃完飯跟止痛藥在睡大覺,讓你破費真不好意思呢──對了,塔妮芙說你帶回來的小米酒沒有族人的好喝,等到你上山,她會讓你跟格蕾喝到真正的酒。」
「只希望格蕾學到教訓,把通貨跟幣值背熟,還有她不能碰酒,太可怕了。」
「被坑了對不起嘛……那些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吧。」
格蕾委屈地垂著腦袋,她雖用半個小時背好了我做的通貨表,仍在為常識不足被騙而抱有罪惡感。
「開玩笑的,我沒有生氣,學會怎麼算了吧?半包私菸在廢土上能換到多少紅潮在用的毛大頭?」
「兩千元左右。」
「沒錯,粗糙濫製趕鴨上架,不注重防偽,失信於市場的紅潮官方用幣,那如果把毛大頭拿到愛國者境內使用呢?」
「通敵叛國,唯一死刑。」
「至少妳保住一命了。」
「我還是有點不甘心,他當時竟然講這種話。」格蕾鼓著嘴斜瞪著前方,彷彿回憶起在收銀檯前被面帶福相的老闆慫恿時的傻樣。
「他講什麼?」
「這個湯有加中藥可以保養你的舊傷,你會很高興什麼……沒!沒事!」
她意識到把理由說漏了嘴,視線朝我右臉頰的舊傷瞄了一眼,慌張地趴在桌上,把臉埋進抱成環的手臂裡。
「臉上的舊傷真的不會痛了啦……姑且謝謝,妳耳根子很紅喔。」
「……囉嗦!」
蔡夙明瞥了眼有點尷尬的倆人,吹聲口哨就把臉埋進報紙的樣子讓人沒由來地窩火,她拿著諸羅目前最熱銷的一份報紙詳閱,心情看來不錯,頭版斗大的--「驚!狼人中隊懲戒黑官,無數黑道與疑似共謀之軍官槍下伏法!」正是出自她的筆稿。
人人心惶的秋末,黑道議長之死彷彿捎來為數不多的喜事。
聽,滿是裂紋的窗外連響了幾聲鞭炮,火藥味繞過街上的招牌,穿過騎樓,飄進我們鼻子裡。
可儘管放炮慶祝擺脫鄭大濟掌控,黑道們也還沒死盡。
瞥了眼蔡夙明的報紙副版,除了副議長偷吃而被他老婆捅了一刀躺在診所的娛樂新聞外,車頭盟明顯亂了套,黑幫大佬們不是逃散就是爭權奪位,昨夜在妓院爆發了槍擊案,今早是酒樓,中午是車站來著?
但很快地,帶頭者被守備隊逮捕扒光後打一頓押入大牢,不學好跑去助陣的刺青小子被吊在街燈上臉被揍得跟饅頭似的,懲罰比先前鄭大濟還在時更加嚴厲殘酷。
呦,我認得這幾個,肯定是我潛入諸羅時被我扁的,還沒學乖啊?
根除政治庇護,自治守備隊肯定想一吐被黑道欺壓的怨氣,而且他們知道狼人中隊盤據諸羅,一直以來不顧壓迫反對鄭大濟的報社又把他形容得跟自治警的尚方寶劍一樣。
「林上尉,想看就拿去吧,我只是在欣賞戰果而已,不過諸羅又將掀起腥風血雨。」
「是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也要看。」格蕾靠到身邊,把我當靠墊似地把全身重量壓了上來,距離進得能聞到沐浴劑的味道,並不像三合一肥皂,她似乎用了不同的洗劑洗頭,柔和的樟木香氣帶抹淡淡的甜味。
「好……。」
「不准說那個字。」
「……。」
「你心裡想的話還真那麼沒禮貌啊?」
「我只是想說妳的是不是用了洗髮乳,味道很好而已。」
「是嗎?謝……謝謝。」
「還有好重,就這樣。」
「你說了!你還是故意說了!」
「小姐,妳身高很高,快跟我一樣高了,六十幾公斤是在介意什麼,比妳重的行李我不知道扛了多少年,乖乖看報紙,咕嗚--。」
下巴被她用腦袋從旁邊狠狠頂了一下,以她的醫學知識,她明知道下巴是人體在格鬥中最脆弱的部位,明明剛見面沒多久還是個溫柔纖細的女孩,現在怎麼成了這副德性。
「視淵,仔細學習,林上尉講的話都別在女孩子面前說喔,不然蔡家宗祠肯定後繼無人。」蔡夙明啜了口茶,餘光瞄向正在寫稿的弟弟。
「呃……姐,妳不是五十……」
「閉嘴。」
躺在沙發看報之餘,我調整老舊收音機的頻率,泛黃的旋鈕與帶點鏽斑中空天線仍能發揮該有的職責,與柴火劈啪的聲響,嬉鬧帶著閒聊的聲音構成彷彿永恆的安閒時光。
騰出手拿起茶杯,原本七分茶水被格蕾從中打劫一飲而盡,很顯然是對我出言不遜的報復。
收音機裡女主持人對冬雪懷抱憂慮,黃土高原的高壓氣團夾雜海峽彼岸核轟炸區域的致命核輻射塵南下,規模過大將形成戰後獨特的天災──離子風暴,閃電夾雜,黑雪肆虐,席捲之處萬生俱滅。
「唉,第一場雪就那麼狂暴嗎?」
「聽她說得比颱風還可怕。」
「當然,颱風還會把輻射塵沖走,離子風暴卻是把亞洲大陸的輻射塵捲過來,沒有封好門窗,家裡又沒有挖地下室的住民會因為輻射暴露死去。」
「海峽對面……受到那麼嚴重的核打擊嗎?曾欣芸跟蒿芸妹妹的故鄉還好嗎?」
「不好,美軍用了鈷彈喔。」
「鈷……理論上用鈷59製造的核子武器不是……嘖。」
格蕾思考後得出結論的語氣在吃驚中帶了點悲憤,我們可是無時無刻挑戰超越自己的種族,沒想到人類突破了愚蠢的極限吧?
「是啊,正是要讓人跟土地盡皆死去,第六代無人戰鬥機要花上兩年製造,人從出生到具有重勞動的能力至少得花上十五年,殺人報酬率很高啊,太高了。」
「太荒謬了。」
「很荒謬吧?可戰爭不論殘酷,只論贏家。」
我嘆了口氣,是啊,誰不想贏呢?
「但看看窗外吧,我們都是輸家,所有人都是。」
站在廢土之上,誰敢說自己贏了,贏了什麼呢?
久久不散的陰雲,似乎用著滾滾雷鳴對我的想法高呼附議。
今年據說是近十年來規模最大的天災,規模還是上次一倍左右,成噸的輻射落塵從地表被捲起再重重拋下,毫無防護的愚人不消一小時就會出現輻射暴露症狀。
「諸羅很危險啊……。」
蔡視淵忍不住浮現出擔憂的神色。
「人死得多或少而已。」
「我們有什麼能做的嗎?替大家補補窗戶?屯糧食?」格蕾仰起頭盯著我,像是想馬上整理裝備出發,期待能趕緊有些貢獻一樣。
「太多了,太多要做的了。」
「再者,大總統的命令就是鞏固自治警在諸羅的政治地位,在冬天過去以前,我們得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上一段時間了。」
我壓低音量,怎麼說也是軍令,大總統是賭徒般的人,作風大膽性喜豪賭,果斷殘酷且適用俊傑,就連對每位狼人下令的風格都不一樣,如果是常勝的獵犬,他不吝多下注賺個缽滿盆滿。
「同……同一個,你在說什麼啊……真是……。」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沒有!」
她莫名發著火,在我耳朵旁邊吼了聲。
「嗯……那就繼續看報紙,乖。」
「哼。」
「別撞了,胸口要瘀血了。」
倘若風暴把諸羅吹得四分五裂,勞動人口減少,百業蕭條,土地要經過數場強降雨才能代謝輻射物質,光治安維護就是一大問題,最麻煩的不是天災,是短暫天災過後的復興。
人肯定都不想品嘗被拋棄的感覺,都不想要在寒冬中餓死凍死的人是自己,要是糧食供應出問題,不脛而走的謠言會引出更多不法,甚至引發暴亂。
聚落覆滅的鳴鼓聲,往往來自人性信任崩裂的痕跡。
大型聚落的崩潰往往在於一夜之間,就像緊繃的鋼纜斷裂時,將旁觀者的腿一併掃斷一般,大家都很清楚資源所剩不多,你不想死,我不想死,卻又必須有人走上祭壇,緊繃神經斷裂那一霎那──
最後的狂宴就開始了。
大總統要我留在這裡的原因很可能是為了避免這種狀況。
在這波恐慌中聚攏群眾的向心,他們終將淡忘或忽視自治警大撤退時奪走多少東西的事實,多數人是需要偶像的,需要被繩圈篆著脖子的,他們需要意見領袖──即便是一隻說話大聲點的溝鼠也無所謂,鄭大濟就是一個例子。
不論涉手議會,或是操弄權勢,我都很討厭,我討厭被造神,討厭管人,討厭被拱成誰的偶像,粉絲是種暴燥的動物,發現不符期待就會把偶像拽下狠狠踩死,接著在追捧其他走上台的人,何況掌握人心的不是苟活的政客。
而是讓他們的蠢樣上報的媒體。
翻回前頁,看著因為花心被太太捅一刀的副議長在報紙版面上痛苦扭曲的神情,我肯定揚起了抹不帶善意的笑容。
「文鶇先生,你笑起來很噁心喔。」
「討厭嗎?」
「露出這種表情,你一定在想:『雖然很討厭這種差事,但厭世又憤世忌俗喜歡找漏洞鑽的我終於想到了能照步調輕鬆工作的方法。』做吧,我會跟你一起的。」
「嗯,撇開偷偷罵我這點,真是可怕的默契。」闔上報紙,我轉頭對記者姊弟檔開口。
「蔡夙明,蔡視淵。」
「我想必得麻煩你們幫幾個忙。」
「呦,那是當然,只要是媒體界的事情,我們一定幫到底。」
「那……我們想問問。」
見格蕾往我看了過來,我接著開口道。
「兩位有興趣搞獨家專訪嗎?」
*
作者的話:壓線發文! 最近體會到了命運的隨機性。明明抽了五個小火龍池半個小火龍都沒抽到,現在跑去抽阿能那池莫名其妙就中了
我得想辦法把我無敵的小火龍給放進龍門滅絕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