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回憶跟談談無線電報告好了，當天與其說是跟老闆報告，不如說像是在討論企業未來的走向，身為一名遠足烤肉生火虐待野生動物跟壞人的小米蟲，竟然有榮幸跟老闆討論這檔事。
要……要死，胃絞痛。
白恐也許跟雅猴農業改良場的保育類──戰前蜜蜂很相似，不惜犧牲個體也要換取群體安泰，與某種因為一己之私犧牲群體利益的無毛猿相差十萬八千里。
當天，報告沒有多添私貨，湯盛文叛變的原由全盤托出，儘管離奇，荒誕，但事實擺在眼前，如果第一線繼續保持緘默，自治警遲早會用更極端的手段對付白恐，若牠們跟蜜蜂類似，集體的反撲無可避免。
大蝦，土狗，甚至是夢魘或森林死神這一類醜得像是被三噸半輾過的甲級核後生物，不管如何威風，在牠們學會更複雜的某種東西前，終究只是橫死在文明鴻溝前的畜牲。
──但白恐不同。
牠們擁抱文明的胎卵，就如數萬年前跨出非洲的人類，一片荒蕪卻蘊含生機的廢土等著牠們開枝散葉，把智人踢進滅絕俱樂部跟尼安德塔人一塊玩沙。
倘若白恐認為治理寶島是昭昭天命，承天景命盼與人類共治天下蒼生，更糟的是──體認到自身的生理構造上比人類更高等的事實。
「人類」就真．的．死．定．了。
幾經討論，白恐獵殺令將束之高閣，意思就是大總統得用一整個冬天做情報分析定奪該不該宰了牠們，外勘小隊任務轉為強化邊防，建構預警網路，鞏固自治警勢力，將變成果菜市場的車站打理成任一型列車可以停靠的模樣。
普羅大眾或許覺得，自治警在規劃第三場北伐，只要內部穩定，鬥爭稍歇，軍隊將傾巢而出，而我隱隱認為，這是大總統意圖用佔領區域的方式建構對付白恐的預警網路。
無論如何，我做的一切──外勘任務，修復文明，全是將逐漸從死灰當中撐起身子的世界推入另一場戰爭，不論是與敵軍或異族都沒差，自治警沒有多餘油料餵養一個停擺的引擎，就算我不做，其他狼人也會頂替停擺的戰爭機器，維持現狀不過一種無稽的妄想。
事實就是，國家有需求，我佔了自認最舒服的位子，我走了職缺也不會消失。
我沒有資格決定國家戰略，那是大人物們劃好的道路，我只會祈禱，最後是紅潮跟愛國者的政客、高級將領等諸多犯下戰爭罪刑的將死之人站上審判台，自治警會委任律師做做樣子，用媒體大肆宣導，宣告這是民主的勝利，正義的勝利。
受審人的回答大概會跟我想得差不多。
──不管最高法院用什麼方式懲罰我，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權，我親愛的法官，只是今天你們剛好贏了，如果是我們贏了，你也會跪在這個位置，說著一樣的話。
──現在，把平庸的邪惡絞死吧，或把它終生監禁。
我完成任務絕不是為了復興國家或為了民族大義。
只是不想讓自治警成為輸家，讓我認識的人成為輸家。
在我毫無保留說完湯盛文叛亂的緣由後，大總統很罕見地笑了幾聲，似乎略帶點感慨的真情。
謝謝你，林上尉，你是玩真的，很不錯。
南遷之後，像你一樣誠實的軍官就越來越少了。
＊
鄰長是個戰前學過醫的知識份子，確實仁心仁術，剛義診完最後一名腳打石膏的病號就立刻脫下白大褂，撐著扶手請我們走上二樓，樓梯間與廊道的掛畫似乎全是源自戰前的作品。
蔡視淵作為中間人領外勘小隊跟他的啟蒙導師會面，他一見到裝甲步兵在肩頭裝甲板的藍鵲梅花徽便凝起臉色將相框翻倒蓋上。
「裝甲步兵……我看了夙明的報紙，你是來收拾失控的鄭大濟吧？他作為自治警養的狗確實失格。」
「老師，那個……我必須先說，林上尉不是您熟悉的自治警。」
「視淵，我知道他對蔡家的份量，你是哲學課最聰明的孩子，想必他一定是哪裡得到了你的認同，但是我得先說──諸羅已經沒有自治警想要的科技遺產，連電聯車用的螺絲釘都不放過的自治警，還想從諸羅拿走什麼？」
預料之內的反應。
即使是乖順的像隻小羊的廢土人，也多半流著祖先厭惡被命令的基因，他們不會輕易相信外來者甚至到了神經質的程度，而眼前身為鄰長的老人很明顯不歡迎自治警。
不管是誰來訪，說了什麼，他們多半能生出一套說服周遭鄰里的陰謀論或者流言蜚語，在廢土人幾經土匪壓迫養成的惡習裡，我們所做的無一不是迫害。
控制具有話語權的人，我想應該算是沒有流血的斬首行動？
「如果我說鄭大濟跟中央無關，你大概不會相信吧，他是失控叛軍的脫韁野馬，我到訪的目的即摧毀兩者，讓諸羅維持中立。」
我拉開椅子讓格蕾先坐下，她在陌生的場合多半安靜得不可思議，原因有二，她尊重我的工作，而且藍色眼珠在對書架上的原文書放出閃亮的光芒。
「能否讓我的夥伴看點書？她很喜歡有戰前知識的書籍。」
「可以是可以，別留下摺痕。」他顯得有些錯愕，刻意抽了本原文書給她。
「解剖病理學？鄰長爺爺謝謝！」格蕾接過書點頭致謝，動作跟神態彷彿孩子翻著故事書般自然。
哼，還想小看她啊？
鄰長整片皺紋流露的訝異，我藏起內心的嗤笑繼續開口道。
「就像鄰長你說的，諸羅窮得剩下農產業跟勞動力……還有一點點夢想，我不會涉手你們僅存、殘破的，如夢似幻的民主議會，也不想推派誰補選議長。」
「我接到的命令是駐屯諸羅維持秩序等待冬季過去，軍令如山嘛，何況誰不想過得愜意一點，哪找來個沒事扛一挺機關槍到處鎮壓動亂的義工？我不希望在最近幾週就要抵達的離子風暴對我悠閒的寒假造成任何影響。」
「那你想做什麼？不論你想從這個里得到什麼，我只能說很有限。」
「唉，不必那麼防備我嘛，鄰長伯。」
見他的眼神，彷彿將喜怒藏在皺紋下的老狗，肩膀隨著呼吸起伏，每個沉默中柴火的劈啪奏響似乎都在替雙方尚未交擊的思維拍響戰鼓。
「我懂，我懂──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像搶匪一樣捲走太多東西的政權，太多承諾沒有兌現，失信於民，見風轉舵，你可以把我當成還債的也無所謂。」
他微微挑起一邊視線，那雙被魚尾紋妝點的眼睛似乎在低語著「噢，一個懂得降低人戒心的小子。」
「還債？」
「如果要商討任何對市民生命財產損失的審判──我還不完，空頭支票向來令人生厭，鄰長伯，你經歷過戰前輝煌的和平年代，知道那些愚蠢黨團在野與執政時食言的噁心模樣。」
「我沒有要里民提供資源的意思，我是來減少業務量的，同時增加里民在風暴後的生還率的，是來商量的，甚至是……提供協助的。」
「……我懂你的立場了，那你要說什麼？協助什麼？」
老鄰長雙手交握，無形的疑心在他緊皺的濃密白眉之間成形，在知道能獲得什麼利益前，他的保留態度很明顯。
廢土人大半短視近利，但能怪他們嗎？他們無時無刻活在失足等於喪命的危險環境，怎麼可能要讓他們立刻違背堅信以久的經驗法則，改信人生中從未經歷過的事？我想連高港居民都很難做到。
如果我只有一把土製手槍或棍棒，穿著僅能蔽體的短衣在廢土撿拾資源，種種芋頭維生，我憑著自己的經驗活到了現在，憑什麼要我立刻相信一個外來者說的話？甚至讓他左右我的命運？
這就是部分廢土人不願配合的起源。
「您是學醫的，應該知道寶島建築多是耐震極強的鋼筋混凝土，除了砲擊以外的手段難以摧毀，更不用說區區的風暴，然而住在水泥廢墟裡，冬季仍有一票人死去──」沒等我說完，老人似乎有些激動地開口。
「輻射暴露症。」
「是啊，同時是暴露兒產生的原因之一，窗戶、鐵皮違建容易被暴風捲起的破片擊碎，輻射塵灌進家屋是非常可惜的死法，打拼了一年結果在災難下死去……年都沒過呢。」
「所以我跟這小子說好，公開自治警工兵用的修繕指南，是經過無數外勘部隊驗證可靠性的加固工事，用最少的廢材打造出最強固的結構，比外面那些像艦橋一樣的違建好多了。」
我指著窗外那棟蓋在透天厝上，用鋼筋、工形樑跟鐵皮搭起的違章建築，歪斜的鋼筋像開放性骨折一樣從斑駁水泥中裸露而出，還有鏽斑從支撐違建樓層的支架掉到馬路上，與另一棟違建相互聯繫的曬衣繩像是軍艦的信號繩跟通信纜似地。
「比如那棟醜得跟核後生物一樣的玩意──十六級陣風，不是前年的八級，也不是前三年的十級，那玩意就算幸運能扛住，屋頂那塊捲起來的鐵皮也會被掀翻，那鬼玩意亂飛能殺更多人。」
「你需要什麼，建材？機具？我們連釘子都要派里互助隊去外邊郊區的廢墟找，沒有太多可用的資源。」
「不需要硬體支援。」
「──只需要你的腦袋。」
「文鶇先生，用詞。」格蕾只讀了薄博的十幾頁，微挑起盯著我的視線似乎放了一半的心在這兒，她知道我故意開玩笑而生氣的微笑總讓人不得不趕快妥協，真是神奇……。
「喔──抱歉，我的意思是，你的知識，有大量鐵材跟建材的儲存場所，最好是工業區，附近要有廢車回收場，我不想要浪費時間晃進只剩鐵皮的廢墟。」
「諸羅北方郊區有不小的工業區，自治警以前來的時候應該搜刮過機床，沿著鐵路或省級一號道路一路往北，在牛挑溪呈直角圈起來的這個區塊，裡面全是工業區。」
「車頭盟之類的匪幫會去購買鏽幫用鋼材加工的武器，應該還留有鋼鐵跟切割器，我剛剛看診的年輕人是里巡守隊的，在那附近尋找資源時被名為鏽幫的土匪打傷，小心一點。」
「鏽幫？」
老人露出遺憾的表情，繼續說道「他們原本也是一個聚落，與諸羅的民防組織交易武器，但是自從鄭大濟當上議長之後，他們就墮落成了只為黑道提供武器的聚落，這群只與鄭大濟做生意的人被稱為鏽幫，甚至有生產土製槍械的能力，很快就沒人敢靠近那一區，某些商隊也會試著繞道。」
「如果能解決里民的麻煩，雖然我給不了你什麼，但原本討厭自治警的里民應該會對你有所改觀。」他微微調整坐姿，挪了屁股下的藤椅，暗示著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說。
「承襲自舊政府軍的絕學，我們在打掃跟清理垃圾方面可是專家。」
老人沒有回話，只是點點頭，用手勢示意送客，眼神彷彿說著「很期待你們能有所表現」。
「格蕾，出動了。」
「好，鄰長爺爺謝謝。」
格蕾把書還給鄰長，打開門就先走出去欣賞走廊畫著各地風景的掛畫。
「自治警的，那孩子……。」
「怎麼了？」
「她覺得跟著狼人中隊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不對，是跟著文鶇先生是很開心的事！」格蕾抓著門框側著探出腦袋，從自信開朗的眼神看來似乎有種炫耀般的情感。
「她能忍受我，這很關鍵。」
「……看得出來。」
「那老師，我們先告辭了，謝謝老師。」
「視淵，在城裡好好看著他。」
「我會的，老師。」
唉……。
老人用無人聽聞的聲音低語，在所有人都離開後才將相框復位，穿著白大褂的團隊是他往日的榮光，胸前嵌著雙股螺旋的刺繡，作為戰前研究極緻醫學的菁英，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在核戰後的廢土享度晚年。
追逐科學的往日，不被道德、良知與一絲一毫的理性左右，作為殉道者的過往，他早有了將科學作為信仰的決絕姿態，為了新藥，新的理論，不論是犧牲白鼠、兔子、靈長類也罷，全都作為墊腳石踩在腳下。
曾經堅信在太平洋彼端的協助下，伴隨這般信念組成的研究團隊將取得真正的真理，他懷念他們每個人，全是一群為了真正的萬靈丹而努力的狂徒。
其中，高挑的長髮女子在一堆黑髮中特別顯眼，除了絲襪與黑色窄裙，渾身雪白、無暇，微微垂下的眼簾睿智而沉著，彷彿一座冷冽的冰山，更不用說宛如海冰般湛藍瑰美的藍眼珠，彰顯著理性與知性。
「很像……不──不可能，半世紀過去了。」
「……」
「柯佩莉亞……。」
＊
作者的話：慢慢從外勘帶劇情，一樣下一集兩週內更新，最近沒什麼有趣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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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末日系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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