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風和日麗的冬日午後，韓彥安帶著一株滿載心意的小盆栽，風塵僕僕出現在梁竹君家門口。我永遠都忘不掉那個瞬間，梁竹君睜圓了眼盯著他的模樣。
這天是她十七歲生日。她從韓彥安手中收到了一株捕蠅草。
我一直很想知道她當下第一個想法究竟是什麼，不過我沒有勇氣問，因為她下一秒就露出想叫捕蠅草把韓彥安的手指咬掉的表情。她大概不是很喜歡食肉植物吧，又或者她覺得送禮的人有什麼弦外之音，比方說她家果蠅太多之類的。
我問韓彥安怎麼會挑這個當禮物，他只是聳聳肩說：「感覺很像她。」
嗯，我大概知道梁竹君為什麼會擺出那種臉了。雖然如此，她還是用扭曲的笑容感謝他的祝福，這兩個人的感情畢竟還是好得要命。
也對，明明家就住得很近，韓彥安卻一大早從內湖搭車去建國花市挑盆栽，如果是有方向感的人就算了，他可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路痴，所以才會又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半小時之久。為什麼不前一天買好呢？因為是假日花市啊。為什麼不提前一週買呢？因為我家曬不到太陽。他就是這樣，在某些地方有著超乎意料的執著。
「你這樣也太辛苦了吧？」看著韓彥安那離不開盆栽的眼神，我忍不住說。「那麼喜歡植物，可是家裡的環境不允許種。」
「其實台北很多住宅都不太適合養植物，大樓蓋得太擠了。」韓彥安平淡地說，目光落在梁竹君家日照充足的寬敞陽台。「不過，這裡應該沒有問題。」
「當然，也不看看我幫你養了多少寵物。」梁竹君替他倒了一杯草莓牛奶，然後在我身旁坐下，雙手大張靠上沙發，舒適地打量著自己的得意之作。
一推門進來，就能看見映入眼簾的綠意盎然。大大小小的盆栽，小的可以輕鬆放在手心裡，大的則是放在地上，長得比我還高。生物不是我擅長的科目，不管國高中，每次學到植物我就會突然大腦當機，唯一認得出來的，大概只有玫瑰花跟康乃馨這種富含節日印象的花卉，而且我也沒搞懂過它們是單子葉還是雙子葉植物。
「剛才梁竹君有跟我介紹過了，真的好多喔，超過三十種不同的盆栽，好誇張！你真的從國中就一直存錢寄養盆栽在她家嗎？」
韓彥安搔搔臉，顯得有點羞澀。「剛好她家人也覺得養著不錯，就變這樣了。」
「沒錯，我老爸也有投資一點。」梁竹君帥氣地用手在下巴比了個七。「還說喜歡植物的人不會學壞，所以要我跟著學。雖然邏輯很奇怪，不過平時反正我家也沒人，有這些盆栽陪著也比較不無聊。喜歡的話，你之後也可以常來找它們玩。」
她朝我眨眨眼，我乾笑兩聲。從我家到內湖這邊光車程就將近一個小時了，開什麼玩笑。雖然當下真的是這麼想，但沒想到在不久的將來，我會三天兩頭就跑來這裡借宿；如果不是她品學兼優，爸媽才不會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所以你今天有什麼規劃？」韓彥安問，一口氣把草莓牛奶喝光。
「這個嘛……」梁竹君將頭向後仰，沈吟一番之後轉頭來問我。「不知道欸，你想做什麼？」
「壽星最大。」我絕對不是因為討厭想節目才這麼說的。
「壽星不想動腦。」她竟然嘟嘴了，這是在撒嬌嗎！
「不然來玩大富翁，」韓彥安提議，「你爸書房不是有？」
「去年跟前年都玩一樣的，無聊死了。」梁竹君扔了顆抱枕過去。
「撲克牌呢？」我誠實補充：「不過我不太會玩。」
「而且她牌品很差。」韓彥安皺眉表示，俐落閃掉第二顆抱枕。
「那你們陪我聊天好了。」她燦笑。
韓彥安挑眉，似乎覺得很意外。「還真是毫無野心的願望。」
「等一下，生日願望是要多有野心？」
「啊就是我往年都會要他陪我做些挑戰自我的事。」
「比方說？」
「大富翁輸了的人就要去大冒險！」
「這純粹只是幼稚吧……」
「幼稚就是構成梁竹君的核心元素啊。」咻！韓彥安的閃避技能真是點得爆炸高呢。
「我比較好奇最後去做大冒險的是誰，跟我說嘛，我想聽。」
梁竹君給了我一記意味深遠的微笑，讓我有點發毛。
「喔，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接吻而已。」
！？！？！？！？！？
韓彥安嘆了口悠長的氣。
「你不要這樣玩她。」他轉過來正經八百地看著我，接著像是回憶起什麼不堪的過去一樣，嘴角抽搐著說：「她不過就是要我親了一下傑諾米。」
「誰？」我屏息問。
「她的狗。」他一臉哀莫大於心死。「噁心死了。」
「他超討厭狗。」梁竹君笑得倒在我身上。「喂，我是要幫你克服對狗的不理性排斥好不好？傑諾米超帥耶！」
「口水超多。」韓彥安用手抹臉，感覺心理陰影面積有夠大。
我這才想起來，梁竹君手機的桌面相片就是一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原來牠叫傑諾米呀。
在我四處張望的時候，梁竹君的聲音幽幽從肩窩傳來：「傑諾米在今年夏天過世了。這個老傢伙一生吃飽喝足，還獲得韓彥安的初吻，是帶著幸福離開這世界的，所以不用為牠難過。牠死的時候，我就一點都不難過。」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笑著的，但也許是她的心臟貼得太近，我聽出其中的謊言。
「我去拿照片，讓你瞻仰一下傑諾米的帥氣。」
說畢，她輕巧地從沙發跳起，三步併作兩步進了房間。我和韓彥安面面相覷。
「我有印象以來，傑諾米就在她身邊了。」他細聲說。「以狗的壽命來說，真的算安享天年了。」
我嗯了一聲，突然不曉得有什麼話能說。我沒有養過寵物，也沒有親近的人去世的經歷，據說寵物跟家人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像那種失去。
桌上的捕蠅草，分別從同一個中心長出來，個個張著血盆大口，乍看之下有些怵目驚心。我傾身過去觀察，發現那一張張嘴巴似的存在竟然都是從葉片頂端延伸出來的：之所以看起來齜牙咧嘴，是因為嘴巴邊緣呈現刺狀，就像尖銳的牙；而內側像舌頭一樣，軟嫩又鮮紅，上頭零落生長著細刺。
「真沒想到，梁竹君在你心裡是這樣的形象。」我咕噥。
「捕蠅草，在英文裡面叫作『維納斯的捕蠅陷阱』。」他突然說，指著嘴巴們的邊緣細刺解釋，「這些像嘴巴的東西是變態葉，你看這些葉片邊緣的這些規則刺毛，看起來很像是維納斯的睫毛吧？」
睫毛就睫毛，為什麼非得是維納斯的睫毛？我納悶著，但還是奇怪地問下去：「所以，梁竹君的睫毛跟維納斯的睫毛很像？維納斯不是古羅馬神話裡的美麗之神還是愛神什麼的嗎……喔。喔喔？」
「你好像想歪了。」他一臉淡定地阻止我發達的聯想力。「重點是潛藏在外表底下的危險性。我沒有惡意，不過她就是這樣的人，這樣沒有不好。」
危險，梁竹君嗎？那時我只覺得韓彥安只不過是在日常作弄她而已，甚至我覺得他很喜歡這樣子的梁竹君。
現在，我想問的是，他也會心甘情願在她的睫毛底下駐留嗎？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